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末觉得,城里的太阳比平云山上的更灼热。
此时,她按董迎春给的地址到了董家楼下,仰着脑袋看这栋高高的建筑。时值中午,太阳在楼顶上泛着白光,肆意豪迈,似要毫不留情地将城市吞灭。唐子末低下头,双手捂了捂被刺痛的眼睛,觉得头晕。
她已经在楼底下站了十几分钟了,陪着她的是脚边的几件行李: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和两个大纸箱,还有她整日不离身的背包。纸箱有点滑稽,一种胶带压着另一种胶带,不知被用了多少次。箱子上面印着“平沃特产大核桃”的字样,似乎在向人昭告她来自哪里。
还是没勇气上去哎!
楼门口玻璃门紧闭,唐子末慢腾腾地走到门禁系统前,伸手欲按那个房间号,手马上又缩回去了。如此反复好几次,看起来鬼鬼祟祟,要不是她身边这堆行李表明她不是来偷东西的,可能早被人举报了。
有个女人刷卡进门,推开门时扭头问了她一句。
“要进来吗?”
“哦要,要。”唐子末慌乱地朝她浅浅一笑,“谢谢。”
一分钟以后,几个箱子从楼门外到了楼门内,唯一不变的,是她仍没勇气去搭电梯上楼。她找了个不妨碍人通过的地方,与她的几个行李站成了塑像。
过了一会儿,塑像扑了一个冷笑,“我这么紧张干吗?”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形象上不能太失礼。唐子末把额前的刘海撩到脑后,又往蓬松里抓了抓,转身对着玻璃门当镜子,扭动了几下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刚刚准备再次理理头发,玻璃镜里赫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抬起的手瞬间放下,唐子末回过头。
董迎春。
唐子末之前见过她,但只是远远地看着,前后不过几分钟。现在一个妆容讲究的长发美女亭亭站在眼前,她还是恍了一恍。她看到董迎春黑色长T恤上别着一朵小白花,又看看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个冷血动物。
就这样见面了。
岁月一个玩笑,转眼便是小半生,她们之间相隔的千山万水,已与陌生人并无分别。唐子末心中酸楚,却没表现在脸上,她挤出来的一个笑,小的谁都看不到。
董迎春却是头一回见她,连她的照片也没见过。可血缘奇妙,只因两人之间一丝微妙的气息牵引,即使仅仅凭借玻璃反光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她还是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她。
不过,这大箱子二包裹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终于面对面了,一时之间却相对无言。如果这真是一幅图像,中间分割一条线,左右两边的人都没有什么可以重合的地方。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亲情,还是明摆着要来分家产的亲情,是不是还能叫作亲情呢?
可是董迎春愿意尊重父亲的意愿,她知道父亲向来有主见,一定有他的道理,也不会让他九泉之下都不安心。她最近谁也没见,关在家里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终于决定让这个姐姐搬了进来。
想到这些,心中仍是五味杂陈,缓了好一会儿神才开口,声音被控制得没有一丝起伏。
“怎么不上去?”
唐子末垂下眼,“我刚到。”
“是吗?”董迎春低头看看地上那几件行李,眼底浮现出嫌弃之色,“这都是你的?”
“是。我自己搬就行。”
唐子末自作多情了,因为董迎春根本就没想要帮她搬,包括那个相对比较轻的书包。她很少搬重物,女人搬重物会腿粗,小腿长个肌肉疙瘩就不好看了,以前重一点的东西靠外卖员、快递小哥,男朋友或是爸爸。
唐子末却有大力气,她将两个箱子摞起来,试着踢了一下,踢不动,再把其中一个箱子搬下来,背起背包,推着行李箱,两脚一边一个箱子往电梯口踢,动作很野性。
董迎春唯一愿意做的是帮她摁住电梯开门键。
唐子末双腿孔武有力,几下就把纸箱踢到了电梯里,磁砖上明显有了箱子拖过的痕迹。董迎春皱了皱眉头,心下有点嫌她没素质,不情愿地关上电梯门。
世上再没有一个地方能比电梯里更容易尴尬了。两个无话可说的亲姐妹,表情那么不自在,向上看也不是,向下看也不是,强作淡定但眼神飘闪,只能怪电梯上行太慢。
唐子末问,“就你一个人?”
