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说完陆无忧还补了一句:“有点花了,蹭到外面了。”
贺兰瓷将信将疑,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抬手蹭了两下嘴唇边缘,扫下一抹红痕。
那边陆无忧已经把酒杯摆好了,他当真拎着酒壶,正儿八经地开始倒酒,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递了一杯给她。
“合卺酒不应该……”贺兰瓷回忆,“拿匏瓜对半剖开,然后用瓢喝?”
陆无忧道:“瓜瓢太苦了。”
贺兰瓷无语道:“酒你倒是不觉得苦?”
陆无忧道:“小时候当水喝,喝多了自然也就不觉得了,而且这边酒都不烈,喝完了还会有回甘,你要不试试?”说话间,他已经低垂眼眸,把手臂递了过来。
贺兰瓷配合地举起手臂,但又有点担心掉下去,动作不敢太大。
两人就这么有些僵硬地,在高塔屋檐上,勾着手臂,低头喝起了合卺酒。
月色实在很好,以至于贺兰瓷看着眼前一袭红袍,眉目低敛着的俊俏少年,都有了几分奇异的感觉,银月星芒浮在他的鼻梁高处,越显他容貌清雅难言,陆无忧其实长得很翩翩君子,偏就是那双眼睛生得过于撩人多情,不太正经,因而他垂着眸子的时候,会很有欺骗性……
而此时此刻,她竟然真的已经和他成了亲,且是明媒正娶,昭告得人尽皆知……
谁能想到在几个月前,她还觉得自己嫁谁都不可能嫁给他。
当真世事难料。
贺兰瓷低着头,没留神酒液滑入喉管,一阵辛辣刺激,她连忙放下杯子,转过头连声咳嗽,呛得眼睛都浮起了一层水色。
“怎么了,这才一杯,你就……”陆无忧声音戛然,“行行行,我带你下去……”
片刻后,两人便落回了府里。
在旁边的厢房里,陆无忧给贺兰瓷倒了杯茶,她捧着茶杯喝了几口,舌根发麻,还是忍不住吐舌头,让陆无忧疑心这酒真的有这么辣吗?
于是他又倒了一杯,喝了两口,只觉得喝起来相当寻常。
“你是不是平时从来不喝酒?”
贺兰瓷好受了一些,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陆无忧按着额角道:“是我失策,该给你弄点甜米酒,或者桃花酿之类的。”
贺兰瓷还安慰他道:“没事,反正就这一杯。”
她咳得脸颊绯红,眸中此时真含着水色,倒更艳丽了,陆无忧喉结滚了一下,移开视线道:“还没吃东西吧,我叫厨房去弄。”他又想了下,从怀中取出本就是为她准备,却忘了给她的糕点,道,“你先垫垫。”
说完便出了屋。
此时二皇子和韶安公主都已经离开,新房之内一片狼藉,外面也残余着宾客留下的脏乱,陆无忧让青叶把人都叫出来收拾打扫,新房内的褥单被褥都换了新的——谁知道他们在里面都做了什么。
先前他让扮作贺兰瓷的丫鬟也还昏迷着,陆无忧着人把她扶去后罩房歇息,又叫厨房准备晚膳,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他才又回到酒楼把那边的残局也给应付了。
回来时,晚膳也准备得差不多。
贺兰瓷吃完了糕点,听着外头忙活的动静,总有些怪怪的,因为在家这种事向来是她在管,不过她毕竟是新嫁娘,贺兰瓷忍了忍,从厢房的书架上,取了本书下来看了一会,直到陆无忧再次进来。
端上来三菜一汤,一盘糖醋鱼,一盘红烧鸡,一碟子清炒芥兰,一碗浓白的鱼汤,另配了两碗新粳米。
陆无忧风尘仆仆落了座,才想起来道:“厨子也是新聘的,不和你胃口就再换个。”
贺兰瓷实话实说道:“我不挑嘴。”
府上厨子也是近年她爹升官之后聘的,以前贺兰府连厨子都没有的时候,就是大锅饭随便应付,她爹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吃,她哥则在学堂里用膳,贺兰瓷幼时在家没少挨饿,还是去了青州在伯父家养了些肉,回到上京之后又清减了一些。
陆无忧夹了两筷子鸡肉,微微皱眉,又夹了块鱼肉,放下筷子道:“把厨子叫过来。”
吃得正香的贺兰瓷:“……?”
不一会,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便搓着手进来了:“大人,小人就是厨子,您看……”他垂着眼睛,早听说陆大人新娶的夫人美若天仙,可不敢乱看。
陆无忧道:“鸡肉太柴了,还有鱼肉……”他语气透着淡淡的不爽,“是不是不新鲜了。”
贺兰瓷:“……”有吗?
