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回家了。
回到耙耧山脉了。
我不知道黄道吉日的这一天,竟是我一生的变故和灾难,不知道这一天在前寺村发生的事情,是我在村里的结束和末日。就如冬天越过夏天直逼着春天样,让春天无设无防,冬天就逼到春边了。一路上打车走路,疾脚快步,怀着某种莫名的不安和嫉妒,仿佛是为了尽快回到前寺村,到小敏的洞房去认识一下那木匠(该死的人!)。我连三赶四,到前寺村村头时,也才日过平南一会儿。黄亮燥热的光,在梁上和村头,仿佛金水与银水,洒着一地一片儿。从村后小敏家新婚的宅院里,飘过来燃放的鞭炮纸屑味,黄烫烫地在村街上流着和散着。因为玲珍死过还没半年女儿就结婚,婚礼就依着乡俗,在村里村外100处的墙上和树上,贴了100张白纸尽着孝。因为娘死了,外婆年龄大,小敏需要有人照看着(农活也需要一个壮劳力),结婚也是情理中的事,便又在贴了100张白纸的地方,又贴了100张大红的纸,用红纸把那白纸全都盖着了。用喜事冲着压着丧事了。使那满村满街满树的红纸下,都又多少露出一些白纸的边,仿佛满山脉的红土地里露着过了冬的残霜和败雪。热闹的婚礼已经在上午春风劲吹地过去了,留下来的清静和散淡,如晨后残存的雾霭样,散落在村里的角角落落中。我在村头看着满村贴的红纸和红纸下面露出的白边儿(不祥哦),看了看小敏家大门口上别的松柏枝,有一股松柏的香味朝我飘过来。看了看那柏枝下掩映着的红对联(大喜哦),有帮着婚配的村人们,正抬着一口蒸馍的大锅,从小敏家院里趔趔趄趄走出来,朝着村里趔趔趄趄去。像迟暮归圈的羊一样,我开始默默地朝着村里走。有知了在我的头顶呜啦啦地叫。朝阳处早熟的小麦转眼黄焦了。那些忙完了小敏婚礼的人,已经在梁上的田里割着早熟的麦。满山遍野中,村头和梁上,小麦东奔西窜的香味如踮着脚尖奔跑的雨滴样。那些从田野挑着麦捆回到麦场上的人,放下麦捆站到树荫下,举起水罐喝下一肚的水,见了人不是问你家的小麦熟没有,开镰没开镰割麦呢,也不说小敏和她男人的婚长和礼短。而是把那清水罐儿递过去,说喝水吧?你们村有没有学生考上大学啊?
——谁家的孩子考上了?
——哎哟哟,真的考上啦?
——哎哟哟,没有一个考上啊?
这时候,小麦发烫的气味和婚礼鞭炮留下的火硝味,也在村街上继往开来、奔走相告着。往日为觅食忙碌的鸡们,都胀着嗉子在村头闲咕咕地叫。我回到村里时,那些鸡都歇着叫声望着我。卧在树荫下的狗,也都惊奇不已地看着我。村里的人,有谁突然看到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怔了一下,像要躲我却又没来得及,就木在路中央,笑一笑,说一声你回村里了?快回家里看看吧,自己倒先慌忙失常地朝一条胡同拐过去。有个孩子见我回村了,他不躲我,不闪我,快步地从哪儿跑出来,一下钉在我面前——你才回来呀,你快回到你家看看吧,看看你不参加婚礼出了啥事儿。说着又返身朝着我家跑,像引路样疾脚快步地领着我。
我跟着那孩子回到家。
一到门前我就站住了(呆住了)。我家门前放了几辆架子车,那车上装着先前村人和邻村人送给我的刻有汉字的大石头,和我家有用无用的桌子和椅子。有一个车上装着两块刻字石,有一辆车上装了三块独字石,还有我在城里新买的木板箱。还有两个人,正把院里那刻着“草”、“土”二字的石头朝着门外抬,那石头上还放着他们顺手牵羊从我屋里搬出来的靠背椅(我读书写作时,都是坐着那把椅)。还有一些别的人,他们不搬不抬那石头,却从我屋里拿走了我的台灯和脸盆,拿走了我的脸盆架和我总是摆在桌上的一个清末民初的瓷罐儿(也是村人送我的)。屋里和院里,站满了村人和邻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我的一样东西准备朝外走。还有村里的媳妇们,她们看在我家里没有东西可拿了,就到灶房拿走了我的锅,拿走了我的碗,还有菜刀、面盆和案板、筷篓什么的(抢一样)。其实不是抢,是顺手分着拿一样,如大家到我家和和睦睦地分了我家的家产般。
我木然地立在院门口。
我的突然出现,如一年前我突然回家见了茹萍和李广智脱光睡在床铺上(真的是对不起了他们俩),这次的突然回来,也让我觉得对不起了村人们。
我让他们措手不及了。
让他们看见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从坟墓钻出来的鬼。时候正是日走西,闷热的静,让村落如瘫在山脉上的一大堆儿泥。有人夹在胳膊弯里的碗和面盆被我的出现惊掉了,碎碗裂瓷的声音在静里,像铁锤突然敲了一下挂在半空的钟。离我最近的那两个正要抬着石头出门的邻村人,他们一老一少有些尴尬地把石头放下去,将抬杠从肩上卸下来,一个说杨教授,你怎么说回就又回来了?说我的孩子尽管你摸过他的额门了,可他今年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呢。反正这石头你放在院里也没用,我们想抬回去盖房子垒进墙基里。
另一个也就跟着说,我家的外孙也没考上大学呢,幸亏我没给你说过我祖上见过的和鹅卵石似的那一大片刻字石的石滩在哪儿,要说了我就吃了大亏啦。
说就是呀,那时候不是说你一摸孩子的头,孩子的成绩就能噌噌上去的,就能考上初中、高中,考上大学的,可我家给过你三次花生、两次核桃,你摸过我家孙子三次额门儿,他怎么连初中都没考上呢?怎么上初中还要我家交上300块钱呢?
