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屠杀的研究
1
用清醒的目光看,只有屠杀才能导致屠杀行为的完成;只有屠杀,才能表明屠杀者是站在被屠杀者的尸体旁边;只有屠杀说明历史。因为唯有这个行为,是有着结果的行为,他终于离开了屠杀。屠杀者的理想也许是想迅速离开血腥,想迅速擦干刀刃上的血,想把屠杀想象为一个瞬间完成的事情。但是,屠杀永远没有止尽,屠杀者一生都陷在屠杀之中。
屠杀者的体验在于搏斗和撕裂之中。
2
屠杀者曾有这样的体验,他与被屠杀者的辩论,使他陷入一种无限延长的时间之中。辩论中的屠杀者还不是实质意义上的屠杀者,但辩论的绵长使人疲劳。这时,屠杀者认为,问题的最后解决,只有把这种辩论情绪中潜在的毁灭意识,变成一种实质性的毁灭动作,才能最终结束学术意义上的争吵。仇恨情绪终于成为推动人行为的力量,任何屠杀者都认为:实施这个动作,是花费时间最少的最佳途径。
当然,在现实主义文学那里,个性反抗者变为革命者,不是轻而易举完成这一思想历程的。但现实主义作品中,总能让人读到他们在不断地趋向于完成。这是文学的终局之处,唯有革命才是结论,这像一个有力的句号。人性就是这样,人性可以抱着第二天去杀人的精神准备,而在这天晚上蒙头大睡。试问,令人焦虑的是非判断,反复问这是为什么的价值观念的拷问,能让人入睡吗?现实主义文学不最后得出非如此不可的结论,从来不愿结束自己的历史使命。
3
既然美是按照美的逻辑来完成的,那么,奥斯维辛屠杀者也是按照屠杀的规律来屠杀的。
凶手必须是站在被害者的尸体旁边,站在一个结局的旁边,他所陈述的凶杀过程听起来没有任何语法上的毛病。
4
一个有远见的杀人者,甚至要杀害一个婴儿。婴儿看上去是无辜的,但杀人者决不这么看,杀人者的思维是对的。
任何屠杀的逻辑都是如此,如果不有效地把某些行为制止在摇篮里的话,那么屠杀者自身将会消失。
我们的情感生活也如同隐藏很深的匕首,如果稍不注意,这把匕首就会暴露出来。
这就是他们要进入人的内心生活的道理。他们要视察每个人的房间,要检查日记,要打开抽屉翻翻,看看你的墙上挂了些什么,甚至还要嗅嗅你头发的气味。
5
我的内心生活需要屠杀。我的行为是屠杀的行为,这使人产生快乐。
当屠杀者的行为在分解时,它包含一系列的过程,一个意志力的过程。一个意志力完美的人,所创造的屠杀行为也将是一个完整的屠杀行为。
这样,屠杀者总结出一整套屠杀行为的程序,剔除那些多余的动作。这时屠杀者成为学习屠杀的人,主体变为客体。屠杀者本人,其实也同时受到他整个屠杀行为的压迫。
6
一个儿童所做的简单屠杀,使儿童几乎察觉不出屠杀行为是必须注意的。儿童踩死昆虫,用钢针贯穿一只蜻蜒,用图钉把蝴蝶钉在墙上,这几乎是在幻想领域举办的屠杀游戏。儿童手中的玩具枪一响,枕头、布娃娃和他的父亲纷纷倒地,幻想的毫不费力的屠杀,使儿童无法对屠杀行为有所观照。
7
当我不是屠杀者时,我看到的只是屠杀行为流畅的过程。如,一个德国士兵,慢慢地关上毒气室的大门,他仔细地检查门是否关紧,他要先休息一会儿。过些时候,他要更有精神地拉开毒气室大门,他进去拖出死者。这些也许在屠杀的规则中,都有所表示,已经写明是屠杀中必须遵循的原则。这个原则自然也是美学原则,按照屠杀的规律来行动的人是美的,他是按照屠杀的法则而创造出来的。
这时,屠杀的理想和屠杀的结果暂时还没有分离。理想是屠杀者自己的内心渴望,他的渴望成为他看得见的事实。这就是,他是屠杀理想的主人,他自己支配自己的屠杀行为。因为结果的辉煌,他几乎对他是如何完成整个屠杀的,视而不见。屠杀者沉浸在他的结果之中。屠杀只要有结果就是美的。这是屠杀者的古典质朴时期,屠杀者在他有结果的行为中陶冶自己。
那么拥有行动的人,究意是如何察觉行动不是他内心的需要呢?是如何察觉他的灵魂已经不附在他的形象上了?