那厨子十分紧张道:“……大人,菜,菜都是中午做的,所以这……这晚上再热,它肯定就……就没有刚出锅好吃了嘛。”
陆无忧道:“所以你就不能重新做吗?”
那厨子一愣,支支吾吾道:“那、那不是……怕耽误大人您吃饭嘛。”
陆无忧道:“……算了,你下去吧。”
等人走了,陆无忧转头便对等在一旁的青叶道:“换个厨子吧,这菜我确定,刚出锅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青叶毫不犹豫便道:“好勒!明天就给他换了!”
正举着筷子旁听的贺兰瓷忍不住道:“……陆大人,你是不是太挑嘴了?”
陆无忧也转头看她,她显然丝毫不觉得难吃,眨着一双不染红尘的双眼,红唇却吃得微微泛着油亮,筷子上还夹了块鱼肉,正放到米饭堆上。
陆无忧道:“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贺兰小姐,你是不是也太不挑了?”
她分明看着像仙酿玉露养出来的。
陆无忧伸一指按住她的筷子,气息微叹道:“别吃了,我们出门。”
贺兰瓷很震惊:“现在?”
这都大晚上了。
虽然大雍没有宵禁,但一般酒楼饭馆,差不多子时之前也都关门了,现在出门只怕也吃不到什么,然而陆无忧径直离了椅子便要走,见贺兰瓷没动弹,不由回头,挑眉道:“贺兰小姐,你是要我再抱你出门吗?”他拖长语调道,“……倒也不是不行。”
“不用了。”
现在周围还有人看着,贺兰瓷多少还要点脸面。
她虽吃了几口还远没有吃饱,也只得无奈地站起身,跟在陆无忧身后。
“对了。”陆无忧蓦然回头,贺兰瓷差点撞到他身上,只见他取了块帕子,垂下视线,飞快地在贺兰瓷的唇上擦了擦,道,“没事了。”
贺兰瓷按着自己的唇:“……?”
总觉得陆无忧今天好像和她的嘴唇干上了。
两刻钟后,新婚之夜两人坐着马车,大晚上进了一间布置的十分清幽的宅子里,院外栽种着一丛丛青竹,当中有清泉石潭,水流潺潺,竹筒随着水流一下一下嗑在石潭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当真雅致无比。
陆无忧熟门熟路地进去。
门口小童恭恭敬敬迎他,不一会就听里面传来个声音:“还没恭喜陆大人新婚呢,就是怎么这时候来,冷落新娘子可不……哎呀,竟把新夫人也给带来了,我这实在是蓬荜生辉啊!可太荣幸了!来来来,还不快给陆大人备席,还是那常点的几样?有温好的女儿红,您要来一壶吗?不用了?好好好……咱这还有新到的几样菜式,是特地从乌蒙那捕捞运来的,可是运十死九,能送到桌上的都是精细玩意,您要试试吗?”
贺兰瓷在后面听着,只觉得分外茫然。
乌蒙她是知道的,是大雍南边的海国,在海境和大雍多有摩擦,常常海犯,但据传鱼虾物产丰富,距离上京可能是贺兰瓷一生都到不了的距离,对她而言,是个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地方。
原来……东西可以运过来的吗?
两人被领着进了一个包厢,里面自然也是布置得满含雅意,丝竹清幽,墙面铺了木竹卷帘席,挂着当世名家的山水画,灯盏也是精雕细琢,八宝格的架子做隔断,放着类似古董的器物。
坐下后,贺兰瓷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哪?”
她在上京住了这么多年从不知道,他才来多久啊——虽然她确实也不大出门。
陆无忧涮了涮杯子道:“一个饭馆。”
他形容的跟三文钱一碗粥的包子铺似的。
贺兰瓷又道:“……你常来?”
“恩师喜欢,来吃过几次,菜味道还不错,虽然分量少了点。”陆无忧见她满脸欲言又止,不由又笑道,“放心,我对外说,家中有人经商,略有薄财。我还在翰林院修史呢,上哪贪去?”
