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贺兰瓷已经不用去确认了。
不管是声线、语调、气息,还是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感觉,都与梦中人别无二致——毫无疑问那个想要把她抓住软禁的正是二皇子。
她以前从没和二皇子打过交道,绝无平白梦见他的可能。
那么,也就意味着……
她梦中所见很可能是真的会发生。
贺兰瓷甚至更进一步地想,梦里她爹被夺职下狱,说不定也和二皇子脱不了干系。
毕竟她爹也从来不喜这位,还几次上书劝圣上让二皇子早日封王就藩,远离上京,只不过都被圣上按下了。
二皇子的脚步极慢地从她身侧走过,足音起落间,宽大的衣袖浮动,遮掩住其下的手指。
刹那间,贺兰瓷感觉到有一根冰冷的手指贴着她的腕心擦过。
她悚然一惊,几乎是立刻便缩回了手。
他干什么!!?
若没有昨日的梦,贺兰瓷大概会以为这只是意外碰到,可一旦有所怀疑,就会忍不住想——他可能真的意在撩拨。
贺兰瓷没见过他,他却未必没见过贺兰瓷。
就连这蹊跷的传召……
二皇子已经来到丽贵妃面前,侧身朝着贺兰瓷看来。
他同样衣着华贵雍容,微寒的三月天里拥着一袭玄青狐裘,领口处隐约露出一条色若淡金的珠串,垂坠着长长的翡翠银链,束发的鎏金冠上十数颗价值连城的宝珠错落镶嵌,将那张肖似其母的脸衬得有些神色恹恹。
平心而论,二皇子的皮相不算差,称得上一句凤表龙姿,俊美无俦。
可惜贺兰瓷现在看他,只觉得心惊肉跳。
被那双眸色发灰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盯着,仿佛是被某种阴冷危险生物盯上的猎物,她背脊一阵阵发寒,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裙。
姚千雪对这位二皇子的评价是性格乖戾,阴晴不定,极难伺候,吓退过不少想攀龙附凤的贵女。
约莫和他尴尬的出身也分不开关系。
丽贵妃并不是正儿八经的秀女出身。她最初只是个罪臣之女,被罚在清泉寺奴役时,意外被圣上看上,但当时圣上还未即位,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怕行差踏错。故而他们母子一直在清泉寺里呆到帝位稳固,二皇子都已经五六岁了,才被圣上接到宫中,正式给予了名分。
朝中对此事也是非议不断,但到底是皇家血脉,磕磕绊绊还是认祖归宗了。
圣上心头愧疚,对这对母子更是尽己所能的补偿,然而即便如此,贺兰瓷还是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当年他们在清泉寺的事。未婚产子,又是在寺庙里,丽贵妃还生得花容月貌,话能被说得多难听想也知道,二皇子本人也没少受欺辱——贺兰瓷当时还心生过几分同情。
但眼下她还是更同情自己一点。
毕竟,睚眦必报的二皇子,后来把整个清泉寺给端了。
贺兰瓷思绪电转间,丽贵妃正扯着二皇子的袖子,笑得妍丽多姿:“洵儿,她们没有骗本宫。你也来瞧瞧看,贺兰小姐是不是如传闻中一样长得极美?”