说杨教授,人家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村里了,不要这家了。要不然你怎么会连续两天大门敞开,屋门不锁呢?说我们是看有人来你家拿了东西才来你家的。别人要不首先拿,大家也都不会一个学着一个到你家里来。
说,最主要是有人说你到天堂街上享受了,在城里天堂街上见了你。问我说你是真的去了天堂街上吗?你给我们说句实在话,你是真的去了天堂街上吗?他们说你每次进城都不住旅馆,都是到天堂街上和那些花花小姐们住在一块儿。
——真的吗?杨教授。
——真的你经常去天堂街上找那些小姐吗?
——小姐是妓女,你去找小姐你算是什么人?你是教授还是嫖客啊?小姐们都是鸡,你去找了她们你哪里还是读书、教书的人?
他们这样说着时,就把抬的、搬的石头都放在地上了。都把从我家拿的东西放在墙下、树下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着或竖着,仿佛说我去天堂街是在歪曲我,是因为哄抢我家东西,被我撞上后,不得不去我身上找块疮疤揭一揭。就那么木木一片竖在院子里,把目光搁在我脸上,求我原谅样,求我在这时给他们抬东拿西找一个台阶下。西去的日光斜斜地照过来,一杆一杠的光芒落在院里和村人们的脸上去,使那些脸都有着羞怯和内疚,有着尴尬和无助。有的把头低到了怀里去,有的把目光扭到了别处去。
我说真的是孩子们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吗?
——真的是连读中学还要交钱吗?
——我真的去了天堂街,我在那儿和小姐们胡吃海喝,打闹鬼混。你们的孩子真的没有考上大学,你们若真的需要我家的这些东西,你们就都抬走搬走吧。
村人们就都把有些羞怯的目光搁在我身上,说原来你是真的去了天堂街上啊?你怎么能真的去那街上呀。说杨教授,没去你就说没去,你要真去了,我们可真的要把这些东西拿走了。
便都把目光变得刀一样,线一样,有理有据,绕绕闪闪,咄咄逼人,似问非问,仿佛他们到我家哄抢搬拿,果真是因为我去了天堂街。仿佛我不去那天堂街,他们也决然不会这样涌到我家里。就都逼视着我,闪躲着我,等我最后说去了还是没有去那天堂街。去了就要把我家的东西拿了去,没去就把那些东西放下来。
便都在落日中僵僵持持等着我的一句话。
我便说,我去了。真的是去了。
他们所有望我的目光,先是有些惊异,不敢相信,后来因为我一再肯定地说,我是去了天堂街,他们的眼里就又不得不有了一些恶狠狠的光,说你就不能说一句你没有去那天堂街上吗?你就不能给村人抬东拿西一个能下的台阶吗?
我说我真的是去了,不骗村人们,我真的是去了天堂街。
那两个抬着一块刻字石的人,瞪了我一眼,说不是我们要拿东西哩,是你要拿话气我们,激我们,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抬了,不得不拿了。说着气鼓鼓地把放在地上的刻字石头重又抬起来,从我身边朝着门外走过去。有了这两个年轻人再次的莽撞和开头,一场僵持就被打破了。所有的人,便就这个学着那一个,放下桌子的又把桌子扛起来,放下椅子的又把椅子提在手里边。大家鱼贯着,从我身边走过去,有些理直气壮,又有些难为情,一律都动作敏锐,脚步快捷。抬着石头的,不小心撞坏了我家的大门框,从那门框上被撞掉的一块儿木渣白白花花,像落下的一片骨头样。抱着我的台灯和一个陶瓷罐的同村嫂,因为手里还提了我家一个小木凳,陶瓷罐上又放了我睡觉时扫床用的棕刷子,她双手忙上忙下,汗从额门上直朝棕刷上落。到我面前时,那棕刷从瓷罐口上掉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说杨教授,你大人不见小人怪,麻烦你把那刷子拣起来,还放到这个罐口上。
她说这罐子我回家盛盐用,刷子回家让我孩子扫床用。说着瞟着我,难为情地在脸上挂着、厚着一层儿红。我便慌忙弯腰把那棕刷拣起来,插进那个罐子里,使它再也不会从她身上掉下来。
也就走掉了。
也就都走了。
说走就走了。
我把身子闪到一边去。
村人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堂而皇之,有理有据地把我家的东西和南北,全都从我身边搬走了。可好在,一直放在床角的书和屋里窗台上的书稿《风雅之颂》,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这让我感到有些许慰藉漫在了屋子里,有如口渴时,别人给我留下了一碗甜阴阴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