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掌
随原府的官宅住起来,实际还要更破漏一些,屋瓦薄脆不说,外头罡风一吹,里面纸糊似的窗户就哗啦啦响,年久失修的屋身仿佛也在跟着晃荡,很有几分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味道。
难怪另外几位官员都找理由避走了——这里既没油水捞,权柄又小,日子又苦,还得处处受限。
唯一庆幸的是,随原府近日没下雨下雪,今冬也不算过于严寒,贺兰瓷盘算着用炭,觉得还是能撑得下去的。
炉火渐渐烧旺起来。
贺兰瓷记账记得手指发红,刚对着炉火烤了会手,就被陆无忧从后面抱起来,放到榻上。
“烤那个干嘛,那个还不一定有我暖。”
贺兰瓷挣扎道:“我有腿,你不用一直把我抱来抱去的了。”
陆无忧把人放下,忍不住自己也一并和她躺到榻上去,捏了捏她的腰道:“还不是你太轻了,抱起来跟没重量似的,你长胖点我不就抱不动了。”
贺兰瓷根本不信他的鬼话:“我长成现在十个,你都抱得动吧。”
“你怎么这么聪明。”陆无忧轻笑道,“不过还是想把你养胖点。”
贺兰瓷现在有刚到地方的新鲜劲,所以看起来还很精神,但事实上跟着他马不停蹄奔波至今,中途还晕船,小脸都瘦尖了一圈,兴许还没有巴掌大,因而似越发不食人间烟火。
陆无忧捏完她的腰,索性又翻身上去,顺着她纤细的腰腹一路往上,直至胸前,以指丈量。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老古董床发出“咯吱”一声惨叫,仿佛就要散架,被褥虽然都是新铺的,但淡淡陈旧气味仍然挥之不去。
陆无忧的手指灵活,且力道沉沉,贺兰瓷几乎瞬间软下身子,轻喘着气,眼眸也有水光,她不由紧张担忧:“这床……不会塌了吧。”
以陆无忧以往的动静来说,真的很有可能。
“明天叫他们修缮一下,屋顶不是也要修。”
离得近了,陆无忧能看见她的眼睑下有一层淡淡的,不仔细看不出来的青黛,以往是没有的,他的指尖移到她的颊边:“总不能真的让你修。”
贺兰瓷些微不满道:“为什么不行?”
“怕你学艺不精,风险太大。”陆无忧笑道,“你真想学,跟在旁边看就是了,下回再让你上。”
贺兰瓷思考片刻,还是屈辱地点了头。
随后她又咬了点唇,很小声地红着脸道:“你一会,别弄太久,我们明早还要……”
陆无忧的指尖在贺兰瓷的眼睑上轻轻摩挲,垂着眼眸道:“先好好睡一觉吧,我还没那么禽兽。”
贺兰瓷怀疑看他。
陆无忧语调慢慢道:“把你弄坏了怎么办,反正来日方长。”
手掌渐渐覆盖上贺兰瓷的眼眸,带着一股令周身温暖的热力。
炉火仍旧不曾停歇,屋内越发暖了。
很快贺兰瓷四肢都如同泡在水里,暖融融的,刚想再开口,人已经有些困倦。
这次是她,听见陆无忧对她道:“辛苦了。”
贺兰瓷挣扎着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辛苦……或者说,虽然辛苦,但也挺开心的,在益州时就觉得,到这边越发能体会到陆无忧说的“自在”,不过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其实这么困,意识溃散得飞快。
醒来时,贺兰瓷浑身都松快了,刚睁开眼睛,就发现天光大亮。
她一懵!说好的去市集呢!
陆无忧怎么人都不在了!
霜枝闻声进来,指了指旁边已经烧尽的香道:“姑爷已经去开堂了,走之前还点了助眠的香,说让小姐你多休息一会……”她还点头道,“时辰还早,要不要再睡会?”
贺兰瓷已经爬起来穿衣了,很紧张道:“那现在谁在给他记判词?”