贺兰瓷虽低着头,旁边自有识趣的宫女过来,仿佛她不抬头,便要动手去掰她的下巴。
迫不得己,她只好微微仰首。
从未有一刻,贺兰瓷像现在这样,迫切希望自己没长这么一张容易惹麻烦的脸。
四周静默了一会。
二皇子低头看她,语气缓慢,声音依旧是冷的:“确实是……极美。”
灰色的瞳仁从她的脸蛋一寸寸游移到身上,所过之处,浮起一层冰冷的腻意,贺兰瓷藏在袖底的手忍不住攥紧,竭力去抵抗那种不适感。
二皇子竟还又朝她走了一步。
四下都只有丽贵妃宫里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阴戾之色。
“想不到贺兰大人那样古板的人,却有这般模样的女儿。”
丽贵妃看她像个物件,二皇子看她同样像个物件,区别在于,丽贵妃是纯然观赏,而二皇子则像是在看一个可以把玩的玩物。
贺兰瓷微微觉得有一丝反胃,忍不住垂头。
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手动作轻浮地挑起了她的下巴,冰冷的拇指自贺兰瓷的下颌轻轻刮过,透着一股难言的暧昧。
贺兰瓷猛地往后退去,躲开了那只手。
二皇子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笑了一声,道:“是我唐突了。”话里却没有半分歉意,甚至他两根刚才触摸过贺兰瓷的手指还在轻轻捻着,宛若回味方才的触感。
贺兰瓷又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丽贵妃仍旧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她笑得一派天真:“我刚才也伸手想摸摸看,这张脸到底是真是假。洵儿,你果然是本宫亲生的,都想到了一处。”她托着下巴,眼睫扑朔,“好可惜,洵儿你已经定了婚事,不然真想让贺兰小姐做本宫的儿媳。”
“对了,贺兰小姐,你可许了人家?”
可惜什么,那得是万幸。
贺兰瓷硬着头皮道:“不曾,不过……家父应已在商议中,只是究竟哪家臣女尚不知。”
丽贵妃异想天开道:“若还没定下,本宫倒有几个与你年纪相仿的侄子……”
她一说,贺兰瓷就知道指的是她哥哥平江伯府上那几个同样离谱的纨绔子弟。丽贵妃得宠后,家中鸡犬升天,本来与地痞流氓无异的亲哥也落到了个爵位,在京中横行霸道,几个儿子有样学样。
“多谢娘娘好意,不过……”
贺兰瓷默默无语,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丽贵妃了,她要这么执着于把她往火坑里推。
好在一道清脆的女声适时救了常
“母妃,马上御街夸官,您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十五六岁的少女盛装而来,一袭湘色彩绣蝶纹织金袄裙,头上绾着一支朝阳五凤绞丝金钗,一支金托底点翠镶满玉的步摇,金银流苏缀在发间,满头的钗环摇晃,腕上一对翠绿欲滴水头极好的玉镯也跟着泠泠作响。她从殿外拖曳而入,身后跟了二十来个宫女,娇美的小脸上有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活像一只小花蝴蝶。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光看这富贵逼人的打扮就知道,这位正是丽贵妃的独女,韶安公主。
韶安公主几乎是扑跌进了丽贵妃的怀里。
贺兰瓷松了口气,赶紧躲到一旁。
果然,丽贵妃见到宝贝女儿,瞬间便忘了贺兰瓷。
母女俩亲亲热热说着话。
贺兰瓷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动,想不动声色地、不为人知地偷偷溜走。
“……贺兰小姐,这是要去哪?”
二皇子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畔冒了出来。
贺兰瓷身体一僵。
韶安公主也像是才察觉到贺兰瓷,她转头随意一瞥,当即一怔,紧接着一抹恼怒自她面上闪过,快得转瞬即逝,随后她也笑盈盈道:“……不知道这位是?”
面上笑着,声音里却有些咬牙切齿。
她是丽贵妃入宫以后出生的,堪称千娇百宠长大,自小以美貌自傲,出入穿戴也永远是最好的,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比她更富贵更美貌。
眼前少女穿戴简直寒酸至极,连她身边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富贵十倍。
可那张脸……那张脸……
怎么能有人长成这般模样!
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想和对方换脸的冲动。
就在这时,她兄长萧南洵的声音淡淡响起:“左都御史的千金贺兰小姐。”
萧韶安一凛,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
虽是一母同胞,但老实说,她有些怕他,两人半点没有普通兄妹的亲厚不说,被那双黑灰的眸子盯着,就算是她都有点发憷。
萧韶安:“咳……是兄长你请来的?”
