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沃县的年特别长。
春节法定假期过了,还有正月十五,否则这年就算没有过完。很多老一辈人对年的时间概念更长,说要到二月二龙抬头或是春播时间,在这之前,都在年里。
唐子末养伤养到正月十三才去上班,是成荃送她去的。文管所开工已一周,可很多人还不在工作状态,春节前因青龙寺被砸而造成的风起云涌,过了个年好像又没事了。
他们总是这样,事无三日急,倒有七日宽,从来都是有始无终。
唐子末填好了《辞职申请表》后开始走流程,可不是人事司没人,就是领导们不在,有些同事在办公室一上午了,电脑都没怎么动过。他们更关注平沃县元宵节闹红火的事,讨论哪里有灯展,哪里耍龙灯、哪里有踩高跷和跳大神。
唐子末蹲了一天投申请表无门,便买了一些过年的礼物,跟成荃去宝化村看了贾大爷和几位老人、去显平村看了樊书记和薄大姐,又特意去探望在青龙寺受伤的大叔。
“我不比你这年轻人,恢复得快。我这腿肯定是不行了!我真是倒霉到家了!”
大叔每次看到唐子末都骂骂咧咧,可骂完之后就好了,该帮的会帮,十足的刀子嘴豆腐心。唐子末抬了抬自己的胳膊,“我不也伤着呢吗?”
大叔的老婆好几次打量他们带来的东西,心里估摸了大概的价位,笑逐颜开地骂她男人,“大过年的,说话可没个把门了,你是被那帮地痞混混搞断腿的,又不是这姑娘打伤你的,你朝她发什么火!你一打电话人家都不怕领导骂就去救你了,你还想咋样了?”
大叔不服气,“我以为她就是领导呢!一直在骗我。其实就是个跑腿的。”
唐子末撇撇嘴。
说得也没错,以后可能连腿都没得跑了。
“你一个老农民还嫌弃人家是个跑腿的?你明知道那些人不好惹,跟他们硬杠啥?那个破庙捣了就捣了,你管它干啥?村长说了,这不是你的责任,就别大过年的成天耷拉着个黑脸了,拆的又不是咱家的房子!”
“你懂个屁!”
唐子末和成荃听着这对夫妻的争吵,哭笑不得。
成荃替唐子末说好话,“她是个跑腿的,可也是他们那儿最能办事的。”
“那我倒是承认。”大叔认可了,然后眯起眼皮笑着问他,“你老是帮她说话,你俩啥关系了?”
他老婆听了也笑着朝两人看,连鱼尾纹里都是好奇。唐子末调皮地扬扬眉毛,“我俩可以是任何关系!兄弟都行,多功能的。”
“还害羞了?”大叔老婆笑:“我跟你说姑娘,没有男的会平白无故对女的好。”
“我才不会害羞。”
“哪有女孩子不会害羞……”
“叔,你的手机不是被砸了嘛?”成荃嘿嘿笑着打断了女人的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大叔,“这是我给公司一个业务员配的,他没做几天就不干了,还挺新,你要不嫌弃的话先凑和用着。”
大叔家老婆眼睛又一亮。
她卑微地笑着,想说点推让的话,又不敢直接收下,笑着看向她的男人。她背着他们朝男人使眼色,大叔瞅瞅他老婆的脸,又看了看那部手机,迟疑了一会儿,突然怒斥:“我要你这干啥?我是想要个说法!”
他老婆急了,“你天天要说法要说法,腊月里那两个老板找上门来问你要啥,你也说要说法。你到底要个什么说法?你要的连自己腿都要断了!”
唐子末连忙问:“他们来找过你?”
大叔瞪了他老婆一眼,大概是嫌她多嘴。女人这时倒也不怕他,堵着一口气说:“是啊,有个盖房子的老板过来看他,给他钱他不要,给他手机也不要,连送来的酒都送回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啥。”
大叔这时啐了一声,骂她:“那两家都不是啥好东西,要他们的干啥?回头就对外面人乱说,说我收他的好处,到时我就说不清了。你这脑子啥也想不到!婆姨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唐子末尴尬地挽尊,“叔,倒也不必每次都说女人没见识……”
“你光骂我干啥?”他女人翻了他两个白眼,憋着一股气走开了。
唐子末看她走远,回头问大叔,“他们找你怎么说的?”
“哼!在庙里还打得要死要活、差点没打死几个,转眼又一个鼻孔出气了,这是结成同盟大军了?咳呀,一个个嘴笑得跟海贝壳似的来说好话啦?他们让我跟外头说,青龙寺是自然倒塌的。你们一个个锤子斧子推土机的冲上来,那能是自然倒塌的?还有那么多村民在,我们都不长眼看不见是吧?这些王八勾子!”
“不知道其他村民是怎么跟外面说的……”
“他们骨头都缺钙,别人给上两条好烟腿就软了。哼!”大叔说着觑了他们一眼,语气软下来,“成天有人找我,我都不见他们,今天看到是你俩我才让来的,平常我都装病。哼!我是想报销医药费,花了一堆钱了都,这婆姨天天嚷嚷。但我不能乱收钱!”
唐子末心里一酸,这大叔人糙话糙,心却跟金子似的。
“所以你们的手机我也不能收。”
“对不起。”唐子末让成荃收起手机,“你放心,叔,我会让他们赔偿你的。要是不行……”她指了指身边的成荃,“让他垫上。”
成荃:“……恩?”