“恩。亲戚们也想在来着,我找借口没让他们来。都是看热闹的,没意思。”
唐子末喜欢这样的安排,又问,“你要出门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你妆都化好了。”
“哦……”董迎春有些不自然了,语无伦次地,“我正在录视频,需要化全妆。”
唐子末便不再问,她用余光轻轻扫过董迎春的脸,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头小喜。正在录视频,那么跑下楼来,是来接我吧?
此刻董迎春的心思也很乱,她板着脸盯着眼前的虚无,以漠然来掩饰内心的风起云涌。
这些天来,生活可太戏剧了。
爸爸生病卧床的最后那段日子,她只觉得天要塌了,就像人生的一曲乐章突然被按下暂停健,她需要在这个空档里努力去接受、去调整、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演奏。
可谁能想到后面的乐章这么华丽多彩呢!
董迎春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还有个姐姐的人。小时候倒隐隐有耳闻,可从没在别人嘴里得到证实,因此她早就放弃了怀疑。现在这个姐姐就站在她的旁边,要过来跟她一起住,为了——
遗产。
一想到这些,董迎春木然的眼神里多了一点讥讽,刚刚的不自在也散了大半。电梯门开了,她咣咣走出去,这次没帮唐子末按着开门键。
唐子末朝她的背影瞟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将一个箱子蹬去抵住门,一样一样往外拿行李。
董迎春手按门把手打开指纹锁,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门口等她。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提出要她帮忙,她还是有些诧异的。
东西都搬进去,唐子末刚刚直起身来,门啪一声在身后关上了。
唐子末回头,两人又一次对视。
只是这次,董迎春找回了主人姿态,她先拿出一双拖鞋让唐子末换上,随后指着一间卧室冷冷地说,“我的房间是这个。”说完,懒厌地看她一眼,指向另外两间,“这两间,一个主卧,是我爸……咱爸以前住的;另外那间是给你住的,你自己收拾一下,里面有一些杂物能用的就用,不喜欢的可以扔,不过扔的时候最好问问我。”
“好。”
“生活用品都有,我喜欢囤东西,所以你暂时也不用买。”
“好。”
“我爸……咱爸的房间,我想暂时保留原状。”
“我不会随便动他的东西。”
“那……我也没有太多交待的,你住几天就适应了,找不到东西了可以问我,不过我常睡懒觉,中午之前最好别敲门。”
这番介绍就像带军训学生入住宿舍的教官,哪个是你的房间,你的床,你要注意什么事项,有事可以找我等等。唐子末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准备把箱子蹬进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
董迎春又皱了下眉头,“这样踢会刮坏地板的。”
唐子末把脚缩回来,张张眼睛,点点头表示懂了,接着一把将箱子抱起往卧室走。快走到卧室的时候她猛然回头,不料正好与董迎春的目光相撞,对方来不及躲闪,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个笑。
“我们就这样见面啦?”
这个问题一出,两人都怔了怔。
董迎春支楞着姿态,不屑地哼了一下,“那……还要抱头痛哭一场么?我不喜欢煽情。”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不过是为了遗产而来,如果没有那份遗嘱,没有要求你必须和我在一起生活,你也不会来。你连爸爸的葬礼都不去,身上也没有挂任何守孝的标志,既然没什么实际的情份,见面还要演什么造化弄人和久别重逢吗?
“我也不喜欢煽情。”唐子末就像能听到她心里的话,又问,“我们俩要到三十岁才能动用遗产,是吧?”