萧南洵勾起嘴角道:“母妃叫来的。”
萧韶安点头:“哦。”
她品着他的语气,又揣摩了一会,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火气消下去,绽出个笑来:“没什么,我随口一问……”转头继续对丽贵妃撒娇道,“母妃、母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带我去看看嘛1
所谓御街夸官,指的是每三年一次,殿试放榜后,礼部官员鸣锣开道,让状元郎骑上高头大马,领着新科进士,从十里御街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地招摇而过。
届时几乎全城的百姓都会涌到街头来看,万人空巷不过如是。
总之是个极其出风头的事情。
韶安公主想看,丽贵妃自然也不会拦着。
满殿的宫女太监收拾打点,很快便准备将两人裙摆逶迤地迎出去,难为丽贵妃还想起问贺兰瓷:“贺兰小姐,要随我们一起,还是……”
“臣女就……”贺兰瓷刚想说告退,眼角余光看见二皇子斜过来的眸子,瞬间改口,“……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皇子对御街夸官没什么兴趣,便先告辞走了。
临走前,贺兰瓷垂手恭送他时,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她身上。
他再度缓慢地从她身前错过。
二皇子的声线,冷腻阴郁如蛇一般,语调拖长,透着一股瘆人的压迫感,用几乎只有他们俩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呢喃道。
“——贺兰小姐,我们会再见的。”
贺兰瓷:“……?”
大可不必。
跟在丽贵妃和韶安公主后面,从毓德宫里出来时,贺兰瓷整个人都像是劫后余生,心累得几乎不想说话。
特别是她昨夜还没睡好,关于梦里的事情也没有理清楚,一时间思绪烦乱。
正无声思忖着,忽然听得远处宫门开启的声响。
贺兰瓷抬头望去,远处的皇极门,连着午门、端门、承天门一路次第洞开,这场面猛然看去甚至有些蔚为壮观。
正中这几座大门,除去皇帝和皇后大婚时,唯一能通行的便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而新鲜出炉的三鼎甲此刻正从皇极殿大门踏着平时只有皇帝能走的御道径直向外。
这当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走在正中的状元郎。
其他人的服色都是蓝的,只有他穿一身绯罗袍,腰系光素银带,坠药玉佩,头戴银叶簪花,状元吉服红得鲜妍似火,极为鹤立鸡群。
而且这次的状元郎从背面看瞧着年纪不大,身姿如松如柏,颈脖修长,白皙如玉,几缕发丝从帽檐边探出,只要样貌不是丑得离谱,有状元光环加持,都会让人觉得一表人才,令人憧憬。
贺兰瓷随便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着实没有心情关心。
但韶安公主显然不这么想,她旁边的太监会意,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状元郎,且慢。”
前面三人闻声而停,都转头看来。
正中那人一双桃花灼灼的含情目,不笑尚勾人魂魄,此时春风得意,不免弯着眉眼,睫羽浓密,眼瞳明灿似水洗,笑意温柔缱绻,更透出几分暧昧来,微风拂动他鬓边的发丝,容颜俊美出挑得几可惑人,叫任何女子看了都难免脸红心跳。
贺兰瓷也是一怔,主要看多了他装温柔公子穿的白衣,乍然看见他穿这种色彩极艳的红衣,还有些不习惯。
……竟还显出一点妖里妖气来。
他还是穿回白衣正常些。
等等……她突然反应过来,他居然真中了状元?那他岂不是连中三元?
大雍建朝以来,真正做到三元及第的状元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贺兰瓷不过走神了一瞬,四周跟随的宫女们却几乎看呆。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科状元郎居然长得这么好,衬得旁边榜眼探花都无人在意。
当然最兴奋的还是韶安公主,贺兰瓷一转头便看见她紧紧攥着丽贵妃的胳膊,大眼睛里闪着熟悉的,被陆无忧蛊到的光,转成文字约莫会是——“娘亲,我要嫁给他1
陆无忧显然也看见了贺兰瓷。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微微挑了挑眉,蓦然笑得更妖了。
贺兰瓷清楚听见韶安公主卡进嗓子里的一声尖叫。
“……”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陆无忧。
理论上贺兰瓷是应该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同情来,毕竟大家很可能都要一起倒霉,但……在如此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她还是难免地,微妙地,有一点点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