***
从大叔家里出来,唐子末和成荃半天没说话。刚跟大叔拍胸脯保证完了,却也没想到什么好辙,心里都窝着一肚子火,悻悻的,不知该往哪里去。
“先回吧。”
路上有很多村子的花车和锣鼓队经过,整个平沃县都在为元宵节的红火做准备。青龙寺倒塌的事在当地没有泛起一点波澜,网上也没有什么新闻,不知是被刻意压下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它。
从山上下来的路经过那个砖厂和汉墓群,这条路他们常走,只是现在的回忆里多了关于汤姐的部分。车速慢了下来,两人会心一笑,成荃便把车子拐进那条小路里。
唐子末觉得应该给黎上观打个电话,一问,他今天居然在厂子里。
两人把车停在老地方,从那里遥看寒冬里更加颓败的废砖大坑,没完没了地思念汤姐。
唐子末说:“走,给黎老板拜个年。”
黎上观从大门里迎出来,穿得喜气洋洋,全然不是在文管所时那样的朴实和沉重,俨然阔老板的装扮了。他看到唐子末也难得的开起玩笑,大有这方黄土地是唯他独尊感。
“小唐过年好啊!哟,你这石膏还架着呐!怪不得刚刚厂子里的人说,那个不好惹的女的又来了,你这架势,还真像是从别的地方打完架过来的。”
边说着,边朝成荃也点点头,“又见面了啊,后生。大过年的你俩咋一块来了?小唐儿,你们这是在搞对象吧?”
两人无奈地相视耸肩,看来今天是逃不过这个问题了。
唐子末笑,“行吧,我俩可以试着谈谈。”
有欢乐的气氛渲染,这冰天雪地也没那么冷了,三人在那个废坑前聊了半天,曾经剑拔弩张的场面如今已成了笑谈。
黎上观挖苦唐子末是坑爹的子女,比眼前的烂砖坑还坑,唐子末便说:“这话说的,我是在帮他呢!”
“哟哟哟!年轻人就爱说大话,你帮他什么了?”
唐子末笑了笑没回答,而是问他,“我听说你不搞这砖厂啦?”
“你消息可真灵通!是啊,不想搞了,我弟一人搞就行,其实平常也主要是他在管,我都不太来这边。我对房产和建材这块没啥兴趣,就象征地收了点钱,都转让给他了。”
“要享清福去啦?”
“这不在等封王镇开发么?真要开发,我就弄他个好点的酒店,吃住娱乐一条龙。”黎上观说完神秘地笑笑,“说不定还要托小唐的福啊!”
“我们是对立的两边,谈什么‘托福’……”唐子末突然一愣,“你也不赞成拆旧建新?”
“我可啥也没说。行了,我得回去喽,训练我家弟兄们耍旱船,大过年的就该吃吃喝喝看红火,不操闲心哈!你们想溜达就溜达,没人会再找麻烦了。”
黎上观说着已挪腿要走,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年前青龙寺那事,上面说咋处理的?”
唐子末摇了摇头,又一次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懊恼。
“就你这本事还搞事情呢!连老汤一半都不如。”黎上观不屑地哼了一声,“事情是两家开发商斗起来的,就想办法让他们继续斗下去啊!”
黎上观给他们留下一个得意洋洋的背影。
这个背影唐子末再熟悉不过,三年多了,她总是透过窗户看他的背影钻进那辆破桑塔纳,再消失在文管所的大院。她从小就知道他是谁,因此每每看他刻意低调都觉得欲盖弥彰。
此刻,才是真正的黎上观。
“他居然知道汤姐?”唐子末刚刚反应过来,“上次汤姐来这儿,他不在吧?”
“对了,忘了说,汤姐葬礼他还去了,不过待了几分钟就走了。”成荃想起葬礼上的情景,觉得不可思议,“那天除了他还有几个人也挺特别,有打过汤姐的,还有威胁过她的,都去参加追悼会了。”
“去赎罪求心安么?”唐子末冷笑。
“可能吧。他们都说,敬汤姐是个女中豪杰,只不过以前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没办法,说后来都金盆洗手了。人真是荒唐又奇妙。”
唐子末想起董继远墓碑前时常放着的无名鲜花,有点明白那些为汤姐送行的“仇家”们的心态。她望着黎上观越来越小的背影,琢磨他刚刚留下的话。
“让两家开发商继续斗……”
怎么让他们斗呢?那位大叔说他们已经结成“同盟”,都想着息事宁人呢。况且如果再斗起来,又有别的文物单位遭殃怎么办?
“欸,唐子末……”“成荃……”
两人同时叫对方的名字,双双怔了一下,笑了。
“你先说。”“你先说。”
“那我先说。你看啊,今天碰到的人都觉得咱俩在谈,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干脆去约个会呗!”成荃提议,“你想以什么关系都行。”
“原来你在想风花雪月的事……在这荒郊野地?”
“是啊。”成荃竟有点难为情,“那你刚想说什么?”
“我是在想老黎说的话……”唐子末突然笑了,话锋一转,“真的以什么关系都行?”
“都行。”
“那……我们去博物馆?但今天有点晚,不知道能不能预约上了。”
“哈!哈!”两声干笑,成荃伸手扶她,“服你了。欸小心点,都是石头。博物馆肯定赶不上,今天我做决定,看电影,吃大餐。”
唐子末酡红了脸,一时之间遗失了语言。她不敢正面成荃的眼睛,低着头,如男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
“走……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