8
我过去一直认为,我意志力软弱。所以,我把需要通过艰苦努力的过程,视作一个劳累的过程。仅仅是因为我的疲劳,我才害怕进入劳动的形态中的。
一个屠杀者难道仅仅是因为害怕屠杀程序才停止屠杀的吗?
释放之后
因为索尔仁尼琴也说过,“释放”是不慌不忙的,它只是从一种惩罚过渡到另一种惩罚。另一种惩罚,它同样刺痛你的胸膛,摧毁你整个生活的安排,打乱你对一切事物的概念,同时不给予你任何希望。
我对生活时常也有安排,当他们忽然宣布与你“和解”,宣布你以前的处境只不过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在“他们”宣布之后,就真的变得一无所有了。
因为他们要强行改变你因为自身处境而形成的对生活的看法,既然苦难解脱了,“看法”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实则不然,因为你坚持一种看法,而又提醒自己,好歹觉得自己还活着,这个看法沁入你的骨髓之中,你甚至感到快慰。
但是“和解”吧,你以前完全看错了,你曾经偷偷摸摸记在小本子上的那些观点,现在被掠夺了。你吃不准,你坚持的观点是否还有用。既然已经跟陈旧的观点患难与共,抛弃了“陈旧”的观点就等于抛弃了整个心灵和那一把骨头,连骨髓都被掏空了。
温情
公共汽车上,一个陌生但很漂亮的女人,我基于一种本能在想象着她。我坐的座位前,好像还空有可以站一个人的地方时,她就站到我身边了。我认为,她至少对我有一些好感,她才站到了我的身边。她的手扶在我前方座椅上,我可以看清她的手。我还觉得她的腹部在起伏,她也许不知道,她网兜里的毛线针随着汽车的颠动,有节奏地刺在我的手背上。这时,我真正地感到了一种温情。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姿态和神情也是柔和的。我勇敢地转过头,注视着她的衣领上的动物图案。我一点也不掩饰我在注意她,因为我懂得,不加掩饰的注视比偷偷摸摸的斜视要质朴得多。但她看我时,我赶紧收回目光,转过脸来,我想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过意不去。这时,我又是虚伪的。
幸福感
我过的生活,实际上也算一种流畅的生活。我的本能,看上去与流畅的生活方式有所区别,但区别毕竟不大。
我的生活把一种苦难的感觉,转换为一种艺术上的苦难。如同我被捆绑着,我接着蜷缩起来。
我以蜷缩的方式伸展自己,我获得了一种愉快。
生活的绝望者,如果展现出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道路,展现外面的景色如何迎合了他的自杀心态,这实际上也就指出了自杀者,实际上是以美的方式生活着的。
我看上去盲目地活着。焦虑感,实际上是我人生中的次要情节。沙发的柔软使我改变了必须爬起来的念头,我的感觉很好。难道说这时候我应该站起来,去做另外一桩非常重要的事吗?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此刻我在接受压迫。所以卡夫卡说“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的思想”,在我看来,它应当重新被一种幸福观所覆盖。
我能离开这种生活吗?我自然不能。要我离开,这就等于要我离开家乡。在这个意义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作家的身姿
我敢肯定,卡夫卡不是为了把稿子扔到壁炉里而写作的。他写出了彻夜难眠的思想。推动他思想向前发展的力量,不是他想欣赏纸张在火焰中的卷曲。谁都知道,一张空白的纸有时也可以佯装上面有字,揉成一团后扔到火里,借以引起旁人的惊异。
