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儿·赫里克的蓝色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你真是……真是太可恶了!”她哭诉道。
莱斯特·赫里克并未停下工作。他在一丝不苟地整理一摞摞的笔记和图表。
“‘可恶’,”他说道,“是一种价值判断,不包含任何事实性信息。”他把一卷《半人马星座寄生生命报告》的磁带插入桌面扫描器快速读取,“只是一种观点,一种情绪的表达,仅此而已。”
吉儿失魂落魄地回了厨房。她无精打采地挥了下手,启动了炉灶。伴随着嗡鸣声,墙内的传送带转动起来,快速将地下储藏柜内的晚餐食材送上来。
她转过身,看向自己的丈夫,最后一次央求道:“即使一小段时间也不行?即使——”
“即使一个月也不行。他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如果你没勇气,我亲自告诉他。我可不能任由一个小孩在这里跑来跑去。我有太多的工作要完成。这份参宿四星的报告还有十天就要上交了。”莱斯特说着,把《北落师门星化石挖掘工具》的磁带投入扫描器,“你哥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
吉儿揩了揩红肿的眼睛,“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想要格斯在这里!是我恳求弗兰克让他来这里的。你现在又——”
“我巴不得格斯快点儿长大,好交给政府管理。”莱斯特的瘦脸恼火地歪扭着,“有完没完了,吉儿?晚餐还没好吗?都过去十分钟了!炉灶出了什么毛病?”
“晚餐就快好了。”炉灶亮起了红色的指示灯。机器人侍者从墙内走出,等待着饭菜出炉。
吉儿坐了下来,使劲儿擤了擤自己的小鼻头。起居室内,莱斯特泰然自若地继续工作。他的眼中只有工作、研究,日复一日,孜孜不倦。莱斯特处于业界领先位置,这点毋庸置疑。他趴伏在桌前,消瘦的身子就像扫描器上的涡卷弹簧般曲弓着。他冰冷的灰色双眼狂热地汲取、分析、评估着信息。他的各个感知器官协调运作,宛如经过充分润滑的机器。
吉儿双唇颤抖,感到既悲伤又愤恨。格斯——小格斯。她怎么能忍心告诉小格斯?她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再也见不到那个胖嘟嘟的小家伙了,他再也不能来这里了——因为孩子的笑声和玩闹声会让莱斯特心烦,会打扰到他的研究。
炉灶发出“咔嗒”一声,亮起了绿色的指示灯。饭菜自动滑到机器人侍者的手上。轻柔悦耳的和音响起,宣告晚餐已经做好。
“我听见啦!”莱斯特声音刺耳地说。他“啪”地关掉了扫描器,站了起来,“我估摸着他会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过来。”
“我可以给弗兰克打个视屏电话,问问——”
“不用。最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莱斯特不耐烦地对机器人侍者点了点头,“可以了。上菜。”他撇了撇纤薄的嘴唇,怒声道,“见鬼,动作快点儿!我的工作可耽误不得!”
吉儿咬着牙强忍住了泪水。
他们快吃完晚饭时,小格斯连蹦带跳地进了房子。
吉儿惊喜地叫了起来:“格斯!”她跑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见到你真让我高兴!”
“小心我的老虎。”格斯嘟囔了一声,将灰色小猫咪放到地毯上。猫咪跑开了,藏到了沙发下。“它在玩捉迷藏。”
莱斯特打量着小男孩和沙发下露出的灰尾巴尖,眼神闪动了几下。
“你为什么叫它‘老虎’?它不过是只街巷里的流浪猫。”
格斯看起来有些伤心,他蹙起了眉头,“它是老虎。它长着条纹。”
“老虎的皮毛是金黄色的,而且个头比它要大得多。你不妨学学如何用正确的名字区分事物。”
“莱斯特,求你——”吉儿请求道。
“闭嘴。”她的丈夫生气地呵斥道,“格斯的年龄不小了,该让他摒弃幼稚的幻想,培养他更趋向现实。那些心理测试师是怎么搞的?他这种愚蠢的举动,难道他们不纠正吗?”
格斯跑开,抱起他的小老虎,“不许你碰它!”
莱斯特若有所思地看着猫咪。一丝古怪阴冷的笑容从他的嘴角划过,“什么时候到实验室来一趟,格斯。我们有好多猫给你看。我们用它们做实验。猫、豚鼠、兔子——”
“莱斯特!”吉儿倒吸了口冷气,“你怎么能这样?”
