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北齐新帝登基,于太极殿昭告天下,大赦,尊皇太后高氏为太皇太后。
越十日,诚王上表以年老请归。
皇上再三挽留,恳请诚王留京辅政,累次加封厚赐,诚王谦辞不受,终辞京远归封邑。
饯别之日,皇上率公卿臣工亲送诚王出京,十里乃止。
值大赦天下之际,皇上相继宽免了受骆氏篡逆案牵连的一众轻犯,查实无协从重罪者,准予赦出,其中才识卓绝者,破例准其重入仕宦。
同时连颁数道诏令,免徭役,减赋税,泽及三载,万民称颂。
朝中公卿重臣凡拥立有功者,皆厚赐晋爵,恩嘉三族;其余按其功绩,各有封赏。
笼罩在帝京上空的肃杀血腥气息,渐渐消弭在新帝继位的普天同庆之下,当日血流成河的记忆,也被冲淡在嘉恩晋爵的喜庆洋洋中。
人总是善于遗忘往日的恐惧,善于抓住眼下的太平。
那御座上是谁家天子,中宫是谁家女儿,从来不由黎民操心。
庶民无虞,也乐见天家喜事。
历时月余,杀戮余腥涤尽,帝京升平如初。百官各司其位,或迁或晋,吏治为之一新。
吉日在辰,帝下诏,立燕国夫人华氏为皇后。
帝遣太尉、宗正纳采,以礼杂卜筮,太牢告宗庙。依周制,天子自中宫之下,设贵嫔、夫人、贵人为三夫人,修华、修仪、修容、淑容、淑媛、淑仪、婕妤、容华、充华为九嫔,置世妇御女等若干,以听天下之内治。有司择定吉辰,行册后大典。
就在举行大典的数日前,南秦的飨贺国书也自边关飞马送抵帝京。
新君继位,依祖宗先制,遵行两国前盟,立宁国长公主为后,令姻盟得续,邦睦永修,乃天下万民之幸。南秦特遣少相沈觉为使,携礼入朝贺新君登基及长公主册后。
明日就是册后大典,皇后却在此时病倒。
商妤心急如焚,连连遣人催召御医,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催了四次。
昀凰斜卧在鸳鸯榻上,脸色略显青白,精神却还好,瞧着商妤忧切模样只觉好笑,“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怎么这般大惊小怪,一点小恙也被你闹成大病。”
“人都晕过去,这也好叫小恙?”商妤瞪她,私下里同昀凰说话也懒分尊卑,“明儿可是大日子,就是有一声半声咳嗽也是大事……快躺着躺着,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昀凰撑起身子方要下地,只觉猛然间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商妤忙扶她躺下,看她蹙眉憔悴模样,不由又是焦虑又是黯然。
南秦国书送到之日,公主看似平静,人前毫无二致,却只有商妤知道,那一夜她孤零零枯坐灯下,整宿没有合眼,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那样呆呆坐着……自册后诏书颁下,皇后未行大典便居住宫中于礼不合,便暂且迁居诚王空置京中的府邸。所幸是如此,没叫皇上瞧见,否则还不知惹起怎样风波。谁知次日公主就染了风寒,因不愿惊动皇上,连御医也没有宣召。
拖了这两日,到今早公主竟似脸色更差。宫中送来大典所穿的皇后礼服,公主试穿时受不住那层层繁重的窒闷,竟晕了过去。这一来无论如何也要宣御医了,商妤只懊悔不该拖延。
三位御医总算赶到,隔了帷幔为昀凰诊脉,一面细问病情。
昀凰淡淡道,“没什么要紧,这两日睡得迟,大概是累了。”
御医也不再多问,起居均有彤书记录在册,只凝神仔细诊脉。这一诊便诊了良久,第一位御医叩首退下,另两位御医又依次诊脉,三人俱是面色凝重,良久未发一语。商妤在旁看得心惊,昀凰却恹恹阖起眼,仿佛全不在意。
太医院会诊之前,脉案概不轻易透露,这是惯例。但平素若被问起,御医也会略提两句,聊做宽慰。然而无论商妤怎样追问,三位御医不约而同缄口,脸色皆有些难看,只匆匆告退而去。
送走御医,商妤忐忑退回内室却见昀凰似已睡着,忙近前为她盖好被衾。不料手上一凉,被她轻轻抓住。她的手纤瘦透凉,眼睛也未睁开,睫毛黑沉沉覆上苍白的脸,“商妤,我怕。”
昀凰闭着眼,轻轻开口。
“公主……”商妤心头一酸。
她语声细若游丝,“我一直都很怕死,怕不知什么时候死了,留母妃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替我照顾她,可好?”