“好像是本来的书吏。”
微妙的危机感让她动作更快,三两下便穿好衣裳,绾好发,起身洗漱。
连着几日,随原府新来的推官都大清早便开堂审案,把几个月,甚至几年积压的案子一桩桩拿出来审问,而且他三言两语问完,就能精准下判,家长里短的小事更是不出一息便能解决。
令围观百姓不由都啧啧称奇。
地方官的任期考核,往往与本地的讼案多少挂钩,自然是越少证明当地越天下太平,所以地方官衙为了让老百姓少递状纸,也是绞尽脑汁,要么把息讼期死命延长——说着不违农时,拖几个月的都有,要么找各种理由不与审理。
像随原府之前最为离谱,知府告假,推官无人到任,阖府上下只有柳通判一位,一个月开个两三回堂审案,且他对刑名不甚熟悉,为人又谨慎,一桩案子能翻来覆去问半天,还不敢决断,导致随原府的牢里现在都还堆着不少关押,未被审问的犯人。
因而谁也没想到,这位长得跟神仙似的推官老爷会如此雷厉风行。
而且他还在官衙门口的布告栏上贴出告示,说每月的放告日延长,每逢二四六八皆可来。
本来冬日,就不是农忙的时候,不出两天,随原府的府衙门口就被老百姓们堵得水泄不通。
还有随原府治下其他县的百姓慕名前来告状,一时间热闹非凡。
更何况,就算不告状,来看看那两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漂亮人儿,也能大饱眼福,不虚此行。
因为来看的人太多了,陆无忧还问过贺兰瓷要不要戴帷帽。
贺兰瓷纠结了一下,决定还是不戴了,因为都知道她是他夫人,那些老百姓也没人敢造次。
她午休去歇息的时候,还听见外面老百姓在道:“那位推官老爷还是鼎鼎有名的状元郎呢!”
“那怎么来咱们这旮沓了?”
“肯定是咱们去年祭拜的时候灵验了!天上掉下来个好官,要带咱们过好日子呢!”
“就是,你没看李二叔家那个案子原本都拖了半年多了,吴员外家的管事都逍遥法外好久了!这次直接被陆大人关押下狱!大快人心!”
贺兰瓷嘴角又翘起来一些。
最后等她和陆无忧一道去市集的时候,已是几日后,陆无忧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穿着常服悠悠闲闲跟她出门——这人果然不太能起得来。
贺兰瓷拿了个小册子,比对着上京的物价,得出结论,有的本地可产的,像是瓶瓶罐罐价格确实便宜,但绢布丝绸之类需要从大雍腹地买进的,则价格高昂的多。
走出了卖杂货的地方,前面一段霍然开朗,有不少穿着奇装异服的商人,还琳琅满目摆着些她甚少见过的物什,比如一整张的虎皮,连着虎头滴着血,挂在台子上,甚是招摇。
她不由震惊。
陆无忧随手指了旁边的毛绒绒的纯白狐围道:“边境,上京不可见的稀奇玩意自然多些。要买么那个,还挺适合你。”仿佛知道贺兰瓷在想什么,他还补充道,“这边都很便宜。”
贺兰瓷微微颤声道:“不用了……不可能便宜吧。”
她看到了东珠,色泽晶莹,光华熠熠。
当初丽贵妃眉心就曾缀着一枚硕大的东珠,这种蚌珠需要下水人力采摘,一颗难求,价值千金,现在她看见仿佛随手摆在那里的一颗颗东珠。
陆无忧道:“比寻常物什贵当然还是贵的,但不会有上京那么离谱的价格,相对便宜,也可以以物易物。这玩意转手卖去上京,就能大赚一笔。”他拿起一颗掂量了一下,袖底翻出一柄银光璀璨的匕首,问对面的商人,“这个换吗?”
商人接过他手里的匕首端详,吹毛断发,实在是柄宝刀,最终笑着点头,用带着边塞口音的声音道:“换。除了你手里那颗,你要不再挑两颗小的,能给夫人做个耳坠子什么。”
陆无忧拿完,转手就塞进了贺兰瓷手里。
贺兰瓷只觉得手心一烫,像捧着个巨大的火盆,欲言又止。
往前走了一段,陆无忧才慢悠悠道:“那柄匕首在上京卖不到二十两,但这东珠你拿回上京卖,能卖个三四百两吧,血赚。留着,等哪天我真的把家败光了,说不定还能救个急。”
他以为贺兰瓷会不收。
谁知道,她站住脚步,突然道:“那多买点,回上京卖,岂不是能……”
陆无忧道:“当然,不然这穷乡僻壤哪来这么多大户?”
