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的秋天时,我把诗城的遗迹全部清理出来了。
我忘了前寺村和后寺村。忘了京城和大学。忘了县城和天堂街。忘了小敏和那我不知掐死没有掐死的新郎官。我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是一个罪犯和逃犯,只知道这伟大的发现和壮举,只知道每天清理和抄写。
诗城的遗址,其实真正坐落在耙耧山脉西端靠南十里处。往西去,再有二里就是夏洪冬枯的老黄河。黄河在那儿湍急怪僻,河道拐来拐去,最宽处能有十几里,最窄处只有三二里多。在千百年的岁月中,终日间河水激荡,旱旱涝涝,河两岸的村落逐年累月地搬迁到了别的地方去,留下老河在这耙耧山脉顶端的一马川地里,今年滚过来,明年滚过去。往南的上游去,是山脉突兀悬出的一百多米高的沙石崖,正好牛头样把河道顶到西边几里处,因此就在这崖的北端留出一大片的缓地来。诗城就在这河边的崖下缓地落户着,背靠耙耧山坡,脚登黄河水道,左有崖头挡水,右有川地良田。为了抵挡夏天泛滥过来的黄河水,也许先祖们曾在城前筑过一道坝,直到今天,那坝的遗址在西边半里处,还有一条隐隐的土堤和石嶙。从这遗迹的地形地势看,不用说,多少年前的岁月里,黄河乖巧,流水清澈,先祖们依河而居,过着水肥土足的日子,传唱着在今天看来和谜一样的民谣和古歌,终于就在这耙耧一带的黄河流域里,唱出了这座古诗城。然而日月悠悠,时光冉冉,随着岁月的变迁,到底还是在某个夏天里,黄河泛滥,冲开了城前那道堤,洪水直朝着诗城斜斜地刺过来,让诗城房倒屋塌了。
让诗城在水流淤泥中消失了。
我回到几十里外的孔井村里请来了十几个人,每天给他们发一丁点儿补贴费(我的工资哦,工资再高这时也是杯水车薪了),再发一大堆的许诺和好话,领着他们先把诗城的一条城街找出来,再把城街上所有黄河的淤泥,用车子推到远处的一个积水坑里去,然后再从那条铺着石板的街上朝着两边的胡同里挖。朝着每一户人家的门前挖。朝着一街两岸的院里挖。一个月后,一条石板铺地的街道出来了(那街道和今天耙耧山脉的乡镇街道大致一模样,只是比一般的街道窄一点,能过两辆马车或者牛轮车)。而在那街道两边一户又一户的人家里,各家的房屋,不光地基是又大又重的石头砌成的,而且各家的墙壁,也都是用石头砌到房顶或者垒到一人那么高,再用土坯在过人高的石头墙上接上去,形成在这儿特有的石土墙(直到今天,耙耧山脉距河道相近的村落都还垒着石土墙)。在挖出来的十几家的院落前,每家那被水冲倒的一堆乱石中,都必然会有一根尺宽、尺厚、四尺长短的条形门梁石。就在这每户都有的条形门梁石头上,都刻有《诗经》中一首古歌的名(像今天许多人家要在自家的门楼上镶上“张家”、“李家”、“王家”或“人丁兴旺”、“紫气东来”的字样般。今天耙耧人喜欢在门前刻姓留字的习俗,也正源于那时黄河流域诗城一带人家爱唱古歌,并爱把其中一首古歌名字刻在各家大门的石梁上)。那时候,诗城人都把一首他们喜欢的歌谣的名字刻在大门前,那歌谣又多是两千多年前周朝时,盛行在宫廷内的乐歌流传到民间后,被他们拿来刻在大门横梁上,借以祈福祝愿,拜天地而求平安。
那石刻的石条已经从那条街上挖出了20块,共计46个字。我把那些石条编上号,把每根石条或石块上的字都依着字形描着写到我的本子上,并把那字是阴刻、阳刻和体形及石条的长短与厚薄,都一一地标明和注清。我完全如一个考古专家样,和村人们一块挖土,一块运土,一块抬石头,一块吃饭和睡觉,一块感冒和咳嗽。我渴望挖出一根石条来,上边的字让我不认识,超出《诗经》中305首诗的范围来。渴望不仅只挖出一些诗名儿,还希望能从哪块石头上找到一首诗。结果是果真就在一处大户人家门前的乱石里,清出了一条有五尺宽、五尺厚、六尺长的一个巨型过梁石,这过梁石上的刻字不是阴刻而是阳刻字。那刻字横平竖直,笔端有力,所有的横都粗于竖,撇和捺则着笔轻细,而起笔重缓。这字体已经不再是一般乡村文人、匠人的作品和努力,而是(可能)当年耙耧山脉一带的名望文人的书法作品了。且那石刻匠人也不再是一般照葫芦画瓢的石匠手艺人,从阳刻的点横不留痕迹的落凿处,能看出这石匠的水平是一定高过房屋、高过树木,和耙耧山脉最高的岭梁一样儿。我用刷子把那石条面上的黄土清干净,在那石条的正中央,果然赫赫地刻着一个比海碗还要大的字。且那个字作为一首诗名或一首被传唱的歌名,是《诗经》中不曾有过的一个字——女。
