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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 上部 婆娑部 第三章 凤羽摇落梧桐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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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这便是名满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双凤眸黑白分明,清澈照见他的影子。彼时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

    这个人素昧平生,却在御前公然求她为妻;求娶了她,却不敢向父皇坚持,无端令她成为六宫笑柄;他另娶临川,却在归省之日悄然尾随她身后……昀凰的眸色越来越冷,毫不避忌地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眼里的细碎的锋芒令她与方才的隐忍模样判若两人。

    沈觉在她的注视之下缓缓低了头,落雪的冬日里,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低头的样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宫后面的修竹,积雪压弯了竹枝,颤颤垂向地面。

    此后的两次相逢,一次是临川夭逝之后,一次是沈觉叛离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兴趣知道。四年别后,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京华的权贵。峨冠博带的绛紫朝服令他脱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低头的姿态,依然像极了积雪压弯的修竹。

    见沈觉神色凝重,昀凰却笑了,苍白脸颊浮现异样红晕:"沈大人过虑了,昀凰说笑而已,皇命岂敢不从。"她的说笑,却有不加掩饰的嘲讽,温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针,刺向他。

    "臣愚钝。"沈觉低了头,喜怒尽敛,神色木然。

    侍女捧来崭新宫装,侍候昀凰与恪妃更衣梳妆。

    恪妃很雀跃,穿上明彩华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转。镜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红,胭脂色,欢喜色,绚烂似云霞。为废帝着素服孝,还是为新皇妆红绮绿,别有深意的颜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这一支!"恪妃抢过昀凰手中的发钗,神情娇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将那金钗插进她发髻,她便心满意足地笑着跑开。望着恪妃的翩翩身影,昀凰有刹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肯再面对?

    往事惨烈,真正置身其间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疯癫的时候,昀凰年仅三岁,人人都以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飞语,断断续续传入辛夷宫来,同母妃颠三倒四的言语混在一起,起初昀凰听不明白,到明白时,已是七八年过去。往事,早已成了不关痛痒的故事。

    苏焕,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应四年因"忤逆犯上"杖毙于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龄,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宫门,打死在母妃眼前。苏家一门上下杀的杀,贬的贬,失宠的失宠,从此除了个干净。世人皆知苏文定公因忤逆获罪,可昀凰还知道另一种传言,说外祖父谋逆,庇护了怀晋太子的遗孤;又有人说,恪妃昔日侍读东宫,与怀晋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怀刃行刺圣上,触怒龙颜……真真假假,无从求证,疯癫的母妃早已忘却前尘,知情的宫人永久缄口,起初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渐渐湮没在龙檐凤阁之后。

    沈觉袖手立于庭中,已然等候了许久。

    公主与恪妃终于出来,朝服宫髻一丝不苟,累累云鬓,硕硕珠玉,潢潢是天家贵眷。

    油壁轻车静候在昌王府的后门,侍女并未随来,昀凰亲手扶恪妃登车。沈觉忙上前搀扶,指尖不经意掠过昀凰袖摆,昀凰头也不回,冷冷将广袖一抽。沈觉僵立在她身后,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轻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琉璃盘龙台,凤阁连霄汉。

    昀凰从帘缝里看出来,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地面。宫中铺地的方砖多为天青、玉白、褚黄三色,雕瑞兽祥纹,尤以青砖最为常见。幼时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砖面花纹,爱将清水浇在上头,看涓涓水流漫过砖缝,渗出奇异纹样。

    宫倾那日也是乘轻车离去,昀凰清楚记得,所过宫道的青砖都变为暗红,满满的血淌过砖缝,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血的腥气扑进车帘,直至驶出很远都未散去……仅仅过了七日,再从同样的路上经过,地上已看不见一丝半点的红。车轮辘轳碾过汉玉雕砖,地面纤尘不染,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当日被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又换了新的,竟也照样含芳吐蕊,粲然开满皇家庭苑。

    内侍宫娥也换了服色,从前父皇喜见霓裳艳影,宫娥彩女都穿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如今却换了一色的青衣素帛,个个低眉敛目,行走间轻捷无声,不复往日翩跹靡丽。昀凰回首看恪妃,见她歪在锦垫上恹恹无神,离开与归来都是一般漠然,或许在她眼里天涯海角都是一样,无处不是尘世间。

