已经停止厮杀的战场还残留着血的味道,殷红渗入泥里,仿佛几个世纪都会持续这种瑰丽的颜色。
三路厮杀过后的人马在狭道另一头集结。血战过后,军队还算整齐,士兵们按照队形坐下休息,有的挨在战友膝上呼呼大睡,有的正为战友包扎伤口,进食的进食,喂马的喂马,一部分仍持剑肃立,负担起警戒的责任。
深夜突袭,都是轻装上路,他们连帐篷也没有带一个,容恬这个主帅静静坐在崖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似在闭目深思。
周围的心腹侍卫散开一圈,都在两三丈外,人人屏息静守。
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打搅大王的安宁,不安的气息在这片混杂着血腥和胜利的树林深处飘荡。
脸上平静的大王,却给人以难以抵受的庞大压力,这种压力从他所在的地方辐射至四面八方,连桀骜不驯的山风,到了他呼吸的地方,也不敢稍做妄动。
凤鸣一路过去,直过四五道哨岗。
侍卫们都认识他,又见他脸色不对,谁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向他查问,自动自觉让开一道口子,一声不吭地让他往里走。
他在容恬面前站定。
“秋月什么都告诉你了?”闭目沉思中的容恬嘴角微动,化成一丝苦涩的笑意,瞬间消失在如刀刻的刚硬轮廓上。他睁开眼睛,忽然皱眉,“你的额头怎么了?”
“别管我的额头。”凤鸣吐出一口气,用少见的严肃语气说,“容恬,我们要回援。”
“回援?回援哪里?”
“营地。营地里面一点兵力都没有,全部抽调一空。如果我们不去援救,他们必死无疑。”
容恬眼神清冷,淡淡反问,“我们去援救,他们就可以活吗?”
“至少有希望。”凤鸣见他态度冷淡,伸手握住他双肩,急切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若言也许已经攻下营地,那个地方易守难攻,我们可能要面对一场苦战。而且……而且说不定他还会设下新的陷阱,但是容恬,为了容虎他们,我们至少尽力而为。立即回援,没时间了!”
情急之下,凤鸣用尽力气。容恬高大的身躯被他摇撼得晃动了几下,脸上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将凤鸣双手从肩上抓下来,握在手里端详,隔了一会,看着凤鸣,“凤鸣,你真天真。我就喜欢你这样天真。”唇角动了动,似笑,却丝毫笑的感觉也没有。
凤鸣听得浑身发冷,结结巴巴道,“容恬,你说什么?你真的忍心放弃他们?”
容恬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沉痛瞬间转过,如一抹快得令人心碎的流星,“就算匆忙赶回去,若言想必已经攻陷营地。就算我们兵力相当,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靠武力将所有人救回来。一个不慎,还会掉入若言的陷阱。”
凤鸣仍不死心,努力分析道,“但如果我们赶回去,至少可以使若言忌惮三分,若言很有可能会暂时留下容虎他们的性命,把他们作为人质。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和若言谈和,交换人质?”
容恬凝视凤鸣。
目光里,藏了说之不尽的深意。
几年的时间过去,眼前人虽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浴池里被吓昏过去的青涩少年,但此刻握在掌中的手,却还是纤细柔软。
一如当日。
眼看着个头慢慢地长,从马儿都不会骑,到如今已经可以随着他一道深夜疾奔,也一点一滴把自己教的剑术学会五六成,可脑子里,却永远抹不去他单薄脆弱的样子。
他已经成了西雷王心脏里一块最柔软的地方。
容恬痛恨任何人触碰这块地方,尤其是若言。
那个为了再次得到凤鸣,而亲自领兵袭击大营的离王,他对凤鸣近乎疯狂的执拗让容恬深感不安。
假如回援,若言确实会将容虎媚姬等作为人质,这一点凤鸣完全没有想错。
但若言惟一肯交换人质的条件,只可能是凤鸣。
只会是凤鸣。
一个容恬绝不会同意的条件。
“容恬,下令吧。”凤鸣几乎是哀求了。
晨曦从林间交错的枝木间洒落,金黄一片,看在凤鸣眼中,却是如血一般惊心动魄的颜色。
本应代表美好和新生的清晨,现在却残忍地昭示着流逝。
时间,还有营地里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一点一滴流逝。
永殷毕竟不是离国地盘,若言攻陷营地后,如果没有遇上西雷援兵,很快就会大模大样的撤走。
决定撤走的一刻,也许就是媚姬等被杀的时候。
“容恬,容恬……”他焦急地呼唤着容恬的名字。
容恬把他的手握得很紧,隐隐发疼。
这里面隐藏着的决绝,令他胆战心寒。
“我们不回援。”
“为什么?”凤鸣不甘地大叫起来。
容恬把悲痛藏在眸底,深至凤鸣无法看见的地方。
单纯有时候是一种令人欣慰的保护,容恬深深庆幸凤鸣至今仍然拥有它。
武力不能取胜的情况下,回援的后果可想而知。若言会用媚姬等作为人质,以求交换凤鸣,一切就会变成僵局。
一个使凤鸣受尽煎熬的僵局。
交出凤鸣是绝不可能的,但若言却极有可能利用这个机会伤害凤鸣。
以若言的狠毒,他甚至可能在凤鸣面前将人质逐个杀死,把他们的尸首悬挂在高高的营门上,让残忍的画面永远留在凤鸣眸底。
那将让凤鸣终此一生痛苦内疚,夜夜噩梦。
容恬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容恬,求求你,我知道这样回援很危险,我们兵力不足,但是至少尝试一下,救救他们……”
凤鸣苦苦哀求。
他悲鸣的声音像一只哀伤的小鹿,容恬曾经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看见凤鸣这种悲伤的表情。
他没有猜到会让凤鸣露出这种表情的人,竟然是自己。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凤鸣跪在他脚下,无力地哭喊,“你为什么不发兵?为什么不救救他们?为什么?西雷王!”