莱斯特促狭地笑了起来。突然,他不再言语,回到了办公桌前,“现在离开这里,我得完成这些报告。别忘记告诉格斯。”
格斯兴奋起来,“告诉我什么?”他的脸蛋通红,眼睛闪闪发亮,“是什么?要送给我东西吗?是一个秘密吗?”
吉儿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缓缓地将一只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来吧,格斯。我们先到外面的花园里坐下,我再告诉你。把你的……你的老虎也带上。”
只听得一声脆响,紧急可视发信机亮了起来。莱斯特立刻站起身。“安静!”他呼吸急促地跑到发信机前,“谁也不许说话!”
吉儿和格斯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一份绝密信息从出信口吐出,落入碟子中。莱斯特抓起信息,拆开封口,专注地研究起来。
“是什么?”吉儿问,“是坏事吗?”
“坏事?”莱斯特的脸透出一种炭火闷烧般的红光,“不,一点儿不坏。”他看了一眼手表,“时候刚好。让我想想,我要——”
“要什么?”
“我要出一次差,离开两三周。瑞克瑟四号行星的坐标已经绘入星位图了。”
“瑞克瑟四号行星?你要去那儿?”吉儿急切地紧扣十指,“哦,我一直想去见识古老的星系、古老的废墟和城市!莱斯特,我能去吗?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们从没一起度过假,你总许诺——”
莱斯特·赫里克惊异地望着他的妻子。“你?”他说,“你一起去?”他令人不悦地干笑了几声,“现在赶快去给我收拾行李。我等待这一刻很久了。”他满意地搓动着双手,“我回来之前,你可以让这孩子待在这儿。但只能这么长时间。瑞克瑟四号行星!我都快等不及了!”
“你得体谅他,”弗兰克说,“毕竟,他是个科学家。”
“我才不管,”吉儿说,“他从瑞克瑟四号行星一回来,我就跟他离婚。我打定了主意。”
她的哥哥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他将腿伸直,搁在小花园的草坪上,“好吧,如果你离开他,就是自由身,又能择偶了。你仍属于可生育类别,对吗?”
吉儿坚定地点头道:“当然啦。我不会有麻烦。也许我能找到一个喜欢孩子的伴侣。”
“你喜欢孩子,”弗兰克注意到了她的语气,“格斯也喜欢去看你。但他不喜欢莱斯特。莱斯特总捉弄他。”
“我知道。过去的一个星期,莱斯特没在,我舒畅得仿佛在天堂一样。”吉儿轻抚自己柔顺的金发,脸上现出了迷人的红晕,“我开心极了,重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他什么时候回来?”
“随时都可能回来。”吉儿紧握了她小小的拳头,“我和他结婚五年了,一年比一年恶劣。他太……太没人情味儿了,冷血无情到了骨子里。从早到晚,他只要他的工作。”
“莱斯特雄心勃勃。他想攀上领域内尖端的地位。”弗兰克懒洋洋地点燃了一根香烟,“一个不断进取的家伙。嗯,也许他能做到。他从事什么专业?”
“毒理学。他为军方研发毒药。木卫四战争时使用的硫酸铜皮肤渗透剂就是他发明的。”
“挺冷门的专业。就拿我来说吧,”弗兰克心满意足地靠在房子的墙壁上,“做防侵局律师的人千千万万。我可以无波无澜地工作好几年。我对现状很知足。我工作,同时享受生活。”
“真希望莱斯特也能这么想。”
“也许他会改变。”
“他永远也不会改变。”吉儿愤愤地说,“我现在醒悟了。所以我才决心要离开他。他会一直那个样儿,不会变。”
莱斯特从瑞克瑟四号行星回来时,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将反重力手提箱交给伺候在一旁的机器人侍者,满脸喜悦,笑容灿烂地答谢道:“谢谢你。”
吉儿倒吸了口冷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莱斯特!你怎么这么——”
莱斯特摘下了帽子,微微鞠躬,“日安,亲爱的。你看起来光彩照人。你的眼眸清澈而碧蓝,就如一泓远离尘嚣的翡翠湖,波光粼粼,盛接着圣洁的雪山融水。”他抽了抽鼻子,“我闻到了炉膛里烧煮着美味饭食。”
“哦,莱斯特。”吉儿迟疑地眨了眨眼睛,一抹淡淡的希望在她的心底泛起,“莱斯特,你出什么事了?你是这么……这么不一样。”
“是吗,亲爱的?”莱斯特在房子内走来走去,哼着曲子,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多么讨人喜欢的小房子啊!多么温馨宜人!你不知道住在这里是多么美妙。相信我没错。”
“恐怕我真得相信。”吉儿说。
“相信什么?”
