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日,下午四点三十四分。
奥运会游泳馆,男子单人十米跳台决赛,不同国家和地区的长短镜头对准方寸之地。
席夜白在莲蓬头下仰头淋浴的一幕,正被传送到世界各地的电视萤幕和网路频道上。
而席夜白,已浑然忘我。
决赛,使他的神经极度兴奋。
清澈的水哗哗淌过他五官深刻的脸,淋湿所有藏在最深处隐约的,不为人知的躁意。
血管在收缩,浑身热血沸腾,他闭上眼睛,捕捉水流滑过身体肌肤的微妙触感,借助这一刻,再度把自己的身体置于超然而精准的掌控中。
当心境如冰雪般寒冷时,席夜白英俊的脸上,缓缓露出那些热爱他的评委和观众们所熟悉的,优雅从容的,王子般的微笑。
于是,他走上十米跳台。
起跳、腾空、翻腾、修长优美的身体展开。
入水!
出水时,听见场馆掌声如雷。
全世界都在疯狂鼓掌。
每个电视台的解说员都在激动地扯着嗓子呼喊。
「席夜白完成了他的最后一跳!」
「完美的入水!毫无瑕疵!」
「跳水王子不负众望,获得本届奥运会男子十米跳台金牌!」
那一天,米健也是在电视机前鼓掌欢呼的亿万人中的一员。
米健也跳水。
不过和席夜白这光芒万丈的体坛巨星比起来,层次相差十万八千里。
席夜白是跳水界的奇葩,十三岁第一次参加国际锦标赛,立即惊艳评委,从此以后拿各种比赛冠军拿到手软,一路过关斩将,十七岁冲击奥运金牌,一举夺冠。
米健跳水也算有那么一点天分,从默默无名的小学校跳出一点名堂,考高中时被天蓝的教练看上,成为富豪名校,天蓝私立国际高中的一名学费减免的体育特长生,现在是天蓝跳水队的一员后辈。
所以,当米健在电视机前屏着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席夜白惊艳绝伦,用慢镜头再放几遍都挑不出一点瑕疵的最后一跳时,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位跳水王子发生哪怕一条毛线的关系。
这是三个月前的事。
三个月后,米健的世界,被王子殿下淡淡一勾手指,篡改得天昏地暗。
席夜白这三个字,于是牢牢嵌入米健的生命里。
从此雷霆雨露,哭笑怒骂,刀山火海……
再也无法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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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著名的私立国际学校,天蓝高中有几项特色传统。
其中一项令人津津乐道的传统,就是那十座豪华到恐怖,设备一流的别墅级学生公寓,仅供对学校有特殊贡献的优秀学生使用,不收取任何费用,还提供各种不违背道德底线的奢华服务。
免费的哦!
这些别墅从一号排到十号,非常有效地说明了这些精英学生中的精英,在校董会心目中的排名座次。
简单地说,一号别墅里住的,当然是天蓝高中最最最最重要的学生啦。
这一天,空置已久的一号别墅终于迎来新人,校园里吵嚷得沸反盈天。
天蓝跳水队的全体男女成员,正欢聚一堂,集体撒欢,庆祝全队最活蹦乱跳的米健成为一号别墅的新住客。
「米健!快喝!」
「我不会喝酒呀!」
「这只是啤酒,可以当汽水喝的。」
「喂喂喂!副社长,你欺压善良,我明天要向教练投诉你哦!」
「嘿嘿,臭小子,还敢威胁本副社长?白展,快帮忙!按住他!」
身为主角的米健,被队员们围捕,在客厅里左逃右窜,最后跳上大沙发,扒着杜元风的衣服不放,「社长救命!」
「臭小子,还想逃?」许乐安气势汹汹地追过来,手里的啤酒在摇晃中冒出白色气泡,涌出瓶口,滴在昂贵的地毯上。
虽然是社团的副社长,不过在许乐安身上可找不到什么社团领袖的威严,一旦玩起来,他比谁都疯。
被许乐安拽着衣后领,米健哇哇大叫。
一直静静坐在沙发上,微笑看着他们的杜元风,总算在米健要被强灌啤酒的关键时刻,伸出一只手,把他从许乐安手上解救出来。
「好了,不许欺负米健。」
「机会难得呀,社长,以后他就要和席夜白成双成对了,趁着席夜白还没来,我们赶紧蹂躏。」许乐安嘎嘎笑着,撩起衣袖。
