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所谓冤家路窄。
不知道方才对话被听去多少,贺兰瓷周身一僵,抵着门板,目光微暗望向陆无忧:“你怎么会在这?”
春闱之期,对方出现在上京不奇怪,但出现在这里就实在蹊跷。
更何况她刚才还疑似在家门口见到过他。
陆无忧闻言,倏忽眼睫一抬,眨动间露出色泽略淡的瞳仁,眼尾微弯的桃花眸越发上挑,带着似醉非醉的灿灿清辉,哪怕一句话没说,也像是若有似无地下着勾子。
更何况他还在笑,随嗓音震动,气息浅浅:“贺兰小姐贸然闯进来,这话是否该在下来问。”
贺兰瓷担心李廷找不到她,还会折返回来,暂时不敢出去,只得按着门栓,更警惕地望向对方,道:“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她咬字偏轻偏软,哪怕威胁的话说来,也轻灵婉转,似泉涧溪流,煞是好听。
只是眼下显然失去效用。
对方又笑了一声,垂下眼,长指拎起了放在桌上的砂壶,极为随意地倒了两杯茶,语气仍是波澜不惊:“不用这么紧张,贺兰小姐要不要喝杯茶,压压惊。”
贺兰瓷哪里敢喝这茶:“不必。”
陆无忧也不勉强,如玉的指节环着杯壁轻啜,手背骨相清晰纤长,姿势依旧是优雅且礼数周全的,好似喝得不是寺庙陈茶而是仙露琼浆。
这时,贺兰瓷才发现厢房里的小方桌上除了茶壶茶杯,还放了几个一看就是女子的帕子和钗环,最边上甚至还有张和李廷手里雷同的小笺。
她顿时忆起这家伙在青州就极受女子欢迎。
上京繁华,民风较青州更为开化,估计他会在这里也是为了躲那些暗送秋波的姑娘小姐。
想通关节以后,贺兰瓷竟然还很不合时宜的对那些眼光不佳的女子产生了一丝同情——因为这家伙根本不是如外表那般的温柔多情郎君。
犹记得当初她在青州的江流书院后山,亲眼看着满脸紧张的姑娘将绣了青竹的帕子交给他,怯生生道:“弄脏了你的帕子,我、我便寻了条新的……”
他竟也温柔笑着收了,还轻声道谢,姿态温雅和煦。
差点让贺兰瓷以为撞破了什么小情人私会。
不料那姑娘走远,她后脚也想跟着离开时,就见陆无忧神色平淡地掏出火折子将绣帕烧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跟烧什么罪证似的。点点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影影绰绰,那可真是断情绝爱极了,令当时躲在一旁绕路免得被堵的贺兰瓷叹为观止。
陆无忧顺着贺兰瓷复杂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那堆东西上,略停了一下,又转回头看向贺兰瓷。
他勾起唇角道:“这些我自会处理掉,不会叫人误会。不过,贺兰小姐这算不算是……五十步笑百步?”
贺兰瓷立刻想起,刚见面时他的第一句话。
几乎可以确定方才她和李廷的对话,他不止听到了,恐怕还听到了很多。
“陆公子。”她努力放柔语气,“你恐怕有所误会,我不是来与人幽会的,今日纯属意外——我现在是在躲难。”
陆无忧盯着她看了一瞬,笑道:“贺兰小姐,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这对我又没什么好处。”
显而易见,他根本没信。
贺兰瓷道:“我就算再蠢,也不会此时此刻约他在这见面。”
被人撞破她就完蛋了。
陆无忧把眉目敛了回去,抬手不疾不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唇畔笑容越深:“这我如何知道。”
贺兰瓷:“……???”
贺兰瓷不由自主道:“你是会试放榜了这么得意?”
“碍…尚未。”陆无忧晃了晃茶杯,茶汤搅和得浑浊一片,他敛着眉目,不好意思似的低道,“不过也就这几日了吧。”
厢房里斑驳的光影映着少年清逸的面庞,干净清冽如潭。
他眉目亦是十分柔和,眸光明澈,水泽粼粼,浓密睫羽覆下来甚至还透出了几分乖觉。整个人宛若被清泉濯洗过,周身水汽氤氲,配着一身士子的白儒衫,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温文无害的浊世翩翩公子,欺诈性极强。
若不是知根知底,大抵真的觉得他是在谦虚。
贺兰瓷目光不善:“我劝陆公子放榜前,最好还是多行善积德,少造口业。”
陆无忧长睫一扬,笑道:“可如今倒霉的又不是我。”
贺兰瓷:“……?”
不等贺兰瓷再怼上一句,她突然听见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之后似乎还隐约听见了李廷的声音。
贺兰瓷顿时一凛。
门栓是可以合上,但此时锁门,反倒显得可疑了,迟疑间她看向陆无忧,用压得极低的声音道:“该你行善积德的时候到了。”
陆无忧桃花目微弯,又眨了一下:“恕在下愚钝。”
贺兰瓷无语道:“别明知故问了,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倒霉,就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说完,她迅速转往里侧。
本就是觉月寺供人休息的厢房,家什摆设十分简单,放眼望去能躲藏的地方也并不多,听外头的声音李廷似乎已经在敲门了,贺兰瓷不作多想,翻身藏进了床帐中。
倒不是她对陆无忧的人品多有信心,是她确定陆无忧绝对不想再因这种事被她牵连。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李廷敲了两下,就毫无耐心地把门推开,他喘着气,声音里还带着隐忍的怒意:“你方才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一个……长得极美的白衣姑娘。”
陆无忧的声音响起:“嗯……自然是见过。”
李廷瞬间道:“她在哪?”