“相信你说的话发自于肺腑。相信你不是原来的你,不是你原来的样子。”
“我原来是什么样子?”
“刻薄。既刻薄又残忍。”
“我?”莱斯特摩挲着下巴,皱起了眉头,“哼哼,有趣。”他随即开朗起来,“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晚饭吃什么?我都快饿晕了。”
吉儿狐疑地注视着他,进了厨房,“想吃什么都行,莱斯特。你明知道家里的炉灶能做世界上所有的菜肴。”
“当然知道。”莱斯特迅速地连咳了几声,“好吧,我们尝尝沙朗牛排,五成熟,面上覆盖洋葱碎?要佐以蘑菇酱。还要白面包卷,外加热咖啡。饭后甜点嘛,不如选冰淇淋和苹果派。”
“以前从来没见你对食物这么上心。”吉儿心思沉重地说道。
“是吗?”
“你总说,希望静脉注射营养液最终会成为人类普遍的进食方式。”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莱斯特,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事,什么事也没发生。”莱斯特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烟斗,忙不迭地点燃,动作笨拙,有烟叶碎渣落在地毯上。他紧张地弯下腰,想把碎渣捡起来,“请去忙你的,无须在意我。也许我能帮你准备——我是说,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吉儿说,“我一个人就行。你继续做你的工作吧,如果你想的话。”
“工作?”
“你的研究,毒药研究。”
“毒药!”莱斯特疑惑地说道,“哦,天见可怜!毒药。恶魔的艺术!”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刚才突然感到好累。我过会儿再工作。”莱斯特心不在焉地在房间内踱着步,“我想还是坐下来,享受回家的感觉。终于离开那颗可怕的瑞克瑟四号行星了。”
“那里很可怕吗?”
“可怕至极。”莱斯特的脸抽搐了一下,不觉露出憎恶之色,“干涸、死寂、古老。地表被灼热的太阳和狂暴的风沙剥离。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亲爱的。”
“真遗憾听到你这么说。我一直想去那儿看看的。”
“千万不要!”莱斯特激动地叫起来,“你就待在这里,亲爱的,和我一起。我们……我们两人。”他的目光在房间内梭巡,“双宿双栖,是的。地球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气候湿润,生机勃勃。”他满脸喜悦,笑容灿烂地说,“适宜居住。”
“我被他弄糊涂了。”吉儿说。
“把你所记得的都重复一遍。”弗兰克说。他的铅笔机器人机敏地摆出了书写姿态。“你在他身上注意到的变化。我想知道。”
“为什么?”
“没什么。请说下去。你说你当时就发现了?发现他变得不一样了?”
“我当时就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没那么严肃,也没那么乏味;而是变得柔和、放松、宽容——几乎可以说是‘平和’。”
“我知道了。”弗兰克说,“还有呢?”
吉儿紧张地从后门往房内看了看,“他听不见我们,对吗?”
“是的。他在房内和格斯做游戏。在起居室。他们今天扮演的是金星水獭人。你的丈夫在他的实验室里建造了一个水獭滑梯。我刚才看见他在拆包装盒。”
“他说的话。”
“他的什么?”
“他说话的方式、他斟词酌句的方式——他以前从没用过的词语,全新的句子,比喻句。我跟他住在一起五年了,我没听他使用过比喻句。他说比喻句表达的意思不准确,容易产生歧义。而且——”
“而且什么?”铅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而且他说的都是很陌生的词语。古老的词语,现在再也没人说的词语。”
“过时的措辞?”弗兰克焦虑地问道。
“是的。”吉儿双手插进可塑短裤里,在小小的草坪上来回踱步,“用语很正式。就像是——”
“就像是生搬书本里的语句?”
“没错!你也注意到了?”
“我注意到了。”弗兰克面色变得坚定,“请继续。”
吉儿停止了踱步,“你有什么想法?你是不是有了什么见解?”
“我想知道更多的实情。”
她沉吟道:“他做游戏,和格斯一起。他做游戏,开玩笑。他还……他还吃东西。”
“他以前不吃东西吗?”