“莫要胡思乱想,公主只是受了些小小风寒。”商妤红了眼眶,强颜笑道,“太妃已经随沈相启程,不出数日就能抵达齐境,届时便与公主团圆了。”
“是,他到底还是送母妃来与我团圆了……可惜来不及明日赶到,不能让母妃亲见我嫁人。”昀凰睁开眼,微微一笑,眼角泪水滚落。商妤别过脸,再不忍看那凄楚笑容。分明痛入骨髓,却不知她为什么总是要笑,笑得人揪心的难受。
沈觉来贺新君登基,不过是个明面,实则为的是将恪太妃秘密送入北齐。历来藩王领了封邑,其母妃也可随之出宫,到封邑颐养终老。但公主下降,却从没有带着母妃一起去夫家的先例。尤其长公主是嫁去了外邦,这更攸关国体。因此恪太妃只能秘密入齐,随行护送也只能是最可靠的沈觉。待她到达齐宫,与昀凰重聚,南秦宫中便可传出恪太妃薨逝的消息。
一切尘埃落定,他将母妃也送来北齐,终于斩断她与故国最后一丝牵绊,从此逼她安安份份做个贤良皇后,诚如他贺书中以长兄身份给她的谆谆祝训,“克令克柔,惟勤惟俭,孝养孔虞,尽敬妇德”……这是长兄给幼妹的话,亦是南秦皇帝给北齐皇后的话,唯独不是少桓给昀凰的话。
饶是如此,终究字字剜心。
从此后,他便可正大光明做他的中兴明君,一代贤主,往日孽缘纠葛,终于断了个干干净净。
“皇上驾到——”
突如其来的宣驾声令商妤惊跳而起,那声音还未落,急纷纷步履声已近,皇上竟在这时候来了!商妤仓惶转身,手忙脚乱替为昀凰拭干狼狈泪痕,唯恐被皇上撞见。然而已来不及了,脚步声来得极快,只听身后宫人齐齐跪拜,“万岁万万岁。”
商妤只得屈身在榻边跪下,耳听步履声急,玄锦绣九龙衣摆从眼前一掠而过。
昀凰欲起身参拜,足尖还未落地,眼前粲然龙纹已笼罩下来,将她罩入温暖怀抱。
节杖旌旄在前,皇家骑卫开道,出使北齐的少相车驾沿官道疾驰,入暮时抵达寄北台驿馆。副使安顿众人解鞍驻马,少相亲自到马车前迎下那身披大氅,头脸都被风帽遮住的贵妇人。“夫人,今夜我们在此歇脚,明日若是加紧脚程,或许能在天黑前赶至边境。”
“明日就到么,是不是就能见着昀凰?”贵妇人抬头,风帽滑落,容颜似旧,两鬓却已染上霜色。沈觉忙搀扶她入内,接连数日相处下来,她从最初惊慌戒备,渐渐对他信赖依靠。此刻似懂非懂地偏了头看他,抿一丝浅浅的笑,母女二人笑起来如此相似。
沈觉垂目,微觉胸中窒闷,忽听身后一声尖啸,鸣镝挟破空之声射中驿馆门楣!