我曾有过这种境界。人们以为我烧掉的东西可能是最好的东西,或者是最为真实诡秘的东西。但我知道那纸上什么也没写下,我的心思只在纸上凝聚了一会儿,就被我一把抓起扔到火焰中,结局是自然熄灭。
那不是真实的焚稿时的火焰,而是借助可能燃烧的火焰表达出的一个思想,一个永远活着的念头。
请把遗体烧掉。我们常听到这样的最终命令,因为死者知道他的身躯会被别人烧掉,所以表达了一个愿意烧掉的思想。但临终的话不会说:请把我的生平烧掉,把我的故事遗忘。因为是否真的被人遗忘,完全不取决于他。
我自然又联想到列夫·托尔斯泰,他在晚年希望做一个缝鞋匠,进入一针一线的缝合之中。那时,在我幼稚的脑海里,我认为街角的任何一位鞋匠,都曾经躲在家里写过厚厚的书。
现在我想,人不能到晚年才想到做鞋匠。这时他已年老眼花,缝不了几针了。原来,托尔斯泰只是接近了常识,接近了一个朴素的思想,他是为一个境界而不停地缝合。
作家最终的结论,或者身体力行在做一桩谋生的事,如同峰顶的火焰那样,在那里诗意般地燃烧。托尔斯泰也在燃烧,在那个缝鞋匠的内心,在淡泊和默默无闻的缝合中。这和卡夫卡希望焚烧自己的书,道理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是作家,他们这么说恐怕别有深意。不是真的焚烧,一团虚幻的活的火焰,照亮了作家的身姿,因而他们是活的。卡夫卡微弱的声音,表达了一个静悄悄的念头,在我看来表达了某种轰响,表达了对自己写作生涯的总结。卡夫卡是一个至死不忘写作的人。
隐语
1
我的妻子是我生活的牧师。
她在产后的床上说:“我要喝一碗鱼汤。”这似乎是发自远方的声音。我被唤醒了,受这句话的引导,我知道了菜场的位置,知道了判断鱼是否新鲜要看鱼鳃。在这个妻子要喝鱼汤的黄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鱼都不知去向。
如果你现在的菜篮子里只有几根葱,你却离开了菜场,那么,我会猜测,一定有一条鱼在家中砧板上等着你。几根葱竟然也能推动我沉重的精神活动。
我家里没有鱼,但我也买几根葱放在空荡的菜篮子里,让别人去想象。
2
现在我终于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抽一支烟,为了配合休息,我还一面摆弄着火钳。妻子在里屋听到响声问:“你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抽烟。”“盆里的衣服洗完了吗?”我又回答:“洗完了。”
我要抽一支烟,妻子每逢看见我坐下来,就总认为我把家务事已经全部忙完了。我抽烟,成了一个象征符号,成为可以理解的一天劳顿结束后的隐语,成为深不可测的深渊最坚实的底层,就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它的喧响也只是分明在说,过一会儿我要抽一支香烟。这就是说,我已经被读懂,被默认。我抽烟,妻子深知这隐语的含义,我结束了劳顿。但今天的情况是这样:我抽烟,那盆衣服根本还没有洗。我并不处在境界之中。
内心生活
1
因为,我的确感到我过的是一种内心生活。我好不容易越了雷池,开始进午餐,我受本能驱使吃了个午饭,我匆忙又回到我内心生活的黑暗里。
但是,我至今仍不明白,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究竟是指什么。
一个屠杀者根据自己的爱好把另一个生命处理掉了,一个性欲者根据生命本源的逻辑不费事地性爱了,一个收割者因为身体强壮割了麦子,这些能称内心生活吗?是的,人在扭曲自然时,感到了自身的快慰,但是,屠杀一只动物总没有屠杀一个人来得刺激。是的,我甚至也喜欢看人被扭曲的场面。我喜欢的东西,我追求的东西,能够称为内心生活吗?
我的确不清楚人是如何被感动的。
2
一个简单的拷问:他们为什么具有形象?
