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药汤一浸上足面,冷僵的双足疼得好似针扎,商妤紧咬住唇,额上汗水冒出。待她略感缓和,医女将红花、三七熬成的活血舒络汤倾入铜盆,水温渐渐加烫,直烫得她肌肤发红。
昀凰俯身,以凤钗尖锐的一端扎了扎她脚踝,商妤却茫然不觉疼痛。医女见状,忙取出银针重重刺扎她膝弯、足背的穴位,商妤仍无知觉。
北地天寒,整夜在殿外跪下来,脚已冻至麻痹。
医女束手无策,昀凰面色凝寒,拂袖令左右退下。
商妤神色黯然,却对昀凰强笑道,“公主不要担心,是奴婢没用……”她话音未落,只见昀凰俯跪下来,亲手将她麻痹的双足抬起,拿软巾擦去药汤,拢在自己怀中。
商妤惊得呆了,怔怔看着长公主为自己揉足,看她柔软手指捏过自己干瘦脚趾。
“幼时我踩雪玩耍,冻坏了脚趾,母妃帮我揉足活血,一会儿便能走动自如。”长公主温柔专注地做着这些,仿佛再平常不过。商妤呆怔,眼前却模糊,泪水滚滚而下,“奴婢的母亲也是这般,这般……”她哽咽说不下去,昀凰抬眸看她,轻声道,“会好的,都会好的……往后还有许多日子,有我的太平,便有你的荣华。”
商妤再不能自抑,挣扎着扑下地,跪倒在昀凰脚下,“奴婢未敢有利欲之心,原只想追随公主展一番女儿抱负,生死荣辱皆有天命,但求不似我爹那样,做一世攀附名门的废物,教人看尽笑话!可如今,只怕是命里注定……”
“既已跟了我,你的命便由我来定。”昀凰淡然截断她的话,不许她自伤自怜,狠狠将手上软巾绞干,重新为她热敷。商妤含泪推挡,“公主使不得,这要折杀奴婢的!”她推开昀凰的手,无意间掀起她广袖,赫然有淤紫伤痕映入眼帘。商妤倒抽一口凉气,“公主,是谁伤你,谁如此大胆?”
昀凰放下衣袖,神色冷淡,缄口不言。
商妤急了,见她起身欲离去,一时忘了自己双足麻痹,只顾去拽昀凰衣袖。两人立足不稳,一起跌在地上,打翻药汤横流满地。商妤挣扎到昀凰身边搀扶,连声自责不已。看着彼此狼狈憔悴模样,昀凰不由一笑,戚然望定商妤,“是谁伤我都不要紧,真正伤我的人,已远在千里之外。”
商妤听得茫然,不知如何劝慰,却被这凄伤语声隐隐刺痛。
昀凰陡然有所触动,抬眸喜道,“你的脚,方才能动了?”商妤愕然试着抬足,果然有了些许知觉,渐渐能动弹了。她欢欣挣扎欲起,却被昀凰一伸手按住,“且慢。”
左右宫人都退避在殿外,仅她二人相对,昀凰瞧着商妤双足,欢欣之色转为莫测笑容。
内殿传出太子妃盛怒摔碎杯盏的声音,宫人噤若寒蝉。
医女应命入内,见那侍嫁女官垂泪坐着,双腿无力歪垂,看来果真是废了。
太子妃焦急追问能否治愈,医女沉吟片刻,默然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连你也废了,我还有何人可用!”太子妃气急无措,商妤只是掩面抽泣,医女小心翼翼退至一侧,左右皆伏地不敢开口。恰此时殿外内侍长声宣喻,“皇上有旨,宣太子妃崇明殿觐见——”
医女暗松一口气。
太子妃无奈整了仪容,匆匆随内侍而去,众人也随之退出内殿。
医女捧了药匣步出过外殿,迎面见近侍女官袖手立着,二人目光交汇,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前来传话的锦衣侍丞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在宫中地位不低,见着昀凰却十分恭敬,一路上谦卑询问太子妃对宫中衣食可还习惯,又伶俐地说起皇上今日心绪大好,称曾听得皇上亲口褒赞太子妃娴雅云云。昀凰只是微笑,并不多言,并命宫人依例打赏。
侍丞常虽也是阉人,却是内廷官属,只在御前侍奉,身份远高于内侍。三十六名奉常按职别分为六叙,每叙设六列,每列列吏各统领三十六名内侍,最后总归大侍丞统领。
侍丞谢了太子妃的恩赏,连声谢恩,悄然对昀凰道,“太子妃殿下稍后会见着大侍丞赵大人,那是御前一等一的人物,打皇上还是皇储便在跟前侍候起。您知道侍丞是内官,和朝廷大臣不同,唯独大侍丞大人得皇上破例,准享外官之遇,能以臣自称。”
昀凰颔首,淡笑不语。
侍丞觑了觑左右,悄然对昀凰道,“赵大人在皇上跟前说上一句,能顶朝官们十句百句,宫里诸位娘娘都与赵大人相熟……”
正说着已到了崇明殿前,迎面侍立的瘦削老者,着一身大侍丞的青锦袍服,神色安详泰定,朝昀凰恭然行礼,“微臣赵弗,参见皇太子妃。”
昀凰驻足颔首,“免礼。”
身侧那小侍丞递上眼色,暗示太子妃对赵弗需热忱些,昀凰只视若无睹,仍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色。赵弗亦面无表情,欠身将她引入殿内。
崇明殿连着御书房,是皇上接见外臣,理政休憩的处所,因此营建不同于寻常宫室的奢丽,乌檐朱柱下连着一色的粉墙,廊外寒梅扶疏,暗香宜人。赵弗引着昀凰并未直入内殿,反而穿过连廊到了殿后御苑。遥遥就见几树白梅开得繁密胜雪,环绕着一弯月牙池塘,水面被薄雪覆盖,也不知底下是否成冰。池中建着个玲珑精巧的圆顶亭子,只容四五人大小,与岸上有曲桥相连。亭子四面垂下暖帘,隔绝寒风,里边想必是自成一统。
眼前空庭胜景,令昀凰也不由得欣叹神往。
“皇上在里边。”赵弗驻足在曲桥边,示意昀凰独自过去。那密密遮起来的亭子,令昀凰有一丝忐忑,猜不出皇上为何在这样的地方召见她。
行走桥上,衣带被水面微风吹得翻飞,发丝飞扬眼前,昀凰拢了拢银狐轻裘,敛定心神在亭外跪下,“臣媳叩见父皇。”
“进来。”皇上语声温和,似乎甚是愉悦。那垂帘透着窄窄缝隙,是谁的目光穿过帘隙落在身上,令昀凰掌心渗出微汗。但见踏云朝靴与朱衣玄裳的袍摆映入眼中,有人越帘而出,含笑伸手给她,“还跪着,不怕地上凉么?”