“不像现在这样吃东西。他现在热爱食物,总到厨房去尝试无穷无尽的食材组合。他总待在炉灶旁,烹饪各式各样奇怪的菜肴。”
“我觉得他变胖了。”
“他长胖了十磅。他吃喝不停,保持微笑,不时哈哈大笑,为人彬彬有礼。”她羞涩地瞥向一边,“他甚至还……很浪漫!他以前总说‘浪漫’是不合逻辑的情感。他现在对自己的工作——毒药研究——失去了兴趣。”
“我明白了。”弗兰克抿着嘴唇,“还有其他的吗?”
“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奇怪。我看见很多次了。”
“是什么?”
“他的动作好像有奇怪的失误——”
一阵笑声突然传来。莱斯特·赫里克的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他跑出了房子,小格斯紧随其后。
“我们有大事要宣布!”莱斯特叫道。
“有大事要宣布。”格斯回应道。
弗兰克合上笔记,放进衣兜里——铅笔随后自动钻了进去——缓缓地站了起来,“什么大事?”
“你来宣布。”莱斯特牵着格斯的手,引导他上前一步。
格斯全神贯注,胖嘟嘟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我要和你们一起生活了。”他郑重声明,而后担忧地观察着吉儿的表情,“莱斯特说可以。我可以吗?可以吗,吉儿姑姑?”
她的内心被无比的快乐淹没了。她看了看格斯,又看了看莱斯特,“你们……你们说的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莱斯特揽住她,将她拥入怀中,“当然,我们说的是真的。”他柔声说。他的眼神温暖如春,通情达理,“我们可不会捉弄你,亲爱的。”
“不捉弄人!”格斯激动地嚷嚷道,“永远不捉弄人!”吉儿、莱斯特和他拥抱在一起,“永永远远!”
弗兰克板着脸,站在稍远的地方。吉儿注意到他表情有异,于是她从三人的拥抱中脱离出来。“怎么啦?”她欲言又止,“是不是——”
“等你们都完事了,”弗兰克对莱斯特·赫里克说,“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一阵寒意攫取了吉尔的内心,“怎么啦?我也能去吗?”
弗兰克摇了摇头。他面色阴沉地走向莱斯特,“来吧,赫里克。我们走。你和我得来一趟小小的旅行。”
三名联邦防侵局特工警惕地紧握震冲波管状枪,在莱斯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防侵局总长道格拉斯盯着赫里克看了很长时间,“你确定吗?”他最后问道。
“绝对确定。”弗兰克言之凿凿地答道。
“他什么时候从瑞克瑟四号行星回来的?”
“一个星期前。”
“他的变化当时就被发现了?”
“他的妻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他变了。很显然,转变是在瑞克瑟星系发生的。”弗兰克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道格拉斯缓步绕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走了一圈,从各个角度查看。
莱斯特·赫里克安静地坐着,风衣整齐地叠放在膝头,双手扶着象牙头手杖,面无表情,神色平静。他身着灰色软布料西服,内穿法式双叠袖衬衣,系一条颜色柔和的领带,脚上的黑皮鞋光可鉴人。他一言不发。
“它们的方法简单而精准,”道格拉斯说,“受体的原有灵魂物质被移除,并被存储起来——进入某种静止状态。顶替者的灵魂物质会被瞬间注入受体。莱斯特·赫里克可能在探索瑞克瑟星系的城市废墟时,忽略了自身的安全防护措施——没激发防护罩或穿戴好人工防护服——被它们乘虚而入。”
椅子上的男人挪动下身子。“我非常希望与吉儿取得交流,”他呢喃道,“她一定开始着急了。”
弗兰克转过头,满脸的厌恶,“老天啊,它还在装。”
道格拉斯总长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这绝对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没发生体征变化。单凭肉眼根本无从发觉。”他紧绷着脸,走近椅子上的男人,“听着,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当然。”莱斯特·赫里克回答道。
“你真的认为自己能逃脱惩罚吗?我们抓到了你的其他同类——在你之前抓到的。总共有十个。它们甚至没能抵达地球,”道格拉斯冷笑道,“就被震冲波一个个消灭了。”
赫里克脸上血色尽褪,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条丝质手帕,将汗水拭去。“哦?”他呻吟道。
“你蒙骗不了我们。所有的地球人都对你们瑞克瑟星人防范有加。我很惊讶,你竟然从瑞克瑟逃了出来。赫里克一定是粗心到了极点。我们在飞船上拦截了你的其他同类,把它们在外太空烧成了灰烬。”
“赫里克有一艘私人飞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低语道,“他绕过了检查站。没有他的入境登记。他从未被检查过。”
“烧死它!”道格拉斯咬牙切齿地说。三名防侵局特工举起管状枪,逼上前来。
“不行。”弗兰克摇了摇头,“我们不能这么做。现在的局面不允许。”
“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做?我们已经烧死了其他的——”
“它们是在外太空被抓住的。这里是地球,适用的是地球法律,不是军事法。”弗兰克对椅子上的男人摆了摆手,“它藏在人类的躯体里。这就受辖于普通民事法。我们必须证明它不是莱斯特·赫里克,而是瑞克瑟星系的渗透者。这会很困难,但并非不可行。”
“怎么办?”