这一刻,他深爱的人,仿佛只是至高无上的大王。
即将发生的一切不管多残忍,依然可以从容镇定地安坐在这里。那些会失去生命的人,也许只是可以舍弃的棋子,失去了也许可惜,但却不会有撕裂般的心疼。
此时此刻,凤鸣痛恨自己根本无用的鸣王身份。
他何等无用,竟然连指挥一兵一卒的能力都没有。
他猛然抬起头,盯着容恬,“难道容虎他们的性命,对于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那么秋蓝呢?媚姬呢?对你有救命之恩的媚姬呢?”
容恬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淡淡的看不清的表情,开口道,“重要。”
“那你就发兵回援。”
“不。”
这个字从容恬口里说出来,充满了震慑的力量,就仿佛一个钉子,钉进了最硬的岩石里。
“为什么?”凤鸣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片刻后,嘶吼起来,“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容恬英俊的脸猛然抽搐一下,像是一个尊贵而轻蔑的笑容一闪而过,“因为我是西雷王,我决定一切,而不是你。”
凤鸣僵硬。
仿佛天空骤然撕开一道口子,从朗朗晴天闪下霹雳。
他露出茫然的神色,有一阵子完全忘记了容恬刚才说了什么,眼前的身影忽远忽近,宛如梦中。不一会,那句让他凉透了心的话忽然从脑海里清晰地冒了出来,像一阵冰雹打在头上。
额头隐隐作疼。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容恬伸手要扶住他,却被他狠狠地摔开。
“好,你不去,我去。”他站稳了,眼前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毅然转身,“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会抛下他们。我不会看着他们死去。”
容恬在他身后问,“你一个人,又能用什么救他们?”此刻,他的声音无情而冰冷。
“有什么,就用什么。”凤鸣冷笑,沙哑着嗓子,“用我的拳头,我的剑,用我的命……”
肩膀忽然一阵大力涌来,他身不由己地转了回去面对容恬,还没有看清容恬的表情,脸上已经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啪!
令人惊恐的声音出奇的大,传遍狭道,惊得几只黑色的鸟儿簌簌飞起。
容恬的力道岂是说笑的,一掌下去,凤鸣整个向旁边摔去。
容恬一把抓住了脚步趔趄的凤鸣,反手又是一掌,打得凤鸣眼冒金星,恨声道,“用你的命?你的命,岂是可以这样儿戏的?”
凤鸣连捱了两下,视野一阵摇晃,脑子里嗡嗡乱响,刹那间仿佛什么都被打散了,只剩一片空白,直愣愣看着容恬。
裂开的嘴角,一抹殷红缓缓溢出,蜿蜒到了下巴,凝聚成血珠,滴在衣裳上。
容恬陡然一惊,伸手把凤鸣紧紧搂在怀里,“没事,没事的,有我在,没人敢伤你,没人敢碰你……”
他认识凤鸣这么些日子,从没这样动过手,此刻心里惊惶,不下凤鸣。凤鸣被他搂在怀里,像是傻了一般,不动不喊,好像冰块一样僵硬。容恬只觉得心里也塞了一块冰,渐渐的,连自己的身躯也冰冷僵硬起来。
仿佛处身一片寒冷中,忽然又有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人一骑飞驰靠近,袖边上绣了一道蓝边。侍卫们知道是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这是容恬早就有命直接过来报告消息的,都自动让路允他飞骑过去。
那探子满面尘土,气喘吁吁,到了容恬面前,滚鞍下马,跪伏在地上,悲声喊道,“大王,若言不见我们回援,已经撤兵离开。临走前,若言把俘虏全部赶进媚姬姑娘的木屋,封死门窗,淋上火油。所有人都被活生生的给……烧死了!”
