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很舒心和清闲。
唐子末看着祖孙俩,在羡慕他们的满足。这里的人似乎都这样,时间是别人的金钱,金钱也是别人的金钱,就连抬头仰望天空,都觉得这片天比别的地方更晴朗舒适些。
到了山上路势渐平,董迎春气也喘匀了,她随着唐子末的视线望向路一侧的陡壁,想象着春天这里该是什么样子。
北方的山是淡黄色的,像刀斧劈成一样的笔直,山腰树木稀疏,山顶又有茂密的枯树,山坳里湿气重时偶有薄雾缭绕,气质刚韧又不失温柔。
迎春低声自言自语,“我以前干吗不写这些……”
宝化村的故事唐子末和申无庸很熟悉,但迎春听着却很新鲜。偶尔有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就问唐子末,或是学他们说话,也挺有趣。
转眼间,他们已走到那个墓园前。
说是墓园,并没有铁栅栏和砖墙这类的拦挡,墓葬背倚着矮山坡,面向一片较为开阔的平地,两边都有树木和山石当围墙,是个十分幽静的所在。
入园的一侧有个砖木仿古的小房子,造得尽量和周边景致相映,那是守陵人值班的地方。一行人刚刚靠近,从房子里便出来三个男人,纷纷和贾大爷打招呼。
“一年365天都有人值班,大年初一也不落。”贾大爷仍是得意之色,“每天三个男人,有时也有女同志来。装着好几个监控呢!”
唐子末四处看看,大赞,“消防也做得好。”
不仅有消防器材,还在很醒目的位置立着两个牌子,上面巨细靡遗地写着怎么喷漆、电木工作业要求和焚香点蜡的规定。
贾大爷和三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便带一行人走到里面。他在一个石雕面前停住,用手摸摸其中一个守墓的神兽说:“这个镇墓兽的耳朵掉了,原来这背上还有翅膀来着……”
小孙女马上纠正他,“我们老师说不是翅膀,是火焰。”
“好,那就是火焰,反正也掉了,最后变成这个样子,圆头杏脑的。那边那个也是……”贾大爷呵呵笑着,指指对称的另一边,突然说,“这说起来,还与你爸爸有关系呢!”
唐子末和申无庸对视一眼。
董迎春正好奇地四处张望,一听到爸爸便马上回过头来,等贾大爷接下来的话。
“走,咱绕着大墓边上走一圈。”贾大爷牵着小孙女,边走边说,“你爷爷当年下乡在我们村住过几年,跟我们一起干活、守墓,可有感情了。他回城以后每个礼拜天都回来,每次回来都要来山上看看。”
唐子末笑着说,“是呀。”
“后来,你爸就接班了,他不是在省文物局嘛,还给我们留了电话,说这边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找他。我们心想,能有啥事啊?都好好的。没想到后来那个电话号码还真用上了,也给你爸添了不少麻烦啊……”
贾大爷想起往事,轻轻摇头。有些惨痛的旧事尘封太久,不揭开还好,一说起来仍忍不住唏嘘。
九十年代初开始大规模进行城乡建设,要“旧貌换新颜”,拆了很多古房子,渐渐地就拆到宝化村的头上。
当时唐四欧受老天眷顾,正值县政府用人之际,不知走了什么路子,年纪轻轻就当上副县长,主管住房和城建规划,封王镇及周边的建设就是他最想提高政绩的地方。
高昇那时还是老邱总,也正想借着东风开发旅游,两人一拍即合,开始了大拆大建的经济发展大业。
宝化村那时已小有名气,上头把风一吹出来,本村的人还来不及抗议,外面的人却纷纷侵入了。他们不顾村民的阻挠,在村口做了难看的牌楼,盖了两排仿古的门面当围墙,并找人在村口开窗口卖起票来。
贾大爷那时还当着村支书,他带着村民又是上访、又是私下谈判,村里人好几次差点和闯入者们造成流血冲突。但一切都无济于事,高晟最后没了耐心,放下话来,要再不配合,就要动他们祖先的大墓了。
贾支书和几个村民想起董继远留的电话号码,一个电话打了过去。从此拉开了董继远和唐四欧等人恩怨的序幕。
董继远不断上报、联名呼吁、找媒体报道,几番波折,最后县政府迫于上级压力,暂时停止大拆。而这时,那个粗制滥造的牌楼竟在一场大风中掉了下来,砸死两个在村口卖票的人,此事才终于告一段落。
违章的假古董全部被拆除,董继远和几个同伴为此受到过多次威胁。
贾大爷想起往事,看了看申无庸,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应该还记得这些事。那些王八犊子们天天想着报复你爸,有一次还把他们的车胎扎了,在路上差点闹了大事故!一群刁民!”
董迎春听得愕然,扭头问唐子末,“你知道这事吗?”
“我知道。”
董迎春鼻头一下子酸红,强忍着眼泪没掉下来。
“那对镇墓兽也是被拆迁队的小王八羔子们砸坏的。”贾大爷回头望向刚刚的两个石雕,十分心痛,“十年动**都没那次城乡建设破坏得厉害,这附近可多老东西都是那时候毁了的。县政府的几个领导,哼,还有那个唐四欧,坏得很!”