必须承认(树木是否有内心生活我不知道),仅为劳动需要而设计出的劳动者的姿态,暗示着一种纯粹工具式的姿态。这个工具式的姿态有着他自己的内心生活。
内心生活是悬浮在一切形象上空的空灵之气,是维持姿态不至于支离破碎的无形力量,是灵魂。
诗是反驳
1
在那个年代,当你写诗的手被手铐铐住时,你困惑了。
他们对于你的基本估价是对头的。因为你表达了令他们不放心的东西,另外,写诗的手没准会拿砖头小刀之类的玩意。写诗的手虽说暂时是柔软的,没准也会长出适合抚摸任何坚硬物体的老茧。
诗是反驳。诗如果不以反驳作为它的动力,诗的命运只能是罪恶。当诗没有强有力地认识到它与审判者对立时,诗人的陈述是一种忏悔。卢梭就是陷在反驳与忏悔之间的一位作家。
2
大师们为了追求和谐,从一切恐惧和震撼心灵的真实世界中挣脱出来,把白昼之光描画成零星的散落,把一声轰响描画成悄然无声,把歌声埋葬,把一切苦难的姿态描画成美学符号,把阻挡变为流畅。我在这流畅的波光中,脊背朝向天空,悄然流走。天空将永远一片蔚蓝。我不是大师,这不是我的和谐。但,这是我反驳的基础。
3
反驳的实际意思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会承认我的卑劣行径。但更为深远的含义是,诗人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杀人魔王?”母亲说:“孩子,你永远达不到。”因为,他永远达不到,他心中才有母亲。
世界观
1
世界观是预先埋伏于草丛中的杀手,我走进了这个世界观的领地。杀手从草丛中出来,挡住去路,我沿途往往要猝不及防地碰上好几个世界观。我要分别给每一位号称唯一真理的世界观,献上些什么。献上之后,他们在我背上烙下记号。他们都要求我只准留下一个记号,以表示我的整个身心僧侣似的仅献给了一个世界观。我从一个以上的奉献中,多少懂得了什么叫作抢劫。
我说,我在前面已经奉献了整个身心。第二个世界观说:不行,你还必须再掏出些什么。我只得把已经奉献过的整个身心,像拖尸首一样拖到这边来。
你知道灵魂是如何腐烂的吗?就在拖来拖去的供奉之中。
2
世界观,预先埋伏在那里,有如干涸的洼地,等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水流向这里。所以才有大海。
空白之处
1
手持卡宾枪的德国人闯进毕加索的画室,一块画布上呈现出肢体与肢体的分离。德国人问画家,这是你创造的?画家回答:这是你们的创造。
肢体的分离和变形在画家的脑海里首先是想象的产物。在炸弹落到人们头上之前,毕加索的表达是怪异的。他的精神探索早已在画布上留下了空白,炸弹落下后分崩离析的肢体准确地飞溅到画布的空白之处。艺术的确是他们创造的,是这个现实世界的创造。
2
现实生活是一切文学的主人,现实生活特定的命题有时往住会消失,但文学留下来了,每当现实生活即将从它的那些奴仆中退出时,文学总暗示着这是现实的临终遗嘱。
当一句结论似的临终遗嘱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时,文学的生动性也跟着消失了。
3
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我不会问这是为什么。只有当这块大石头砸到我的头上,我才终于抬起头来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学习生活
我拔牙,我感到痛,但我要忍住;妻子认为我有情人,我应该做出解释;工厂里派人送来除名通知,我多少应该有点申诉;我没有偷钱,我就应该显得很自然,双手自然地垂下;为朋友开追悼会,当然要悲痛;在车厢里碰到乘警搜查,我不是坏人,所以我不应该害怕。所有这些流行的情绪,我都得通过学习掌握它。
可以察觉到许多现代的谎言。别人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做不到。她残疾了都能这样,更何况我们呢?他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机会均等,人人平等,不都是人吗?你不妨试试,欢迎光临,学会为止,负责教会。看上去困难,实际上没什么难的。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脏。学会生活吧!