并不是许乐安对米健有什么地方看不顺眼。
正相反,跳水队的队员们对米健都十分喜欢。只是这种喜欢,本来就包括了喜欢欺负。
身材结实,有着两条漂亮长腿的米健性格活泼,大大咧咧,每次被欺负都会哇哇大叫,逃到他最信任的社长身边寻求庇护。
这分明更煽动队友们捉弄蹂躏他的邪恶欲望呀。
「嘿嘿,米健,给我过来。」
「哇!社长!」
「副社长,」杜元风感觉到米健更用力地往自己身上挤,擡起眼,扫了自己的副社长一眼,淡淡地说,「我说的话,你没听到?」
虽然是嘴角噙笑的说话,许乐安可没忽视他眼底的警告。
许乐安赶紧放下啤酒瓶,露出讨好的笑容,「社长,只是逗他玩一下啦,我们怎么舍得欺负可爱的小米健呢?」
「我抗议啊,社长,你怎么还这么维护他?他可是要抛弃你这个搭档,投奔跳水王子的负心汉哦。」白展凭空冒出来,贼笑着挑拨离间。
「没有!我没有负心啊社长!」米健像树熊一样抱着杜元风不撒手,大声叫屈,「我也想和社长一起继续练双人跳,但是校长说这关系到学校的荣誉,如果我不服从学校安排就开除我。我是被逼的,我也不舍得和社长分开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正在客厅另一头打游戏的计友跑过来,一边咬着半截德国芝士香肠,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米健,还有啤酒吗?」
米健矫健地跳下沙发,跑去翻冰箱。
今晚真是大出血。
为了庆祝搬进一号别墅的事,他被大家狠狠敲诈了一顿,花了这个学期的大部分伙食费,买了一堆香肠、薯片、冰激凌、啤酒来招待队友们。
只能说跳水队的人,实在太能吃了。
米健看完冰箱,跑回来,挠着头说,「没有了,我只买了三打。我再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两打回来吧。」
「那就拜托你了!」
果然是一点客气也不讲的家伙。
米健拿着干瘪的钱包,穿上跑鞋出门,杜元风在后面跟了出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
小卖部在学校的另一边,从别墅到那里要经过半个校区。
米健和杜元风并肩走着,慢慢把喧闹的别墅抛在身后,队员们的笑闹声和电子游戏音效渐渐远离,夜的静谧终于呈现出来。
月光如银霜,无声无息铺在肩膀上。
米健刚刚从热火朝天的别墅里出来,把晚上清冷的空气吸到肺里,格外感到一丝冬天来临的凉意。
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冷吗?」
「啊?不冷。」
脖子上忽然被暖暖的东西柔软地复住了,米健低头看看,是杜元风的围巾。
「谢谢社长。」
「和我客气什么。」杜元风温和地说。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有令人感到安宁的力量。
好听又温柔,但是绝对有着男性阳刚的一面。
米健一向很享受和社长相处的时光,但是今晚,不知为什么,始终有点忐忑不安。
大概是因为……内疚吧。
温柔优秀的杜元风,是所有跳水队员的偶像。
在天蓝这样的国际名校里,家世好的学生一抓一大把,但跳水队绝对是以实力说话的地方,杜元风在进入天蓝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就为跳水队拿回了四面校际比赛金牌,实力稳居跳水队第一。
这样的人,却在米健刚刚进入跳水队,还只是一只小菜鸟时,就选择了他作为自己的双人跳搭档。
可以说,杜元风是一直把米健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米健已经和杜元风练习了一年双人跳水,还打算今年一起参加校际比赛,忽然之间,计划好的高中生活,就莫名其妙地天翻地覆了。
因为席夜白。
那个神秘的、高贵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露了露尾,就把米健的跳水生涯彻底改变的──席夜白!