就在那有“女”字阳刻的石条旁,又清理出了一块一面平整、其余几面都是凸凹的巨型山石来,深绿浅红,一人那么高,两头尖圆,中间鼓胀(酷似今天我们随处可见的那种自然石),就在这块自然石的一面平整上,竟然竖刻着一首两排八列、一字不缺的诗——
于洛之阳(在洛阳之阳),
以南至于边柳(以南到了边柳这个地方),
鲜且美眉(鲜亮的人儿美丽的眉目),
曰我既付(啊!我把我已经交给你)。
执子之手(手拉你的手),
与子偕老(和你一起携手到老)。
吁嗟阔兮(河水啊,这样宽阔难渡),
不我活兮(难以见她,我怎么能活)!
我让那十几个村人都到一片凉荫里边去歇着,自己盯着那八句诗在心里品味和研读。那诗句让我熟悉而陌生,回味无穷,使我云开日出样想到了《洛阳赋》,想到了《散氏盘》,想到了《毛公鼎》,还想到了全部的《诗经》和《楚辞》,可却又无论如何月落星稀地不知在哪儿读过和看过这首诗。我定断,那条过门梁石上的“女”字,就是这首爱情诗(歌谣)寓意深刻的题名儿,可我又不敢定断这首诗的出处和来源,更不敢相信它是我在诗城发现的《诗经》中305首以外的第一首诗。已经正顶的日光,在那块自然石上落照着,像透明的金水在那石头刻字上洗着和流着。从石缝中钻出来又黑又亮的一只蛐蛐,趴在那石头刻字的一横里,像卧在自己的家里样。待太阳把它身上的潮湿晒去了,它引弓四腿,亮起翅膀咯咯咯地唱得悠远而嘹亮。还有两只很少见过人的野蝴蝶(这让我想起玲珍出殡安葬那一幕,还想起传说中梁祝化蝶的事),从身边的草地飞过来,轻轻地落在那石头的顶儿上,歇一会,朝着那门里的塌院落石飘去了。
没想到,从这所高宅大院门前的这块自然石上的爱情诗——《女》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沿着街道一直向北清理过去时,除了一如往日在各家门前过梁石上发现《诗经》中那些诗的题目外,还又在几家的门口和院里,挖出了和刻着《女》诗的那块自然石头大小不相上下,有着同样美妙的歌谣唱句的诗的石头。在一块题为《飞》的歌谣诗句中,有那样四句的精妙和绝伦——雀行于日,雀行于落;有日终去,有落终归(鸟儿在日出时离去,鸟儿在落日时回来;日出时它终归要去,落日后它终归要回)。还有一首题为《有季》的诗,三句一段,共有三段——
滴落兮(春雨滴落呀),
有粒归土(有种子入土),
有禾离土(便有青苗出土)。
风过兮(春风吹拂呀),
禾生大田(庄稼生于广袤的田地),
稔熟大田(庄稼成熟于广袤的田地)。
黄叶兮(秋叶飘落呀),
飘寒□季(风吹寒冷□的季节),
□□□季(□□□□□的季节)。
也就这样儿,在把诗城的废墟清理到三分之二时,主街道的石板路,忽然在一户人家的墙后变宽了。忽然从那未曾倒掉的一堵石墙的角上始,那石墙不再是直南直北,而成了缓慢的环行,有着一人高低。所有墙上的石头,也不再是遇大则大,遇小则小,而是一律都经了石匠的修凿,一尺一寸宽,二尺二寸长,彼此的石缝间,有着米汤泥的浇灌和铺垫。原来在城街上表面的野树和埋在草丛中的石头没有了,忽然间那儿出现了一圆大的平凹地(如半个篮球场)。十几个村人,用五辆板车不停地清理和推拉,用了28天时间,才把这圆形凹地的泥土全都清出去。清出去,奇迹便从一点一滴累积到山崩海啸般的惊异和壮观,像一轮日色从这凹地猛地升起样,原来这凹地里是诗城的戏场、会场和集日里的买卖场。半个球场大的石铺空地的周围,全都用那尺寸统一的沙石严丝合缝地砌起来,地面上又都用统一了尺寸的石板铺起来。