“他的妻子——赫里克的妻子——的证言。吉儿·赫里克能断定莱斯特·赫里克和它之间的区别。她知道——而且我想,我们可以让她在法庭上做陈述。”
时间已近黄昏。弗兰克开着地行巡航车缓缓行驶在马路上。他和吉儿谁都没说话。
“原来如此。”吉儿终于开口道。她脸色黯淡,并未流泪;明亮的眼睛不带丝毫感情,“我早就知道这一切太美好了,不可能是真的。”她试着挤出微笑,“这个梦太美妙了。”
“我知道,”弗兰克说,“但这是个噩梦。要是——”
“为什么?”吉儿问,“为什么他……它要这么做?它为什么要占据莱斯特的身体?”
“瑞克瑟四号是颗古老死寂、行将就木的星球,上面的生命快完全灭绝了。”
“我想起来了。他……它说过相似的话,说到了瑞克瑟星系的状况。它说,它很高兴逃离那里。”
“瑞克瑟星人是个古老的种族。所剩数量不多,个个孱弱不堪。几个世纪以来,它们一直在想方设法移民。但它们的身体太过脆弱。一些瑞克瑟星人迁徙去了金星——不过刚抵达就死了。大约在一个世纪前,它们研制出了这套系统。”
“可它对我们太了解了。它会说我们的语言。”
“不完全是这样。你提到过他奇怪的措辞方式。你瞧,瑞克瑟星人对人类的了解只停留在表面,只是某种理想化的抽象概念——获取于流传到瑞克瑟星的地球物品。大部分是书,或是诸如此类的二手资料。瑞克瑟星人对地球的认识来自于几个世纪前的文学作品——我们过去的浪漫小说。它们对我们的语言、习俗和礼仪的了解均出自于此。
“这样一来,它稀奇古怪的措辞便说得通了。它研究过地球,没错。不过是通过间接的途径,研究了有误导性的资料。”弗兰克讥笑道,“瑞克瑟星人对我们的认知落后了两百年——这为我们提供了突破口。我们就是这样发现它们的。”
“这种事件……很常见吗?经常发生吗?看起来真不可思议。”吉儿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像做梦一样。真的很难想象事情确实发生了。我渐渐有些明白它的严重性了。”
“银河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外星生命。包括寄生性和毁灭性的外星种族——地球的道德规范不被它们认同。我们必须时刻防范这类东西。莱斯特完全不顾潜在危险,贸然外出——而这东西驱除了他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躯体。”
弗兰克看了他妹妹一眼。吉儿面无表情,俏脸肃穆;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却沉着镇定。她坐直了身体,怔怔地看着前方,一双小手沉静地交叠着放在膝头。
“我们可以稍做安排,你不必亲自出庭。”弗兰克继续说,“你可以拍摄一份声明,作为证据提交给法庭。我确信你的声明会起作用。联邦法庭会尽力帮助我们,但他们必须掌握证据才能行动。”
吉儿默不作声。
“你有什么想法?”弗兰克问道。
“法庭做出裁决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之后我们会用冲震波消灭它,摧毁瑞克瑟星人的灵魂。驻瑞克瑟四号行星的一艘巡逻飞船将派出小队找到——呃——原始的灵魂物质。”
吉儿倒吸了一口气。她惊愕地看向自己的哥哥,“你的意思是——”
“哦,是的。莱斯特还活着,处于静止状态,在瑞克瑟星系某处古老城市的废墟里。我们会逼迫它们把他交出来。它们不会愿意的,但它们最终还是会照办。之前就是这样。在那之后,莱斯特就会回到你身边,毫发无损,像从前一般。而这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噩梦将成为过去。”
“明白了。”
“我们到了。”巡航车在巍然耸立的联邦防侵局大楼前停了下来。弗兰克随即下车,为他的妹妹扶住车门。吉儿缓缓地下了车。“准备好了吗?”弗兰克问。
“好了。”
他们进入大楼后,防侵局的特工引领着他们穿过安检屏蔽罩,走过长长的廊道。在不祥的静寂中,只有吉儿的高跟鞋“嗒嗒”地回响着。
“不同寻常的地方。”弗兰克观察道。
“气氛不友好。”
“把它想成是间恢宏大气的警察局就好。”弗兰克停下了脚步。他们的前方是一扇警卫把守的门。“我们到了。”
“等等。”吉儿一脸的惊惶,想打退堂鼓,“我——”
“别慌,我们等你准备好。”弗兰克对防侵局的特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离开,“我明白。这是件麻烦事。”
吉儿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她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而后扬起下巴,目光平视,沉着而坚定,“可以了。”
“你准备好了?”