董迎春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语带讥讽,“是,所以你还得耐着性子和我住三年。”
“这么好的房子,我很乐意住。”
董迎春叹了一口气,换了鞋回自己卧室去了,只觉这姐姐像是一个小混子。
看她那身打扮,黑灰色调,衣服看不出材质也看不出新旧;头发半长不短,刘海厚重,不知道是很久没剪了还是本来就这个发型。可就那发型还要时常往额上一捋,不知道耍个什么帅。
唐子末,嗬,除了这个名字还不错。
门开着,董迎春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紧张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松下来。不管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对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亲人还是很难接受。
那个土里土气的人,生活习惯肯定与自己格格不入。虽说平沃县离市区并不是很远,可小地方就是小地方,她周身上下都写着那个县城的大名。还有那两个可笑的纸箱……
一想到这里,董迎春都忍不住想骂自己。还亏得她一大早就起床梳洗化妆选衣服,就唐子末那身行头,她穿件睡衣都能赢了她。她这么一折腾,倒显得她多么重视这次相见似的。
不过,那人倒是说对了,她们的相见和影视剧里演的一点都不一样。二十几年分隔两地,终于看到这世上与自己血缘最亲、也最相像的一个人了,连执手相看泪眼的心情都没有。
为什么这种相见所带来的是更大的失落呢?
董迎春在这边思绪万万千,唐子末却在隔壁叮呤咣当地收拾东西,声音清晰又现实,好像那人根本没有什么人类的情绪。
果然是散了的白菜没有心。
那边的咣当声突然停了,几秒钟后,唐子末出现在董迎春的卧室门口,敲了敲开着的门。
“爸爸他是不是还有一辆车?”
“哈?”董迎春吃了一惊,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有车?”
心下吃醋,“爸爸”二字叫得倒挺顺口的。
唐子末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自己的要求,“我想开他的车上下班。”看董迎春满脸疑惑,又补充说,“我单位在平沃,需要每天开车往返。”
“单位”……
现在还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工作的地方。
而且,这是房子和遗产都有了,还想要车么?
董迎春不愿妥协,提醒她,“爸爸的车是手动档,车型老,不好开。”
“手动自动我都能开。而且,2015款的车能老到哪里?”
董迎春从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见面不到半小时已经开始要东西了,忍不住鄙夷地说,“你太拼了吧?每天往返,走高速也要将近四个小时,既然在这边住,怎么不在市区找个工作?我想市里的工资怎么也比县城的高吧?”
唐子末笑了笑,不置可否。
董迎春看明白了,对方表面是来问她意见,其实是来通知她的,这车不管她同不同意,对方都会用。她居然把家里有什么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唐子末补充,“我只是使用。”
“车钥匙在门口的鞋柜上,你自己拿。”董迎春没好气,“看来,你也应该知道车在哪儿了。”
“谢谢。”
唐子末刚要离开,董迎春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她,尽量用诚肯的语气说,“那什么,我想看看你的身份证,这要求过分不?”
“不过分。”
唐子末回自己卧室将身份证找出来,递给董迎春,“你想做DNA我也随时配合。”
董迎春此刻的注意力全在身份证上,没有理会唐子末说的话,她盯着身份证上丝毫不加修饰的照片,只觉后背一阵凉意。
看看发证时间,是九年前拍的,那时的唐子末头发比现在长,拍照的时候按要求把头发别在耳后,露出额头,那张脸与董迎春几乎一模一样。
董迎春不由地抬起头,认真看面前这个短发蓬乱的女生,头发遮住她的部分五官,但仔细看去,她俩分明是十分相像的。至少从身份证的照片上看,她们几乎是同一个人。
董迎春将身份证还给她,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心情复杂。不管她愿不愿意,未来的三年都要和这个姐姐一起过了,而且她十分相信,这位闯入者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事。
董迎春讪讪地,只说了一句,“你的名字真好。”
说起来,两人同在鼠年的除夕出生,一个叫“子末”,另一个就叫“迎春”,而她这个都市时尚人儿偏偏分到土的那一个。
唐子末冷眼旁观,像是又看穿了董迎春刚刚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她把身份证收在裤子口袋里,接着去鞋柜上拿上车钥匙,再次经过董迎春,这次叫了妹妹的名字。
“迎春,要做DNA吗?”
“你说做就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