贺兰瓷琢磨着也是,她在库房里帮陆无忧清点他挨家挨户上门讨要的税,钱粮折算起来居然能有近两万两银子。
她人都傻了,一度怀疑陆无忧是去上门打劫,还很小心谨慎地把他拽进库房里,拴上门,轻声紧张问他有没有干什么不合律法的事情,大家早做商量。
结果陆无忧先是笑,笑完之后,把她抵在门板上亲,一边亲一边含含糊糊道:“不,用嘴和脑子换的。”
亲到贺兰瓷都在他怀里软下来,才把自己画大饼的事情跟她说了。
贺兰瓷攀着他勉强站稳:“你真打算疏通河道和修堤?”
陆无忧搂着她的腰道:“有这个打算,不过河道衙门还能商量,指望朝廷拨款是不可能的,只能自己想办法。”他语气寻常道,“这里通路确实不便,我们走陆路,可能要比水路晚半个月到,但水路狭窄,吃水浅又不利于行商,所以哪怕是单纯为了我们日子好过点,能把水路拓宽,河道疏通了,也会舒服很多——不像现在想要张做工好结实点的床都没有。”
贺兰瓷觉得陆无忧说得轻巧:“但是这需要很多人力,钱银,以及……你知道怎么疏通河道吗?”
陆无忧理直气壮道:“当然不知道,所以我刚修书一封给我外伯祖父,让他介绍点能干的人来。”
贺兰瓷这才猛然忆起,他外伯祖父周固文就在工部任职,还是都水清吏司的郎中,对这些水利工事也应当很熟,她不由道:“所以你昨天写家书是在写这个???”
陆无忧笑道:“不然你以为?”
她跟他成婚这么久,压根就没见过他怎么写过家书。
“……还以为你日子过得太苦想家了。”
陆无忧随口道:“绝不可能,我压根就不怎么纠结于情……”他顿了顿,岔开话题,“对了,人手剿完匪不就有了,至于银两我这不是正在筹……”
“发什么呆呢?”
贺兰瓷托着东珠,把思绪抽回来,纠结道:“那我们要也想办法赚点吗?不然你收上来这些钱银……”估计也是不够的。
陆无忧道:“自己做生意太麻烦了,也有风险,没必要事事亲力亲为,我已经准备去找东风不夜楼——就是那个和我家有往来的商号,让他们也稍微出些,等真的疏通以后往来货运,可以免征或少征他们船税或关税,具体还可以再商量,反正商人为利,也不会让他们吃亏……说不准,晃州境内的两国通商也可以稍微规范一二。”
贺兰瓷想了想道:“我姑父以前在户部,对这些应该很熟,我也去信一封帮你问问。”她晃了一下神,“你真的在被贬谪吗?”
陆无忧耸肩道:“改善生活而已,总不能晃州穷苦,我们也得过穷苦日子,话说……”他转眸看她,“你要捧着那个东珠多久?”
贺兰瓷脸颊一红,犹豫着,揣兜里了。
恰好他们又路过一个首饰铺子,这边不管是发簪还是耳坠、戒指、项链都格外风格粗犷,别有风情,陆无忧见她看去,有些意外,难得贺兰瓷会对这些感兴趣,怕她不好意思,他立刻停下脚步道:“我在这等你。”
贺兰瓷略略迟疑,还是点点头,快步走了过去。
停在摊子前,贺兰瓷低着头,指向一枚男子发簪,小声问商人:“这个多少钱?”
陆无忧等到贺兰瓷回来,才见她脸颊似乎比走之前还更红一些。
她嘀咕道:“你还说这里便宜……”
陆无忧忍不住逗她:“所以你是买了几百两吗?”
贺兰瓷抬高声音道:“我都没带那么多银子出来!”
“我带了,你真要是想把铺子买下来,也不是……”
陆无忧话音未落,就看见贺兰瓷攥着什么,手忙脚乱地往他怀里一塞,塞完,她偏过头,颊边绯色一片,含糊道:“我没怎么买过这些,要是你不喜欢……”
他低下头,只见自己的掌心,正摆着一枚嵌了银纹,簪身如蟒,色泽漆黑古朴但造型风骚张扬的男子发簪。
簪身上带着她手指紧握残留有的余温。
贺兰瓷还在有些窘迫地轻声道:“不是特别贵,我就是一眼看去,觉得还挺合适……”
好一会,她才听见陆无忧轻而低的声音:“给我的?”
贺兰瓷紧张道:“……都塞你手里了。”
陆无忧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傻。
随后,他很快便一根根手指收拢,握住那枚簪子,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般,轻笑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个形象?”
“……所以你不喜欢吗?”
“当然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提问:某人此刻心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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