“保护少相——”众侍卫纷纷翻身上马,拔刀迎战上去,却见来的只有区区三骑,正奋蹄如风向驿馆冲来。为首的黑衣人射出鸣镝示警,旋即振声大呼,“少相快走,此地不可留!”沈觉大惊,将惶恐的恪太妃率先抱上马背,喝令众人,“保护夫人,撤出驿馆!”他话音未落,驿馆四面八方杀声顿起,墙头窗后箭雨如蝗袭来。霎时间刀光剑影惊裂暮色,驿馆内外冲出无数铁甲蒙面刺客,见人便砍,见马便刺,浑若疯魔一般。
侍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霎时间乱成一团,沈觉与心腹侍卫率先护着恪太妃冲出驿馆,冒着破空如蝗箭雨直往前冲。那前来报讯的黑衣汉子冲到沈觉身边,高声喝道,“前路还有埋伏!少相随我来!”
“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都被斥退到殿外,只留皇上与皇后二人相对。商妤一脚踏出殿门便拽住随皇上同来的近身侍丞,惶急追问,“御医说了什么,皇后这是怎么了,为何惊动皇上突然赶来?”她一迭声的问,逼得侍丞连连摆手求饶,当着众目睽睽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将她拽入廊柱后头,才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把淑仪急得,您对皇后娘娘可真是一片忠心,我这也给您道个喜啦!”商妤愣住,看这侍丞满脸喜色,不由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置信地张大口,“你,你是说,皇后她……”
侍丞掩口而笑,附耳对她低声道,“小声些,眼下可不好大肆宣扬!虽是天大的喜事,到底皇后还未正式册封,这传扬出去总是有碍礼制,御医们都没敢嚷嚷。”
“当真,这是当真?”商妤只觉气也喘不过来,惊喜过剧之下,脑子竟似空了,只听那侍丞笑眯眯念叨,“御医说才刚盈月,若非皇后身子不适,还真不易觉察……哎哟,商淑仪你这是哭什么!”商妤已顾不上失仪,掩面喜极而泣,感激上苍有眼,终肯眷顾那薄命女子。
夜色沉沉如墨,上苍似在这血腥的夜晚也阖上了眼,不肯眷顾那可怜的妇人——恪太妃与随行侍卫在乱阵厮杀中失去踪影。
沈觉抹一把满脸的汗和血水,将几乎已砍弯的佩剑狠狠插入土中,身子却因脱力一晃,单膝屈跪在地。身侧侍卫忙将他搀住,他一甩手将人推开,怒喝道,“去找,都再去找,务必要把太妃找到!”
“少相,所有人马都派出去了,何人保护您安危?请恕属下抗命!”侍卫咬牙跪地,沈觉额上青筋绽跳,正欲开口却听马蹄得得,派出搜寻太妃的侍卫浴血而回,去时的两百余骑只剩十余骑回来。当先一名侍卫满身浴血,倒头栽下马来,颤颤托了一件染满泥泞的物事在手中,“禀少相,属下等一路追至山顶,见保护太妃的弟兄尽被屠戮,刺客人数众多,将我们余下人马逼至山崖……混战间,太妃坐骑中箭受惊,连人带马跃下崖去……属下救援不及,只拾得太妃落在崖边的一只鞋。”
沈觉赤红目光盯住那只宫履,刹那间脸色青白如鬼。
黑衣汉子断然拱手道,“少相,此地已陷入重围,仅有一条山道可走。趁刺客还未截断前路,请速往北去!”
沈觉缓缓回过头,嘶声道,“北去……你是说,连回京也不能?”