    沈觉默然随侍在侧,由内侍引了三人往御书房行去。

    廊下风疾,天际云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对面有一列医侍疾步趋行而来,为首一人捧着煎药的小炉,后头每人都捧个药匣,急忙往御书房赶去。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昀凰却觉出清苦里的甘绵,仿佛辛夷宫里常日萦绕的味道,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内侍入殿通禀,不过片刻,一名穿皂蓝锦袍的圆胖内侍便满脸堆笑迎了出来。这人体态肥拙,举止却从容,不疾不徐地朝昀凰叩拜,复又同沈觉见礼。沈觉沉声问:"陛下可是龙体违和?"中常侍王隗点头叹了口气:"还是旧疾,这会儿好容易歇下,只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阵了。"

    这一候便候到了宫灯初上,几近戌时。

    不多久便听说皇上醒了,却迟迟未宣她们入见。内侍过来传了一次话,说是陈国公到了,正与皇上商议要事,还得劳烦清平公主再等等。一个时辰前,内侍又来传话,却是召见沈觉。

    昀凰与恪妃所候的益清阁离御书房并不甚远,沈觉去后良久不见动静,忽听得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仿佛摔杯裂盏,随后再无声息。

    四下静得窒人,唯觉夜幕渐沉。

    终于等来内侍一声悠细通传:"宣清平公主觐见。"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从益清阁到御书房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故名菡池。三月黄昏,烟雨里只有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内侍也穿皂衣绿袍,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里也似廊外浮萍,带了化不开的湿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时去踩地上玉砖所雕的莲花。菡池本是明帝为孝诚皇后所筑,每块砖上都精雕了千瓣莲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父皇性好奢丽,嫌此地清冷阴重,鲜少前来。渐被遗忘的菡池,却是昀凰从前喜欢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选中这里做了御书房。

    恪妃咦了一声,昀凰抬眸看见净植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药香似更浓了,沁人的浓。恪妃却忽然瑟缩害怕起来,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后缩。昀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些。

    青衣双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柔光氤氲成雾。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来,却不知净植斋里面是这样的幽深。最后一层明黄烟罗后面,宫灯转柔,映出一个朦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顾,未及回过神来便被昀凰牵住,随她一同跪了下去。

    "叩请陛下圣安。"昀凰跪在帘外,轻轻启齿。

    帘后良久无声。

    昀凰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叩请陛下圣安。"

    里头终于传来低沉带笑的男子语声:"为何如此惶恐,以为朕会吃人吗?"

    这声音落在耳中,微哑的柔,倦淡的暖,却似一声惊雷劈在耳边。

    昀凰一抬头,失魂落魄。

    骤然间身不由己地站起,颤颤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黄烟罗——

    新皇斜倚锦榻,玄色绣金团龙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绫单衣似雪。

    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煦风,吹不散春夜露寒。

    凄然一声呜咽,恪妃眼里滚下两行泪,唤一声"太子殿下",身子竟摇晃不稳,踉跄靠向昀凰。昀凰却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对恪妃的异样浑然无觉。

    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

    终于,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

    这一声"臣妹"令他眼里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态如此顺从。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广袖垂落,绫罗的冰凉扫过她脸颊:"朕说过会再回来,昀凰,你可记得?"

    记得,仿佛是记得。

    惠太妃榻前惊魂一剑,染血屏风后夺魄一眼,长秋宫废殿前临去一瞥,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说他会归来,她却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复见。

    "臣妹记得。"昀凰低了头,眉眼寂寂,无波无澜,"陛下天命所归,万民同庆。"

    "朕不想听你叫陛下。"他温柔凝视她,在她耳边说,"从前怎样,现在也一样。"

    一样,岂能一样。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开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来,抬手摁了胸口,呛出几声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着胸口,正是昔日伤口的位置,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

    "不敢什么?"他缓过气来,仍是笑着,一伸手将昀凰拽入怀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颤,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他抚上她的脸,细细审视这浓腻脂粉遮不去的绝色。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粉黛遮掩的倔犟,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软,带了凉凉的一点药味,清苦甘香难辨。他流连在她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再挣扎抵挡,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了深浓的凄凉,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圣旨下,晋清平公主为宁国长公主,尊恪妃为恪太妃。苏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苏氏一门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赐名爵,赐葬文定公衣冠冢于皇陵。宁国长公主赐邑三千,为筑栖梧宫、桐华殿、凤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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