贺兰瓷:“……”
现在的山贼可真嚣张啊。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因为两人对坐着,陆无忧的眼睛很难不往贺兰瓷身上看,她还没换下那身嫁衣,人自是美得绝艳无伦,顾盼流辉的眸子正四处打量着,瞳眸像是每转一下,便流下一缕光,又微微含着一丝好奇,红唇轻咬了两下,复又松开,状态非常自然放松,整个人透着一股不设防的味道。
陆无忧有些艰难地把视线往下压,落在她放在胸前交握着略显局促的修长玉指上,随后便看见压在桌沿边,挺出来的部分,弧度诱人,很难不去联想它的手感。
他索性干脆低下眸子,继续喝茶。
贺兰瓷一无所知,只觉得眼前杯碟都精致无比,不像是拿来吃喝用的,倒像是应该供在藏柜中,她有些不适应,便不自觉紧张起来。
见陆无忧还低头不说话,于是更紧张。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在这一顿大约要多少银子?”
陆无忧道:“不用担心,我请你便是……”说完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哪里不对,道,“不算贵,吃不穷我,你……”
贺兰瓷等他的下文:“……嗯?”
陆无忧转视线去看那八宝格架子,杯沿在唇边轻擦,道:“你穿这件嫁衣,还挺好看的。”
贺兰瓷低头一看,攥着衣袖,脸微微泛红道:“嫁衣还未多谢你。”
陆无忧道:“我这不是……答应好赔你的。”他一顿,嘴又有点痒,“估摸着你们府上也拿不出太好的嫁衣,婚礼上我穿着一身华服,你穿得寒寒酸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聘礼没给够,还没成婚,便先苛待新娘子——若是嫁给别人也就罢了,既然是嫁给我,便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贺兰瓷默了一会,道:“……差点给你丢脸面了,还真对不住。”
陆无忧随口道:“不碍事,贺兰小姐有这张脸在,那肯定还是羡慕我的居多。”
贺兰瓷这时候实在懒得和他拌嘴,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华美繁丽的嫁衣,想现在或许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好看的时候了,应该也没有机会再这般打扮,她不由轻道:“……只穿一次,有些可惜。”
陆无忧越是思绪紧绷,嘴巴动得越快:“不可惜,你要是喜欢,日后可以天天在家……在府上穿,反正也没人拦你。”
贺兰瓷忍不住瞪他。
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
陆无忧略转眼,就看见贺兰瓷似嗔非嗔瞪过来的眸子,在这张脸上,一切的表情都有了别样的味道,贺兰瓷平日里大多是神色淡淡的,或笑或蹙眉也都是十分克制矜持,不曾动怒不曾大笑,但现在眼尾微扬,瞥过来略含薄嗔的眼神,既娇且媚,只叫人觉得风情万种,心头微痒。
于是,陆无忧又低头喝了口清热去火的茶。
怎么回事,他自己也很纳闷,他以前看贺兰瓷不是这样的。
一定是她盛装打扮过了,才会出现这种问题……赶紧吃完,回去沐浴换衣睡觉。
贺兰瓷见他又不说话了,觉得可能是因为今天太辛苦了,又因为二皇子和公主另生波折,他还得收拾残局,末了饭还吃不好,八成是累极了,便不再打扰他,安心静坐。
等到几碟精巧无比的菜馔上来,已又过了一阵子。
精美典雅的托盘上,菜肴被处理得几乎像是一幅幅画作,连原材料都看不出,贺兰瓷拿着筷子不知如何下箸,陆无忧已经毫不犹豫地夹了一块,就着精细米饭吃了起来。
两人俱都十分优雅快速地进食,没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严格遵循“食不言”。
——主要还是确实饿了。
且……贺兰瓷从没吃过做得这么精致却又这么好吃的菜。
因为分量都不多,所以并不会很快就饱,菜几乎是一道道从后厨端来,端上来没一会,便被吃净,又换下一道,结束时,另上了两碗清肠润肺的滋补汤。
贺兰瓷低头喝着汤,不由升起了一股罪恶感。
却见又端来了两碗小巧的桂圆莲子粥,里头还放了些花生枣之类的,倒是意外的家常。
陆无忧抬头道:“我没点这个。”
那小二笑道:“是店家送给陆大人和夫人的,祝两位团圆和美,早生贵子,这时辰可真不早了,两位可莫误了洞房花烛。”
事实上两人都快把这事忘光了。
一时双双愣住,低头喝汤。
最后两人回到府里,是确确实实已经子夜,新房里已重新收拾妥当,布置一新,贺兰瓷进去时,跟她陪嫁过来的霜枝正在拍打着枕头,见她来连忙迎出去道:“小姐……啊,还有姑爷。”
陆无忧很顺手地摆摆手让她出去,仿佛使唤自己的丫鬟一样,霜枝一愣,就见贺兰瓷也点了点头。
新宅子的布局先前陆无忧和她商量过,新房自然是主屋,后面连着净室,左右的两间耳房,一间是陆无忧的书房,一间是贺兰瓷的。
霜枝一走,陆无忧便松了松领子,开始脱外面那件新郎吉服,贺兰瓷则坐在妆台前,开始拔脑袋上的钗环,只是拔了几根,忍不住去看脱衣服的陆无忧。
主要觉得怪怪的。
陆无忧见贺兰瓷的目光盯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动作一停道:“……贺兰小姐,别指望我会睡地上。”
贺兰瓷也一愣道:“我干嘛要你睡地上,我们……”虽是权宜之计,但这婚倒是实打实地结了,“我们不是应该……”一起睡床上?