他森然目光盯得那黑衣汉子不敢与他直视。
“京城此时已天翻地覆……自少相离京,裴家便已动手发难。”黑衣人垂首按剑。
“他敢造反,他对皇上做了什么?”沈觉目眦欲裂,温雅面容几近铁青扭曲。
黑衣人摇头不知,“在下一路追赶少相,离京也已多日。”
“是谁派你来报讯?”沈觉狠狠以剑拄地,臂上伤口鲜血淌下,从手腕滴落如注。他语声已全然嘶哑,似刀锋抹过锈铁,含了恨,和了血,“是谁知道裴家的密谋,究竟是谁?”
黑衣人单膝跪地,“属下务必护送太妃与少相平安入齐,才敢将实情告知。”
沈觉振腕,染血长剑抵上他颈项,“太妃已被奸人所害,沈某生死不足挂齿,若再不说出实情,我便只身杀回京城,看裴令显意欲何为!”
“万万不可!”黑衣人咬牙道,“如今只有向长公主求援,请北齐出兵,否则少相纵有孔明之能,也难抵千军万马!”夜色里散发浴血的少相,剑上寒光映着眼里赤红,恍若修罗。他握剑的手毫无放松,更往前递进一分,剑锋划过黑衣人颈项,沁出一丝血。
“我为何要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沈觉冷冷迫视他。
黑衣人咬牙缄默半晌,从怀中摸出一物抛给沈觉。
一截玉柄,系着褪色的流苏,仿佛是扇柄。
再熟悉不过的扇柄,一端流苏摇曳万种风情,一端题画描摹莲华孽欲。那一半烧焦的扇面,曾在皇上身边见过,却万万想不到另一半的扇柄出现在此人手里。
沈觉如罹雷击,“你是长公主的人?”
“属下是裴夫人的侍卫。”黑衣人半垂了头,“奉长公主之命随侍裴夫人左右,但有异变,即刻密报皇上与少相。此番裴氏动手出人意料,属下探知消息为时已晚,少相已经离京,宫中与京城俱被封闭,与外间音讯断绝。属下等势单力薄,无法潜入宫中,只得趁夜出京,盼能追上少相……孰料还是来迟一步!”
“裴夫人?”沈觉惊异莫名,“裴令显夫人?”
“是。”黑衣人沉声道,“裴夫人吕氏,终日病弱深居,外人难见其面。清河吕氏出身是假,真正的裴夫人,便是当日长公主赐药令其假死的兴平公主。随后长公主安排她化身吕氏嫁入裴府,遣属下秘密潜入裴夫人左右。裴夫人心存感激,允诺严守秘密。此事再无旁人知晓,长公主深知皇上信任裴家,故留下团扇为信,旦有变数即以此向皇上示警……公主思虑周密,早有戒备,只可恨皇后趁陛下卧病,少相离京,与裴令显里应外合,一手控制京畿大内。事出突然,属下无能,有负长公主之托。待护送少相入齐,属下当自裁以谢罪!”
沈觉恍恍然听着,垂目看向手中扇柄,已然痴了……
团扇,团团如月圆。
一柄题画纨扇,何时分裁为二,半是焦裂半是残。
“是真的么,怎么会,怎么会!”
昀凰怔怔抚上双颊,只觉触手生烫,满面尽飞霞。
芙蓉暖帐间,俪影相映,耳鬓厮磨。
她羞窘模样引得他失笑,想不到这样的女人也有傻傻如稚子的一刻。他望着她,一时满心都是温软,懒懒笑道,“那么现在知道了,你可快活?”
昀凰睁大眼睛望住他,一刹那如被惊电击中心口。
从前,母妃摘了新开的木芙蓉,替她簪在双鬟间,会笑吟吟问,昀凰,你快活么;天色晴好时,陪着母妃在花园嬉戏,她跑累了便躺在花树下,闭上眼睛问她,昀凰,你快活么?