这手比女子更秀美莹白,套着玛瑙扳指,血一般腥艳的玛瑙颜色令昀凰周身僵了一僵。只僵得一刹那,昀凰神色不变,顺从地搭了他手臂起身。太子笑容温柔,将她轻轻环入臂弯,拥入帘内。赵弗立在岸边,远看着二人俪影,只觉美不胜收。
一入帘内,抬眸便迎上那深邃目光,半是玩味半含笑,果然是晋王尚尧。
亭中一张小石台上摆开弈局,皇上与晋王各执一子,厮杀正酣。晋王皂纱玉簪,褒衣博带,意态闲散地倚了石台,见昀凰进来才直起身子,朝她微微欠身,算是见礼。昀凰正欲屈身还礼,被太子轻轻挽住,“此间没有外人,不必拘束。”昀凰这才察觉亭中并无侍从,父子三人似也不在意尊卑,甚是自如。
“朕这一局下得妙极,你来瞧!”皇上满面是笑,乐陶陶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宽去狐裘,携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觉白子气势如虹,晋王的黑子被逼得无处可退,待凝神细看,方觉大有乾坤。皇上一味进击,不知预留退路,观一步便知他余下三步打算;而晋王步步为营,首尾衔顾,看似弱势实则暗埋杀机,以她心思之细,也瞧不出他如何盘算。
“如何,你猜朕还需几子获胜?”皇上抚须而笑,踌躇志满。
晋王与昀凰目光相触,笑意不减,深褐瞳仁愈显出坦荡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转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见,不出十子,白棋必负。”
皇上浓眉略轩,愕然道,“你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着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说,回头仔细我罚你。”昀凰睨了他,妙目横波,粉颊生嗔。瞧着他二人燕尔情浓,不避人的调笑,皇上不禁抚须莞尔,“既然你这样说了,朕便赢给你看。”他二话不说,拈起白子落下,“尚尧,你且放马来战!”
晋王笑得漫不经心,将指间一粒黑子闲闲把玩,并指落下。
“哎!”太子脱口惊诧。
“你竟藏了这一招。”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白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反出侧翼围合交翦,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儿臣遵旨。”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观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试探,渐渐激起好胜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皇上笑道,“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白骨肉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目成仇。”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段宫闱旧怨,在侧的三人谁也不敢作声,小小暖亭里骤然冷了下来,似被寒风冻住。终是太子一笑打破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当殿封赏了皇叔,明晚更在宫中赐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闻言颔首,微露笑意,“但愿母后不再记恨于朕。”
晋王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既然此番父皇与皇叔重叙手足之情,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将宫宴设在汤泉行宫,一来探望皇祖母,二来冬日正宜沐汤,父皇终日操劳政务,不如藉此宴聚皇室,共叙天伦。”
皇上半晌没有答话,似心中触动,良久才吁出一口气,“如此也好,就依你所奏。”
想起远在南国的母妃,昀凰垂眸,一丝隐约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顾商议将宫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着棋局出神,将指间一枚棋子细细摩挲。却听皇上一声长叹,“只可惜没了尚钧,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后喜爱。想不到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诸人一时都缄默了。
“逝者已矣,万望父皇节哀,珍重龙体!”太子率先跪下,晋王与昀凰也随之跪地。皇上看着这子媳三人,呵呵干笑两声,“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宫之耻,弑子之恨,朕岂能就此罢休!如今秦齐大军势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将这奇耻大恨一并洗雪!”