就在这圆形场地的最中间,村街的路道从中穿过时,留着南北两个对应的通道口。在这通道口的西,围墙下齐整整地垒着两行石条凳(一看便知,那石条凳不是让人们坐着观看什么的,而是和今天的市场样,是专门让人们买菜、兑换什么时,把物品摆在那些石条凳上的。如同今天的货柜架,石条下还有卖货人一格一档的储货窑)。在通道中轴线的正中间——那个圆形场地的圆心上,地平面上又起着一个高出石板地面一尺六寸的双层台阶圆,有一间半的房子大,显见是村人集会时,人在周围,讲话的人就站在这中心圆台上。村人在集会中唱歌、对歌、赛歌时,唱歌的男女,也要站到这个舞台般的圆台上。就在这圆台正东的半圆里,地势靠了山脉,诗城人就依山挖建,把那山势挖成凹形的半圆,并把这半圆的山坡,又一层层地挖出看台似的台阶来。在这台阶上,又一律铺砌了沙岩石的黄石头和花岗岩的灰白石,使那东半圆的山势就成了戏场的看台了。我从圆场的底层向上数,到顶上共有28层高,而且在这28层看台竖着的立石上,每隔一块两块沙岩石,就会有一块或几块石头上刻着篆字的诗,三言两语,五句六句。有的是《诗经》305首中的诗章和句子,有的是305首以外的歌谣诗篇和段落。一律都是阴刻笔法,都是瘦长的柳丝字刻,也一律因为附在山坡的表层,滑落的浮土并没有把那石头埋进土里去。年月的风化和雨淋,使本来就易于剥落的沙岩石在漫长的日月中,绝大部分那些刻着诗句的石表层剥落掉了。连有的草根和荆树,都可以轻而易举从刻字的裂缝中,把根扎到石台座的里边去。石台座越是朝着山顶上走,风化也便越发厉害到几乎剥蚀了全部的石刻和笔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横竖和三角与圆圈。只有到那些滑下的泥土又厚又多处,那些石刻字才还有着断断片片的印迹和清晰,及至到了最下的第五层至第一层,因为全部都在河水的淤泥中,那些石刻字才有一半或三分之二,清晰得如刚刚刻了上去样。
从开始清理那灰石台座时,我就把清理出来的诗句,依着发现的顺序朝我的本子上抄写和描画。随身带的两个本子被我抄完描完时,我又把新发现的诗和句子,抄着描着写到那《风雅之颂》的反面书稿上。我的本子和反面的书稿纸上写满了《诗经》以外的句子和段落“采菽采菽,亦秋亦秋”、“汎舟河洛,在□□河;□□□我,谁□人噫”、“瞻水□涛,他水泱泱,君□车座,□□水乡”这样断断续续的诗句,多得和夏天麦收后,田野里遗落的麦穗麦粒样,到处都是不知何年何月刻上去的两千多年前的诗。到处都是两千多年前遗落的章句和韵味。而最为惊人、最为重要、最为庞大的,是在看台最底的第五行到第二行,在321块石头上,刻着一首有586句的四言诗;这诗中的2344个字,已经有1327个模糊到完全无法确定和辨认;在剩下的1017个刻字中,有331个是只有左一半,或者右一半,再或只有上半部或者下半部;而在剩下可辨的686个诗字中,有22种植物名和14种鸟雀名,还有一些现今失存和现今仍在沿用的地名、山名和河道名(我怀疑这是一篇以诗为记的史志文或者地理文)。当我从山顶的石座诗开始,每天都一行行抄写到这最后、最长的一首地理诗时,我知道了我杨科的伟大和发现,明白了随着我对这些《诗经》以外的诗篇的发现和研究,我将会重新改写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史和古典文学史,甚至改写部分植物学的历史志。那一天,在清理出那首有586句、2344个字组成的《诗经》遗漏的一首最长的四言诗前,我望着如长卷一样舒缓地展开在看台上,剥蚀了右边题名、左边年月落款的清明上河图样的诗,心里开始只是惊喜和激动(如拣麦穗的孩子,不慎间发现了一片无人收割的麦海样),可当我从第一句的“他水之东、横□村落”开始,一句一句地朝后读着时,当我意识到这首诗是集中载记了黄河岸边以诗城为中心的百姓,在两千多年前的种植、耕作、放牧、习俗、歌唱、婚配、祭祀和图腾的生活场景和生活方式时,我知道我发现了两千多年前的百科全书了。发现了两千多年前,耙耧人以诗画就的清明上河图。发现了一个民族两千多年前留下的一部《圣经》般的诗。当我从诗中读到“他水吾人、河□人生,龙降□山,噫国生群”时,我知道我读到了关于中国人自水而来,以山而生的起源和最为准确的文字记载了。