那时,她觉得不快活,那些都不快活。
她要再不被人欺负,再不受人冷眼的那一天,才会是快活的时候;后来清平帝姬变作长公主,不再被人欺负,可她仍是不快活。她想着,要有一天,在天下人之前光明正大成为那个人的妻子,才会快活吧;可她永远不能成为那个人的妻子,看着旁人为他生下儿女,她却不能够。于是便想,若有一天,那软软绵绵的小孩也躺在自己怀抱,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也是快活的吧。
此时此地,这些心愿竟都成了真。
真的不会再受人冷眼欺辱;真的有一个男子愿意牵她的手,在天下人之前娶她做他的皇后;真的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自己身子里,和她血脉相连,息息相通。
只是一切成真,却又处处不同了。
国不是从前的国,家不是从前的家,人不是原以为黄泉白骨不相离的那个人。
分明都是她要的,却又不是她所要的。
不过,是不是都不要紧了。
此刻,她是真的快活。
“母妃一来便能知道,她该有多喜欢。”昀凰苍白脸颊浮起红晕,眼波潋滟生辉,看得尚尧心旌摇曳,不由俯下身,轻吮住她凉凉软软的唇。她倚在他臂弯,仰了脸,青丝铺散满怀。猝然间,她在他怀中一颤,痛楚地低呼出声。
尚尧大惊,只见她蹙紧眉头,以手揪紧衣襟,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得触目惊心。
御医即刻赶来,诊脉却不见异样,宫中经验丰富的老嬷嬷瞧了皇后也不像是小产的征兆,谁也不知皇后为何骤然心痛如锥。
屏风外跪了一地的医侍宫人,个个手足无措,汗流浃背。
暖帐内,尚尧紧抱了昀凰在怀中,低声唤着她名字。
昀凰额上渗出冷汗,身子微微抽搐,心口撕裂般痛楚。耳畔听得他切切呼唤,额头覆上他温暖的手,坚实臂膀将她紧紧圈住。然而痛到极处,心神恍惚,只觉眼前有萧索身影掠过。
到此时,终不肯放手么。
皎洁白衣、淡淡眼神、清苦杜若香气……是日夜锥刺之痛,无人可见之伤,此生不灭之恨。
“少桓……”紧咬的唇间,一声低不可闻的呻|吟,终究带出这梦魇般的名字,似也耗尽了她与痛楚相抗的力气。昀凰再无声息,沉沉晕了过去。
尚尧抬手正抚向她眉心,指尖却在此刻凝住,再不能触上。
隔了毫厘之距,他的指尖只在虚空抚过她眉目,久久流连。
他疼惜地看她,看她昏沉中微蹙了眉头,依然美如莲华。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从第一眼看见便知是属于他的。只有这个女人懂得他,有着与他同样坚硬的心,不忌惮他的罪,不畏惧他的恶——即便他连累生母、放逐生父、逼死养父母与兄长、杀死幼弟、赐死发妻……骆臻,与他少年结发的女子,犹记初嫁时额点朱砂、鬓裁乌云,最是女儿烂漫,满心系着郎情妾意,总相信那些寄身寺庙的波斯巫卜女子。那些波斯女人告诉她,每个人在这世间,都有与之魂魄相通的另一人,如影子般存在。有的终将相遇,有的一世错身,相遇的两人便会得到世间极乐。
骆臻笃信这话,笃信他便是与她魂魄相通的那一人。
他知道不是,她于他,只是一个姓骆的女子,他要的不是她美貌烂漫,而是她的姓氏。
直至入使南朝,杏子林间、青竹舍里,始知那波斯人的话果然不假。这世间原来真有一人远在千里之外,与他心神相通,灵犀相应,共有一个凶猛华美的魂魄。
这一次,不管她是谁,不管她冠以谁的姓氏,都会最终走到他的身旁。
东方天际泛白,惨淡的白里透出铁色的灰,沉沉从天上压将下来。