“是的。”
弗兰克打开了门,“我们进去。”
吉儿和弗兰克进去时,道格拉斯总长和三名防侵局特工转过头,眼神中充满期盼。“很好。”道格拉斯如释重负地咕哝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拿起风衣,紧张地握着象牙头手杖,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保持着沉默,静静地瞧着吉儿进了房间,弗兰克走在她身后。“这位是赫里克太太。”弗兰克说,“吉儿,这位是防侵局总长道格拉斯。”
“我听说过你。”吉儿轻声说。
“那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
“是的,我知道。”
“这件事很不幸。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我不知道弗兰克对你说了什么——”
“他把情况都对我解释了。”
“很好。”道格拉斯松了口气,“如此甚好。解释清楚可不容易。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们想要什么了。此前的案件在外太空便结案了。我们取回了受害人的原始灵魂物质。但这次我们必须走法律途径。”道格拉斯拿起一个影像卡带记录仪,“我需要你的声明,赫里克太太。因为未发生体征变化,我们缺少直接证据,无法立案。我们能提交给法庭的只有你关于他性格变化的证言。”
他将影像卡带记录仪递出去。吉儿慢吞吞地接了下来。
“毫无疑问,你的声明会被法庭接受。法庭将发放我们想要的许可证,然后我们就能着手下一步。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希望能够将他百分之百地复原到以前的状态。”
吉儿默默地看着拿着风衣,拄着象牙头手杖,站在房间角落里的男人。“‘以前’?”她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转变之前。”
吉儿转向道格拉斯总长,不动声色地将记录仪放在了桌子上,“你说的‘转变’是什么?”
道格拉斯舔了舔嘴唇,脸色有些发白。房间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吉儿身上。“他所发生的转变。”他指向莱斯特。
“吉儿!”弗兰克咆哮道,“你是怎么了?”他快步走向她,“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完全知道我们说的‘转变’是什么!”
“这就奇怪了,”吉儿若有所思地说,“我没注意到什么转变。”
弗兰克和道格拉斯总长面面相觑。“我不明白。”弗兰克难以置信地低语道。
“赫里克太太——”道格拉斯欲言又止。
吉儿走到安静站在角落里的男人身前,“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亲爱的?”她询问道。接着,她挽起了他的胳膊,“还是说,我的丈夫有什么理由非得待在这里吗?”
这对男女静静地走在昏暗的街道上。
“来吧,”吉儿说,“我们回家。”
男人看了她一眼,“这是美丽的午后。”他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空气充溢自己的肺腑,“春天要来了——我觉得。我说得对吗?”
吉儿点了点头。
“我不太确定。空气很好闻。植物、土壤和万物生长的气息。”
“是的。”
“我们要步行回家吗?家远吗?”
“不太远。”
男人紧紧地注视着她,他的脸上浮现出认真的表情,“你对我恩重如山,亲爱的。”他说。
吉儿点点头。
“我希望能报答你。我必须承认,我没料到这样的——”
吉儿突然把头转向他,“你叫什么名字?你真正的名字。”
男人的灰色眼睛闪动了几下。他露出了温文尔雅的淡淡微笑,“恐怕你没法念出我的名字。人类的声带没法发出——”
两人往前走去,吉儿没有出声,陷入了沉思。他们的周围,城市的华灯一盏盏地亮起,为夜幕缀上了一颗颗暖黄色的光点。“你在想什么?”男人问。
“我在想,不如我还是叫你莱斯特,”吉儿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的。”男人说。他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到身侧,温柔地凝视着她。两人走入了渐浓的夜色,暖黄色的灯光如同一根根蜡烛,照亮了前路。“遂你所愿,顺你欢心。”
(肖钰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