探子禀报的余音在林间消隐。
沉默,霎时笼罩整片丛林。
烧死了,所有人。
重伤的容虎,乖巧的秋蓝,温婉动人的媚姬,都消失了。
关进木屋,封闭门窗,淋上火油……若言点燃的火焰,一寸一寸,侵蚀他们的肌肤,生命……
那会有多疼?
残忍的惨烈,骤然从看不见的远方营地被带到这里,凝固在每一寸空气里。
厚重的无奈和悲愤,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也无法顺畅。
异常的安静中,终于有一把声音响起。
非常沉稳,让人安心的声音,低沉的,平和,温柔得让人想起春天阳光下的暖风。
“凤鸣,你在发抖。冷么?”
“嗯。”像叹息似的呻吟,微弱地从伏在容恬怀里的人嘴里发出。
“不怕,我抱紧你,不会冷的。”
“容恬……”
“嗯?”
“抱紧点。”
容恬沉默了片刻。
他打个手势,把探子和心腹侍从们打发得远远的,把凤鸣抱到大石上坐下,搂着他,轻轻抚摸他的指尖。
死死抓住容恬袖子的手指修长美丽,用力过度的指节煞白。看起来依旧单薄的肩膀轻轻抽动着,宛如急切觅地疗伤的小兽。
容恬觉得心在一阵阵涨疼。
凤鸣一点也不适合争霸天下这种残忍的游戏,但因为自己,他却注定参与其中。
身不由己,尝尽从千百万人伤口中流出的苦涩的血味,真切体会生命流逝的无奈。
容恬像抱一个受伤的人一样,温柔地抱着他。
臂膀中这副身躯,已经渐渐结实,滑腻的肌肤,覆盖着线条极优美的肌肉,稍用力点,还可以感觉匀称的骨骼。
可容恬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凤鸣,那个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被他国四处围捕,让他日夜都不能放心的凤鸣。
凤鸣在他怀中,浑身都散发着悲哀的气息。
容恬不喜欢这种气息从凤鸣身上散发出来,那不是属于凤鸣的味道。
但……
他用指尖轻轻缠绕凤鸣耳边的短发。
如果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生一世都这样,凤鸣平平安安地靠在他怀里,已算最好的一种归宿了。
凤鸣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仿佛伤心地哭泣着,睡去了。
容恬也一动不动,他知道凤鸣并没有睡。凤鸣需要安静一下,他还未曾学会怎样面对这种灾难后的彷徨和无助。
沉默充当了适当的角色,守卫在他们旁边,挥手,让时间无声无息走过。
很久,声音从容恬的怀里传出。
“如果回援的话,他会在我面前杀死所有人吧?”凤鸣已经没了哭音,略为沙哑的声音低低的说着,多了一种思索后的沉稳。
“谁?”
“若言。”剧痛之后,一切都变得有些迟缓,凤鸣用很慢很慢的语调,轻声问,“你是为了我不回援的,对吗?”
“不对。”
“是为了我。”
“不是。”容恬斩钉截铁的回答,抚摸凤鸣的手,却很温柔。
“他们是为了我死的,我害死了他们。”
“不。”容恬的目光清冷如霜。瞳仁,像太阳照射下的冰,即使遇上阳光,也绝不会融化的千年之冰。
冷而毅然。
“他们是为西雷而死的。为了我。”他低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缓缓靠近,用他的热气把温暖带给他的宝贝,“凤鸣,在这个世上,你能害死的人只有两个。”
“两个?”
“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我。你如果不好好爱惜自己,我就会为了你心疼而死。”
凤鸣沉默,他问,“那你呢?你可以害死多少人?”
“很多。所有令你伤心难过的人,我都可以让他们死。”
“包括若言吗?”
“包括若言。”
凤鸣把自己压进容恬的胸膛里,他仍然觉得身体寒冷。
容虎秋蓝他们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翻滚个不停,理智却分外残忍地提醒他,远方营地正烈火熊熊。
三公主和博陵,到底还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
千娇百媚而一生凄苦的媚姬,终于为她心爱的男人付出生命。
烈火熄灭后,一切都将渺无痕迹。
百年只如白驹过隙,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容恬的生命,也会如此脆弱吗?
凤鸣抬起头,不安地摸索容恬棱角分明的脸。
“容恬……”他急切地唤了一声。
“嗯?”
凤鸣嗓门像是噎住,懵懂一下后,又放软了绷紧的身子,重新伏进容恬怀里,低声道,“你打得我好疼。”
容恬万分懊悔地摸了摸他肿起来的脸蛋,却认真地发誓道,“你以后再敢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我会打得你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