南秦京城的清晨被沉沉钟声惊破,飞鸟刮刮低叫着掠过长空,翅膀似将云层也撕裂。那钟声从宫城传来,帝王崩殂,钟鸣九响,回音不绝。呜咽沉重的号角随即从宫城四面响起,直达帝京,将天下举殇的噩耗传入每个臣民耳中。
卯时正,宫门轧轧开启,白衣服丧的九列使者,分别从宫城九门飞马而出,手执哀诏,将这天地翻覆的大事传往天下州郡。
皇上驾崩,太子继位,尊皇后裴氏为皇太后。
同日,昌王悲痛过度,卧病不起,太医告寿数将尽。
至夜,禁军包围少相府,称获报府中有歌舞丝竹声,并于后院搜出乐器若干,是为大不敬。沈氏族人自恃门庭,以功高自居,公然辱骂当今太后,忤逆犯上,阖府上下收监,以待量刑论处。少相沈觉治下无方,贬为秘书丞,召令即刻回京。
一夜间天阙变色。
辰时,日升东方,晴空无云。
北齐帝都一早洒扫结彩,万民聆听宫中传出的号角声庄严响亮,声动四方。
鼓乐三遍,皇后着五彩翟纹袆衣,朱色罗縠缘袖,带大绶紫珮加幜,由三十六名朱衣女史在前导引,升画轮雉采七望车,由四名女侍中负玺陪乘,卤簿仪仗相随,徐徐由正乾门入。
皇帝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冕服,戴十二旒冕冠出太极殿,面南升御座,百官序列陪位。
皇后降鸾驾,施纹锦牡丹步障,金银丝毯席道以入太极殿。
大殿之上,袆衣凤冠的皇后北面而立,皇帝肃然南面,遥遥相对。
阶下太尉持节,奉皇后玺绂立于东向,宗正卿与大长秋立于西向。
宗正卿宣读册后诏书。
“——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故二代之崇,盖有内德。长秋宫阙,中宫旷位。今燕国夫人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今使太尉持节奉册,立燕国夫人为皇后。胤嗣克崇,肃承宗庙。虔恭中馈,御导六宫,作范仪于四海。皇天无亲,惟德是依,无替朕命,永终天禄。”
册文毕,皇后向皇帝徐徐下拜,称臣妾受诏;随即皇帝还礼下拜,待皇帝后拜先起,皇后再拜而后起。
太尉跪拜皇后,授玺绂于中常侍、长秋太仆。
中常侍、长秋太仆跪拜皇后,长跪从太尉手中各受玺绂,奏于殿前授于女史。
女史跪拜皇后,依品阶次第相授,奉于皇后。
皇后受玺绂,伏地三拜而起,黄门鼓乐齐奏,六宫鸣钟,历三通而毕。
奏礼毕,升自西阶,帝后南面俱坐,群臣跪拜。
朝阳朗照朝阳殿,金轮渐升,如日中天。
从天阙至高的太极殿上,也望不见风烟茫茫,望不见尘马南来。
唯有那朱红如血的宫毡覆道,穿过伏跪脚下的群臣众生,遥遥不见尽头,仿佛直通向天际,通向日光最灼烈的地方。一个新的生命,也将与新的皇朝一起诞生在朝阳照耀之地,于九天之上,于涅槃之后。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正午日光中翩然降临的凰鸟,终得栖于北方佳木。
遗落在南方的海誓山盟,随一朝天子,数载皇权,转眼落幕成空。
徒留半世恩怨付流水,往昔灰飞烟没。
而华昀凰,这涅槃九天的女子,漫漫一生到此才只走到一半。
<后记/凰图>
华昀凰后半生的命运起伏,将与昭献皇后三废三立的传奇交织在一起,成为下一个故事《凰图》。在历经背叛与坚持、守候与决裂之后,凤凰啼血,长歌相忘,一代风流终成绝唱。
已成为北齐皇后的昀凰,如何面对故国新恨;她的复仇,将令天下付出何等代价?这一对铁血帝后,会否因猜忌隔阂终成怨偶,抑或并肩征伐,开创盛世煌煌?
注:部分资料来自《隋书》、《魏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