「你从前和席夜白有交情?」杜元风低沉地问,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一直埋在心底的问题,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自从传出席夜白向天蓝高中要求米健做双人跳水搭档的消息后,杜元风一直很有风度地保持沉默。
但是,保持沉默,并不意味着他不在意。
有时候沉默,恰恰是因为太在意。
辛辛苦苦地配合了一年,他自以为保护得万无一失的搭档,却忽然被要走。
被一个奥运金牌得主,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强行要走。
杜元风也是有实力的人,他今年年初才刚刚获得一枚国际锦标赛的金牌,但是,和浑身上下都笼罩着完美光环的跳水王子相比,任何人都只能黯然失色。
至少现在,是这种局势。
「对不起,社长。」
「我不需要你道歉。」杜元风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米健,神色不变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从前就和席夜白认识?」
米健摇头,「我只在电视上见过他。」
「他为什么会忽然指定要你当他的搭档?」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米健一脸苦闷。
最近,他都差点被这个问题烦死了。
几乎每个人都跑来问他,为什么席夜白会看中他,好像他一定会有正确答案似的,其实,他才是最迷惘的那一个。
席夜白,和自己根本没有一根毛线的关系!
奥运载誉归来的席夜白,神秘地沉寂了整整三个月。
正当媒体万分狐疑,纷纷猜测这位完美迷人,家世自身条件都好到匪夷所思的跳水王子到底去了哪里时,席夜白终于丢出一份声明,公布他的决定。
他决定,在众多向他伸出橄榄枝的学校中,选择天蓝私立国际高中就读,条件只有一个,他要米健做他的双人跳新搭档。
顷刻之间,天蓝地震了!
天蓝高中跳水队地震了!
米健?干脆就直接被震晕了!
晕乎乎地接受学校一连串的嘉奖、鼓励、赏赐,晕乎乎地按照校长吩咐,打包行李搬进了一号别墅,再晕乎乎地接受了队员们的敲诈勒索,弄得自己不得不大冷天半夜三更跑出来买啤酒,还要以一颗迷惘内疚的心,面对自己最敬爱的社长。
如果席夜白在面前,米健一定会抓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挑我当你的搭档?为什么是我?!
可是,那位跳水王子至今行踪未明,他只是向天蓝高中发了一份简单的声明,米健就被校董会快速打包,高高兴兴地双手奉送了。
米健也曾经提过和社长已经配合了一年的问题,教练却说,社长总会找到新搭档的。
校长更干脆地告诉米健,任何人的意愿都不是意愿,席夜白的意愿才是意愿,因为天蓝高中可以失去一百个米健,但绝不能失去一个今年是奥运冠军,四年后很可能还是奥运冠军的跳水王子。
「能和席夜白做搭档,你高兴吗?」
「嗯?」
「说实话,我不会生气。」
「刚刚得到消息时是很高兴,席夜白是奥运冠军,跳水真的很棒,起跳那个神一样的高度,空中翻腾那个俐落……」米健说了好一会,才意识到现在不是赞美席夜白技术的最好时机,吐了吐舌头,有点敬畏地看着杜元风沉稳的身影,「但是,和社长一起跳水,我也很高兴。而且,社长的技巧也好棒!」
「你真的这么想吗?」
「嗯嗯!」米健毫不犹豫地大点其头。
杜元风凝视着他,优雅鲜明的脸部轮廓,缓缓逸出带有神秘气质的浅笑。
「米健,知道为什么你一进天蓝跳水队,我就挑了你当搭档吗?」
「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就和席夜白挑选你当搭档的原因一样吧。」杜元风说,「双人跳水是要求精准同步性的运动,可以完全配合的搭档千金难求。懂吗?」
米健点点头,又摇摇头。
双人跳水要求同步,这个他当然明白。
不过,为什么社长和席夜白都挑选自己呢?难道他身上充满了同步性?