话音落,他重重一掌击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溅散。
这一掌也好似击落在三人心头。
“尚钧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并非不伤,实在是不忍不甘!”皇上负手而立,语声微微颤抖,目光居高扫过三人脸上,“如今外仇将灭,朕却一直未能找出叛党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为君父,却叫朕情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让她来此下棋的用意,这一局棋也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皇上蓦然回身,毫无预兆地劈面问道,“你告诉朕,尚钧究竟在何处遇刺?”
这平地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齐出。
“臣媳不知。”昀凰抿紧了唇,深深低头。
“你若不知,那两名随嫁女官便是说谎,她二人又是为了何人隐瞒?”
昀凰骤然僵了。
晋王的神色也微变,“启禀父皇,那两名婢子已拘禁下狱……”他甫一开口,皇上已厉声斥道,“放肆,朕问太子妃话,何曾叫你开口!”皇上盛怒转身,袖袍拂处,将棋子扫落一大片,滴呖呖落地之声,此时听来格外刺耳。太子忙也叩首,“昀凰惊吓未消,儿臣斗胆奏请父皇暂且宽贷,容她稍后禀奏。”
皇上不置可否,只冷冷看着昀凰。
掌心冷汗滑腻,昀凰稳了稳心神,直起身来朝他深深叩首,“此事罪在臣媳,请父皇降旨,将臣媳逐归南秦。”
此言既出,太子与晋王皆是一惊,皇上亦锁紧眉头,“朕才问得一句,你便要自请遣归?”女子嫁后再被夫家遣归,纵然在民间也是辱及祖宗门楣的大忌,更何况皇家天眷。
“父皇的问话,臣媳无言以对,唯有自请遣归。”昀凰跪得端正,全无一丝怯懦。齐皇僵了僵,冷哼道,“宁肯遣归,也不愿回答朕的问话?”昀凰毫不迟疑道,“此事攸关两国体面,相较臣媳一人荣辱,自有轻重。”
皇上目光如锥,自她脸上移过,扫向太子与晋王,厉色道,“你们退下。”
晋王立即叩首而退,没有半分迟疑,太子临去却向昀凰深深看了一眼。
待他二人远远退去,齐皇走到昀凰身旁,语声平缓,“起来吧,你既不想说,朕便不问。”
昀凰微扬唇角,并不起身,“父皇心如明镜,臣媳所能说的,父皇早已知晓。”
“自作聪明!”皇上冷哼,“你倒以为看穿朕的心思了?”
“父皇若不知情,也不会逼臣媳演上这一出戏。”
皇上神色略变,阴晴不定地瞧着她,半晌终于一笑,“你不该如此聪明。”
昀凰垂首,“臣媳知罪。”
“那两名婢子昨夜已在狱中自尽。”皇上缓缓开口,“所服毒药,无人知是何处得来。”
虽是意料之中,昀凰仍觉心口一凉,早知那人下手阴毒,灭口只是迟早之事。
“她二人受谁主使,你应当知道。”皇上面寒如水,昀凰迟疑片刻,缓缓道,“臣媳明白。何鉴之借外戚之势结党专权,暗怀不臣之心,一再阻挠联姻。乌桓战事首战失利,皇兄已藉此罢了他的兵权。只是臣媳也万万想不到,朝中权贵竟也有人与他勾结……”
皇上半晌无声。
昀凰屏息,只见眼前九龙袍摆纹丝不动,耳中却听得他气息渐渐乱了。
“这一人,又是谁?”皇上语声微哑,看似问她,又似自言自语。
“臣媳不知。”昀凰垂眸,气息纹丝不敢乱。
“你心中可曾猜过是谁?”皇上有些气促。
“臣媳不敢猜。”昀凰抬眸望去,仿佛竟是错觉,这矍铄老人似在刹那间老去了十年。
“不错,朕也不敢。”
他淡淡看她,流露苦楚笑容,手抚胸前阵阵喘息,脸色泛出青灰,一时间老态尽显。直喘了半晌,才对她拂了拂袖,“朕有些乏,你退下吧。”
昀凰启唇,欲言又止,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苦涩。
那垂垂老者一身龙袍端坐在燃香薰暖的亭阁里,身旁只余一幅残棋,几上茶烟也渐凉。
注:1、侍丞是古代官名,架空文中借用此名,其他设置均属虚构。
2、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出自元·薛昂夫《蟾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