但后面几个字她也有点说不出口,脑中闪过“洞房花烛”四个字,又埋头开始拔脑袋上的钗环。
陆无忧把新郎服丢在外间的贵妃榻上,穿着中衣很自然而然地往里间去,沐浴的水已是提前烧好,正等他们回来,临进去之前,他才脚步一顿,道:“我先去沐浴了,待会好了叫你。”
贺兰瓷还在和发冠搏斗,闻声道:“……哦。”
不一会便传来水声,等她终于把发丝散下来,又重新束好时,才听见陆无忧带着困意略微有些散漫的声音:“我洗完了。”
脚步声从净室一直延续到卧房,然后消失了。
贺兰瓷这才开始脱衣服,又有点不好意思,便干脆穿着嫁衣,想往净室里挪。
裙摆在地上拖曳,路过卧房时,听见陆无忧道:“……里面全是水和雾气,你要穿着这玩意进去?”
贺兰瓷提着裙摆:“呃……”
脚步声再次响起,陆无忧的声音临近:“你要是脱不掉,我帮你……”略一停顿,他似乎颇为记仇地道,“放心,这次我知道怎么脱。”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搭在了贺兰瓷腰间的系带上。
贺兰瓷进退两难,想说自己来,可腰上已然一松,她忍不住道:“我自己脱……”
陆无忧已经转过来,目不斜视地开始解她襟口上的盘扣,他垂着头,微微湿润的长发散着,只穿了一件白色寝衣,隐约勾勒出他的身躯,还散发着些许潮湿的热气。
盘扣被一颗颗顺着衣襟处解下来,嫁衣随之散开,贺兰瓷莫名开始觉得脸上有些发燥,她终于还是抬手按住陆无忧的腕,声音软下来:“……我自己来。”带着几分讨饶。
陆无忧应声而停,虽然他已经把那件嫁衣从她身上脱下来大半。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喉结上下滚了滚,有几分解气道:“……剩下你自己脱吧。”
说完,陆无忧便又转回了榻上。
贺兰瓷心跳快了两拍,她安抚了自己两句,把嫁衣解在卧房内,还是穿着中衣进了净室。
净室里面热气蒸腾,放着两个浴桶,一个已经用过,正冒着热气,另一个还盖着盖子,雪白的干净寝衣高挂在架子上,边上还摆了些胰子、香露之类的沐浴用具。
她盘着头,快速洗完,换上寝衣,犹豫了一会才迈步出去。
方才点的灯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盏临近床榻的,散发着淡淡的光,陆无忧似乎也睡了,贺兰瓷稍微安心了一点,迈着轻悄的步伐,小心靠近床榻。
“……你睡外面还是里面?”
陆无忧突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
贺兰瓷顿时又有些迟疑,她在府上一个人睡,自然是睡里面,但听说出嫁从夫,妇人都要睡在外面,犹豫间又听陆无忧道:“你平时睡里面还是外面?”
贺兰瓷下意识道:“里面。”
陆无忧坐起来,让开个身,道:“进去。”
贺兰瓷“哦”了一声,爬了进去,然后平躺下。
陆无忧把被子盖了过来,也平躺下,伸手一拂,那灯便灭了。
四周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能感觉到身旁人身上的热度,贺兰瓷咬了咬唇,也不敢翻身,就这么躺着,闭上眼睛也睡不着,主要是不习惯旁边有个人,还是陆无忧。
她有点想问你睡姿如何,晚上会翻身吗,会起夜吗,但又不好意思。
贺兰瓷无声地呆呆躺了一会,感觉到身旁人突然坐了起来,撑着额头道:“……算了,我睡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陆无忧败家大少爷绝非浪得虚名。
轻轻松松带老婆由俭入奢(?
虽然瓷瓷目前还不太好意思过问他的经济状况……
本文主打的确实是先婚后爱啦,也写在文案上了,所以小夫妻相处日常会比较细碎……提前预警。
引用自《论语·乡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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