米健毫无自觉地模样,让杜元风在心底叹气苦笑。
这小笨蛋,看来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宝贵。
米健总以为自己没有实力参加校外比赛,其实,是杜元风一直暗中运用影响力,阻止米健过早出现在职业人士的视野中。
是的,米健还很青涩,未经雕琢,但有眼光的人都会看出他是一块稀世珍宝。
杜元风选择他当搭档,和他配合训练了一年,一点点给他把基本功打结实,一点点浇灌这棵可爱的小苗,看着他一点点抽出嫩绿可喜的小芽。
上学期教练建议让米健到五校联合赛上试一试,杜元风坚决反对。
他知道跳水是一个竞争多么残酷的运动,不但斗实力,也斗手腕,斗资源,资源是必须抢的。
他必须在自己拥有绝对实力之前,在谁也动不了他的宝贝之前,把米健藏起来。
谁都知道,想冲击多金,就必须在单人双人跳项目上都胜人一筹。单人项目可以靠自己苦练,但双人项目,就必须拥有一个好搭档,至少他不能在关键时刻扯你的后腿。
以席夜白通天之能,不还是栽在这一点上吗?
人人都只看见席夜白男子单人跳夺金的辉煌,却忽略了席夜白在男子双人跳上银牌的黯淡。
是的,席夜白在奥运会上并没有完胜,他失了一枚双人跳水金牌,他的搭档周印容在第五跳动作出现瑕疵,拖了他的后腿,最终只拿了银牌。
不管席夜白跳得再完美,没有另一个完美的搭档,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金牌挂到别人的脖子上。
所以席夜白在奥运会后一脚踢开周印容,寻找新搭档,杜元风一点也不意外。
杜元风愤怒的是,席夜白居然一开口,就要走了米健。
他小心翼翼护在心窝的人,那只一直活蹦乱跳围在他身边无忧无虑的小鹿,居然一转眼就被抢走了。
他已经把米健藏得这么深,连校外赛都不让米健参加,为什么还是有人伸手了?
为什么席夜白的眼睛,这么毒?!
「社长,我们以后还可以一起练习吗?」
「很难。」
「为什么?」米健擡起头,挺遗憾地问,「所以说,社长还是在生气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有机会继续留在跳水队,可是,如果我不答应校长的要求,我连校门都进不了了。」
「我知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是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现在还不是席夜白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他把你要走。
杜元风保持着平静地微笑,拍拍米健的头。
米健的头发很黑。
因为跳水的原因,总是剪得短短的。男生把头发剪到这种长度,通常摸上去都会感到刺刺的,但是米健的头发很柔软,这种柔软出自天然,远远超过女生花费大量时间金钱去保养的头发。
杜元风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勺,感觉自己在抚摸一段细腻的天鹅绒。
「米健,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嗯?哪一句?」他刚才好像说了很多话。
「你说,你不舍得和我分开。」
「嗯!是真的。」
「如果以后有机会,你会愿意离开席夜白,回来我身边?」
米健点头。
就算席夜白是跳水王子,但社长也很好啊。
进入天蓝以来,一直是社长在照顾他,指点他,和社长相处的感觉真的很好。
「米健,记住我的话,」霜白月光下,杜元风目光深而清远,缓缓靠过来,把唇贴在米健耳边,「终有一天,我会把你从席夜白手里要回来。」
米健怔怔地看着他。
杜元风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嘴边也是他所熟悉的笑容,可是,米健隐约感到一点畏惧,他彷佛在社长明亮的眸子里瞧见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可是他一向不怎么敏锐,根本抓不住。
一恍神,那点诡异的东西就无影无踪了。
只剩下眼前他最信任的,对他最好的社长。
「我们继续走吧,再晚一点,小卖部就要关门了。」杜元风和蔼地对他笑着。
米健脖子上围着带有社长体温的围巾,垂着头,沿着月光照出的碎石路往前走。
一路上,他们又聊起训练,米健忽然想起刚才那个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转头问,「可是社长,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们以后不能一起训练了?」