我知道我把我发现的诗城和这个半圆的看台场,公诸于世后,将会如何地让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振动和兴奋,将会使全世界所有认识汉字和不认识汉字的人,都如重新发现了罗马、希腊和意大利的庞贝古城样。我有些惴惴不安地站在那看台下,惊愕着那首长卷的地理起源诗,阴霾的天气像盖子样扣在耙耧山脉和诗城的遗址上,扣在这球场一样的凹环形的唱场上,潮湿冷凉的沙岩石的气息,从那凹环的看台上朝我袭过来。连续为这个唱场和凹环看台清理了28天的孔井村的村人们,他们就坐在我身后推拉泥土的车子上、石头上和那些铁锨、镐头的木把上,瞟着我在那长卷诗前痴呆和愕怔,说杨教授,你也坐这儿歇歇呀。
说杨教授,今天不会下雨吧?
说杨教授,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从惊愕中,半怔半醒地抬了一下头,想着这一天的日子,看一眼空中聚着的乌云,污污墨墨,黑水一样开始从耙耧的山头压将过来时,我和村人们便都站在那唱场的看台前,仰望着伸到半山坡的石台座。初秋的闷热在山上和黄河的滩地转眼消失了,寒凉如潮头一样朝着遗址、朝着唱场和看台快速地袭过来。我望了一眼村人们,说天要下雨了,这看台上的土被挖走后,看台会不会被这雨水冲垮呢?
我说我抓紧把这首长诗抄一遍,你们都先回窑里歇着去。
说都走吧,你们还站在这儿干啥呀。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看看天,看看身边石头上的一片刻字和挂着的水珠儿,脸上全都凝着阴沉的半青和半紫,说已经又到月底了,你说过这看台一挖完,就把这个月的补贴发给我们的。还说这个月清理看台大伙儿马不停蹄、起早贪黑,干一个月的活,要发给我们两个月的钱。
——杨教授,已经月底了,你就把钱发给我们吧。
——杨教授,你发还是不发呀?再不发钱就别怪我们都是粗人了,不光都要摔了家什回家去,怕还会对你有些不客气。
——你说话呀,杨教授,你以为你不说话,我们就会不问你要钱吗?
——说吧,只这一句话,说给还是不给吧。
说当初让我们来这里清理这儿诗城的石头和土时,你还答应说,有一天这儿成了文化遗址、文明圣地,将来到这儿参观的人会浩浩荡荡、络绎不绝的,那时候这诗城会像西京的兵马俑,像京城的故宫和八达岭,会像国外的金字塔和罗马城,说到了那时候,让我们每个人都做这诗城的文化管理员,每月都有上千上千的工资发给我们呢。可现在,我们累死累活,一个月你连200块的补贴都不按时给我们,你说你的话还算话不算话?
——不算话你他妈的还算啥儿教授呀!
——你他妈的是个疯子、骗子,是个精神病。你要没钱你现在就回到京城去,回到你那狗屎大学里,限你半个月把欠我们的钱全部拿回来。拿不回来我们就把这些刻字的石头全部砸碎,拆下来抬到城里卖。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只要我们把这刻字的石头运到城里去,卖一块比你给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
说你到底给不给呀?
说呀你——你到底回不回京城去取钱?
——你他妈的到底回不回京城去取钱?!
注解:
[1]《般》——这是《周颂》中祭祀山川之神的乐歌。
[2]《天作》——这是周王祭祀岐山的乐歌。
[3]时迈——这是祭祀上天和山川诸神的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