贺兰瓷脑中一嗡,心跳骤然加快。
她紧紧攥住床栏,心道她要是被发现,她就跟李廷说她今日是来私会陆无忧的!
那厢陆无忧继续道:“她乍然闯了进来,我见她惊惶,便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压压惊,谁料她似惊弓之鸟一般又跑了出去,我想拦都没能拦祝”嗓音清润悦耳,不紧不慢,“你若不信,可以在房间里任意搜索。”
李廷将信将疑:“当真?”
说着,他的脚步声渐近。
陆无忧语气自然道:“不知道阁下与那位姑娘是何关系?”
李廷咳嗽了一声,含糊道:“她是……舍妹。”
他脚步声越发逼近床帐,贺兰瓷屏住呼吸,指节都绷紧至泛白,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陆无忧笑道:“原是如此。刚巧,在下还想请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方才惊鸿一瞥未曾来得及问,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他的声音无一丝紧张,反倒似巴不得他多呆一会。
李廷的脚步却一下停了。
贺兰瓷不知道他停在那里到底是要干嘛!
冷汗都快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了。
就在此时,李廷突然返身回转,道:“……我急着寻人,就先走了。”
硬是等到李廷的足音彻底消失,贺兰瓷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半跪在床帐里,只觉得小腿都发麻了,刚往旁边一歪,便听见床柱被轻轻叩击了两声。
贺兰瓷瞬间又坐直了。
“人走了,出来吧。”
陆无忧那把温润有礼的嗓子凉凉响起。
贺兰瓷这才轻手轻脚掀开床帐,陆无忧正侧对她身形颀长挺拔的立着,清透如水的眉眼微垂,看起来居然真像个恭谨守礼的君子。
“呃……”
贺兰瓷迟疑一瞬,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陆无忧闻声,眸光一转,眼尾微扬,一双平地起波澜的桃花眸斜睨过来。
贺兰瓷下意识神色警惕。
陆无忧见她如此,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侧过身,上身微倾,保持着距离,低下些许。
贺兰瓷迅速往后挪动半步,目光凌厉。
陆无忧单手撑住床柱,就着这个姿势,唇角又勾出一个笑来,声音温柔,轻如耳语:“贺兰小姐,你放心——我对你绝无半分兴趣。”
贺兰瓷一怔。
也只是瞬间,她的脸上亦如花绽笑,巧笑倩兮:“巧得很,我也是——全上京的男子死光了,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兴趣。”
陆无忧轻笑一声,松开了手,撤身回去。
“他刚出了院子,你要走现在便走。”说话间,陆无忧已经推开了房门,“出院门直走,二十来步往右转,再直行三十来步,便能看见一片桃林,左拐再走个四十来步就到了女眷休憩的地方。”他顿了顿,“恕在下不远送,贺兰小姐记得戴好你的帷帽。”
贺兰瓷犹豫着道:“你确定是这条路?”
他才来上京多久?
陆无忧道:“不确定。”
贺兰瓷:“……?”
陆无忧笑得风轻云淡:“不走这条,贺兰小姐也可以选一条你喜欢的路,至于会走到哪就得看运气了。”
贺兰瓷揉了揉小腿,待麻痹感过去,从床上翻下来,道:“你跟我一起走。”
陆无忧:“……?”
贺兰瓷道:“我戴帷帽,你走我前面,我会装作不认识你的。”
陆无忧难得静默了一会,道:“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贺兰瓷道:“若遇到曹国公世子,帮我拦他一刻。”
陆无忧又静了一会,随后似笑非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得罪曹国公世子对我来说得不偿失。”
贺兰瓷徐徐抬起眼看他,华光蕴藉不染凡尘的瞳眸里,似有潋滟波光化作万千星辉,被这双眸子望着,几乎没有男子能说出拒绝的话。
陆无忧:“容我拒绝。”
贺兰瓷:“……”
她定了定神,又道:“……若我被他抓到,我会如实告诉他我刚才就被人藏在这屋子的床帐里。”着重了“床帐”二字。“既然多少都要得罪他,至少你可以不得罪我。”
陆无忧实话实说:“我不是早得罪你了?”
贺兰瓷谆谆善诱:“你还可以补救一二。”
陆无忧倒是真笑了,笑得色若春花,肩膀微颤:“也罢,再耽搁下去真走不了了……贺兰小姐,恕我冒昧,我能问个问题么?”
贺兰瓷整理过衣裙,戴好帷帽便往外走:“什么问题?”
陆无忧和她并肩走出去,随口道:“你若真费些心思,未必不能嫁到曹国公府上去。闹成这般模样,在下是真有几分好奇,贺兰小姐究竟想要嫁到哪家府上。”
贺兰瓷想也不想便道:“反正不会嫁给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陆无忧笑得十分缺德道:“想提前同情那位不幸的兄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