「因为席夜白不会允许。」杜元风目光盯着前方,缓缓地说。
「耶?」
「你知道席夜白是怎样的人吗?」
「跳水王子,迷人、帅气、大方,挺有绅士风度。」
「那只是他在镜头前的表象。」
「呃,」米健好奇地问,「那他不在镜头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杜元风沉默着。
很久,他才淡淡地说,「等你见到,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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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卖部买啤酒时,杜元风接到一个电话,似乎有事情要办,就和米健分开了,临走前要米健回别墅和队员们说一声,不要玩得太晚,后天跳水队就要开始新学期的常规练习了。
米健独自提着两打啤酒往回走。
到了门口,他才迟钝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咦?」
太安静了。
原本沸反盈天的别墅,忽然间消失了所有的声音,极大的反差,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死寂。
米健探头探脑地走进客厅,下一秒,和一双冰冷到极点的眼睛短兵相接,他竟然神使鬼差地在瞬间就认出这双眼睛的主人,全身僵硬地定在当场。
一点也不夸张。
确确实实是僵住了。
什么被某人的目光盯住就动弹不得的事,米健从前以为这只是书上的形容手法,不过他现在知道了,这确实是存在的。
就像青蛙被恐怖的毒蛇之王牢牢盯上。
像飞机失事者在热带丛林里不经意一回头,和触手可及的猛兽的猎食嗜血眼神直直撞上。
像……提着啤酒一脸傻样地回到别墅,忽然发现,他未来的跳水搭档,炙手可热的奥运跳水冠军正环着双手,以一副兴师问罪同时又淡定冷静得让人心寒的姿态等待着自己。
啊啊啊啊!
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教练不是说他至少要一个礼拜之后才会来吗?
米健偷瞄一眼周围,不久前还在这里谈笑海吃的队友们居然一个也不见了,偌大空旷的客厅,只有大名鼎鼎的席夜白。
而仅仅一个席夜白,就彷佛已经让整座别墅的空气都凝固成冰了。
沉默。
对视。
别墅里,跳水队的未来搭档,生平头一次两两相对,万籁俱静。
米健甚至没机会去看清楚那张常常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的俊脸,他可怜的不够坚韧的神经大概只能承受那一双眼睛传递的信息。
眸子狭长明灿,目光幽深冷冽,在米健入门的那一瞬间,视线像早已蓄势待发的离弦之箭般飞射而来,毫无商量地把他死死钉在原地。
米健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会大脑自动当机。
可是现在,他被扑面而来的巨大压迫感震慑得连机都当不了了!
他风中凌乱的小脑子不听使唤地乱转,只有一种声音──妈呀,这就是席夜白!原来席夜白这么可怕!好可怕!
米健对席夜白那少得可怜的了解,全部来自电视和报纸,他在跳台上笑容迷人,颠倒众生,所有人都称他为王子殿下。
在米健的印象里,王子都是有礼貌、和蔼可亲、风度翩翩的。
可是这位王子殿下,似乎──来自北极?
这就是他未来的双人跳搭档!
完了,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肺部热热的烧痛,米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本能地抽了一口气。
在安静如坟墓的客厅里忽然听见自己出奇清楚的呼吸声,又把他吓了一跳。
最后,米健把越来越重,重得快要勒断他手掌的两打啤酒放在地毯上,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你来了?」
如果世界上真有凭气势而屈人之兵的神人,那非席夜白莫属,一向在跳水队活蹦乱跳的米健只是第一次和他见面,甚至还没有听他发过一个单音,就完全变成了哆哆嗦嗦的惊恐小动物。
这难道就是──奥运金牌得主的气势?
太可怕,太可怕了!