唐子末垂眼不语。
“哼!也是老天有眼,那几个地产商接二连三闹出事,还出了人命,上头查下来,有的进去了,有的下台了。县里领导一两年一换,最后建设也没建成,还弄得乱七八糟,成了四不像!”
“是啊……”唐子末耷拉着眼皮,“唐四欧也下台了。”
“听说他现在到高晟那边干了。真是烂扫帚配破畚箕,啥人找啥人!”
申无庸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和董迎春齐齐看向唐子末。
贾大爷丢了他个白眼儿,“笑啥?我这会儿倒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没有帮着小董!”
“是我不对。”申无庸微微颔首,认错,“我那时……和唐四欧也差不多。”
此时,他们已站在墓葬一侧的山坡下,可以看出大概的砖石室墓的外形,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可看了。
其实外部这层是也后面修的,仿的是里面一层墓室的穹顶结构,为了保护。一个墓葬几经风雨、历代的战火和无数的盗贼,仍被宝化村的人们死死守着。如果宋代那位大人知道他的后代这么硬骨,该是十分欣慰的吧?
贾大爷摸着小孙女的头发,感慨道:“我们守护这村子,真的太不容易了。”
“可是,大爷,现在高昇也没有放弃这个村子……”
“现在还有人敢动这个墓?这可是国家保护的啊,他们谁敢?”
“不是这个墓,是村子。”
唐子末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费劲,她想象当年父亲站在这里时,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我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到,最近几个古村落都贴着拆迁的告示。这次的开发计划不会动古墓,但不知道是谁的馊主意,要把邻近的两个村子合并成一个大的商业街。”
“两个村子?是我们村和显平村?”
唐子末点点头,继续说,“然后修路,把古镇、商业街和山上的大墓、寺庙什么的全部连到一起,成为一整片的旅游区。现在县里重旅游、轻文保,还要大搞经济争‘百强县’,所以,应该很快就会拆了。”
这些都是她有次偷偷看了唐四欧的文件才知道的,是在她将要去城里继承遗产之前。至于文件上的内容后面有没有改动,就不得而知了。
这半年来开发商动静并不大,她也时常迷惑,他们的计划是不是改了。如果没有,那他们就是要突然动工,让被拆的居民措手不及。因为仓促,安置必定也做不好,也许一夜之间就会夷为平地。
唐子末这些日子辗转想这件事,苦思无果。想想显平村村长死守秘密的样子,最后她决定宁愿当那个谎报军情的罪人,也不能被对方的花头迷了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不了被骂死。
横竖她本来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她刚说的这些,申无庸自然也不知情,他只知道她的上书请愿,并不知这些细枝末节。他刚想问她这些信息是否属实,贾大爷先开口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上头有正式文件了?”
“没有,还没得到证实。我也希望是假消息。”
“那……”贾大爷糊涂了,“反正我们村是没动静,我最近没出去,也不知道外面啥情况。你从哪儿听到的?别尽信那些小道消息!”
“因为唐四欧……”唐子末笑得比哭还苦,“也是我爸……”
***
宝化村村口的一片空地上停着两辆车,姐妹俩与申无庸告别。
“谢谢你帮我联名请愿。”
“我弟一看到有我的签名,当晚就给我打电话问怎么回事。”申无庸疑惑地问,“你原来真不知道他是我弟?”
“真不知道。只是上次见了申处长觉得有点面熟,而且你们一个姓。”唐子末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他怎么说的?方便透露……一丁点么?”
“真拿你没办法。”
申无庸无奈地摇摇头,“他怎么可能说太多?只说会重视,也会向政府反映。你不是也给市政府寄了材料嘛,一同等消息吧!”
“还没有一点动静。”
“哪有那么快啊,而且要过年了。这事着急没用,至少得要下个批文什么的。”
“好。我不急我不急。”
“你小心点吧!”申无庸轻叹一声,嘴巴朝她的车努一努,戏谑道,“去看看车胎被人扎了没?”
“我小心?”唐子末不屑一顾,“你不也卷进来了吗?一起小心。”
申无庸双肩松下来,他真后悔上了这条贼船。
董迎春在一旁听他们的对话听得忘了寒冷,对她来说又是戏剧性的一天。她又一次,经由唐子末及外人的嘴知道了关于爸爸的种种,听他们讲父亲的事,自己更像外人。
她知道爸爸以前很难,但没想到这么难,知道的越多,她越无法想象他当时是怎么一个人扛过那么多的艰难凶险、又是怎么度过压力重重的每一天的。
这些日子,她已自责的快没有力气了。
不用再自责。她最近一直在告诉自己。她转身看了看唐子末坚毅的脸,这张曾被她嘲笑无数次过于严肃和认真的脸,此刻在她眼里有美丽的光芒。
山上的风比城里的更冷冽刺骨,她不禁朝唐子末身边挤了挤,对方感应到了,回头问她,“太冷了吧?要不你先回车里,开空调暖和一下?”
“不用。”迎春摇摇头,靠她更近一点,“我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