米健还来不及为自己未来的训练哎哎悲鸣,一颗小心脏又再次惶恐地怦怦乱跳,因为他忽然发现,席夜白,这个比自己只大一岁,气势却强了几百几千倍的冷酷优雅型帅哥,正转过头,缓缓扫过客厅里的一片狼藉。
从桌面上乱七八糟的薯片包装袋,只剩一块残渣的披萨饼纸盒,各式各样的已空无内容的香肠封膜,到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啤酒瓶……
×光一样严苛的视线毫无遗漏地环绕四周一圈,最后集中火力,再次落在米健脸上。
米健简直被若有实质的眼神刺激得猛跳起来,脱口而出,「我会收拾干净!一定!立即!保证!」
「你,到浴室去。」席夜白终于开口,吐出几个字。
这是米健第一次在面对面的状态下,听见席夜白的声音。
可惜他惊恐过度,浑浑噩噩,完全没有体会到这生命中的第一次邂逅何其珍贵,以致于多年后想起来,回忆里只有自己打颤的手指,和迫切地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躲起来的丢脸心思。
其实,席夜白那时候刚满十七,声音恰到好处,年轻而悦耳,像清澈的水,干净,透亮,没有一丝杂质。
当然,是晶莹剔透的──冰水。
隔了好一会,又看见席夜白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地把下巴朝走廊方向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扬,米健才确定自己刚才确实听见了「浴室」这个词。
为什么要去浴室,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还是乖乖按照席夜白的意思走进了浴室。
席夜白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脚步轻盈无声,却极有震慑力,像驱赶猎物的尊贵的原野之王。
浴室的装潢和其他地方一样高档,设计师采用了欧洲古典风格,墙面和地面相得益彰,低调的奢华。
洗手台前方很宽敞的一块空地,浴室灯亮起,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印在硕大的镜子中。
米健看着镜子,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身高差不多。
奇怪,刚刚为什么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仰视这家伙?
果然……金牌的气势呀……
社长真不够意思,怎么不着重提醒一下?什么等你见到就知道了,这么含糊的话。
应该直接用扩音喇叭在自己耳边喊,席夜白气势很可怕!很可怕!
胡思乱想的时候,席夜白发出了第二个命令。
「把衣服脱掉。」
「呃?」
席夜白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是微妙地挑起黑如深夜的眉。
他确定米健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话。
他知道米健会听从。
席夜白对自己很有自信,很多人说他因为天赋而自大,但实际上,他从未允许自己有一丁点自大之心。
跳水台上的金牌来自毫厘不差的超然掌控。
席夜白的自信,来自他的较真。
在奥运会中失去男子十米双人跳台的金牌后,他毅然放弃令他失望的周印容,从走下领奖台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寻找自己未来的双人跳水搭档。
他查看了所有向他伸出橄榄枝的跳水组织的资料,大量而认真地观看候选者的比赛录影,甚至戴着墨镜,默默逡巡于各院校跳水队教练室的透明玻璃后,凝视那一道道从十米高台一跃而下,迎向水面的矫健身影。
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锲而不舍的执着,如空气中的微粒子被强行以人力收拢,最终缓缓成形,凝结成眼前这只哆哆嗦嗦,一脸惊恐的大眼睛小傻瓜。
席夜白浑身散发着优雅的冰冷,笃定万分地把视线定在米健脸上。
如果他这样千挑万选,最后还是选错了,那他这个跳水王子再也不用跳水,直接跳楼得了。
事实证明,他没有必要跳楼。
米健在他淡淡的,命令式的目光驱使下,老实得像一只见了猫的老鼠,虽然一肚子惊惶疑问,但还是听话地脱下衣服,只留下一条白色贴身小内裤,在他面前袒露出精干修长,一看就知道经过长时间体育锻链的壮实身体。
被席夜白以极端挑剔的目光扫视着身体,米健只是冷得直打哆嗦,倒没想起来应该害羞。
也是。
毕竟身为跳水队的一员,穿着泳裤在陌生人面前露面,早就习以为常。
「秤。」席夜白指指放在角落的体重计。
米健站上去,电子萤幕里出现数字「64.9」。
他在跳水队中个头算比较高的,这个体重属于正常范围。
但看起来某人很不满意。
「一个礼拜内,控制体重,」席夜白发出第三条命令,和前面两条一样的理所当然,慢条斯理,不容违逆,「给我减到61公斤。」
米健眨巴眨巴眼睛。
他觉得脊梁上有一股寒意慢慢往上爬,下意识地,脑海里浮现一向对他宠溺呵护有加,温柔体贴的社长。
然后,再看看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恶魔冷酷气息的英俊同龄人。
猛然之间,明白自己掉进魔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