我们是害虫
卡夫卡写道:“那只甲虫的脑袋在地板上蹭了几下。”爱清洁的甲虫似乎在清理涂到脑门上的腐烂食物,其实这是甲虫唯一的歌声。我的唯一歌声是“我们是害虫”,是跟着杀虫剂的广告歌“光荣的来福灵”学来的。有几只甲虫翅膀里有嘶哑之声,动作整齐划一地舞蹈并歌唱着这一句,我也由衷地引吭高歌。忽然一阵弥天大雾溢出屏幕,歌声被打断,接着是“光荣的来福灵”莅临。
我的歌声戛然而止,不是因为杀虫剂喷雾来了,而是在我张嘴的时刻,儿子把香烟头丢到了我的嘴里,并评价,唱的什么破歌。我正欲反目,才觉口中有异物。揍儿子也太费事了,我首先得追上他,还得找棍子,额外编织大打出手的台词,程序太复杂,我想想算了。
我并不十分懊恼,儿子的恶作剧癖好是我遗传给他的。我曾经抢过邻居家孩子手上的面包吃,孩子失去了面包在冷风里撒手号啕大哭,那尽情的号啕使孩子的整个身体仅剩下一张张开的嘴巴。
这是吸引,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煤核,轻轻放到他的舌头上,等我跑开再回头,那号啕仍未停止,舌头下的黑点依然。
人的嘴巴里总是时常被冷不丁放些经不起咀嚼、如果是写文章叫作经不起推敲的东西。嘴巴里顿生的异样口感,我们开始还嚼嚼,用舌头点探,皱皱眉头在想,这是什么?啪的闭眼吐掉,睁眼察看再三。我要开始写作了,我跟往别人嘴里扔煤核玩的恶劣行径告别。
可是,我的父亲说:“你成天看蚂蚁上树,谈什么写作。”我认为父亲不懂,并不理会。
当我坐到桌前见饭就吃的关口,父亲的见解在深化:“一个人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其他什么都谈不到。”这句话有秘而不宣、不到万不得已不该道破的革命含义。譬如我曾有机会同一个“诗坛新秀”在笔会期间的旅馆内,为学术问题搞得面红耳赤,几近翻脸。隔壁的作协领导见这边房间里嗓门大了就敲门。我们的争吵停止了,作协领导说:“你们谈,我是来听听的。”他靠在被子上,还脱了一只鞋,膝盖屈向胸前,以添家常生活状。作协领导在总结会上说:“两个诗坛新秀的争鸣我听了,觉得很好。我支持。”这句话里有三昧:我本以为与我争吵的诗友才是诗坛新秀,我早已是宿将,但在作协领导眼里,是“两个”新秀。其次,他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却可以说听了觉得很好。再次,作协领导很懂得什么叫作“契约文化”。如果他说,我的宽容是朦胧派人物得以张扬的基础,就必然难听,这一般是在非翻脸不可的时候偶尔说说。
但是,毁约没有文化。父亲的责备,使我懂得了诗是反驳。
因此,我欲推开胸前养活自己的饭碗,然后站起身来,凛然地走人,以示拒绝接受这个唱了多少年的理论;妙就妙在,父亲抢先一步夺得饭碗,铿锵有声地将其搁到饭桌中央。我的凛然态势慢了一步就为难堪。我没有抢到正气凛然的优先表达权。
请问,已经吃到嘴里的饭是不是也要跟着吐出来呢?我不能嘴里含着米饭说话,至少口齿也不清呀。米饭如果吞咽下去,恰好证明你得靠别人养活,或者吐到地上,更能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你究竟吃的是哪家阶级的饭。我咀嚼米饭,用牙齿一粒一粒地磨砺,耳畔拂送“你至今仍在过着寄生虫生活”的文化原理绪论。
从向一个孩子的嘴巴里扔煤核玩的那天起,嘴巴里的异物之感却由我的咀嚼来推敲,米饭如煤核,我嚼出了从未领教过的陌生滋味。老婆还补白,你只配吃儿子呈上的香烟头。诗是反驳者的一种歌唱,自然我就爱唱“我们是害虫了”。
剥毛豆及其他
我的妻子说:“你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她把一篮毛豆放在我眼前。
我的手摸向毛豆,一只只掰开,取出里面的果实,放到碗里。壳里的豆子有大有小,有的毛豆里还暗藏着小青虫。我开始剥毛豆时,对如何剥,非常在意,希望赶快把这事做完。剥了一会儿工夫,我不再想剥毛豆的事,也不再观察毛豆里的情况,我的全部精神状态处于休眠之中。我忽然颖悟到此时我正依附在这个剥毛豆的动作之中,我对自已剥毛豆的动作已经毫无思虑,已经不再经过自己的头脑。有时我剥出一只青虫与果实一道甩到碗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该把虫子找出来,一时又翻寻不到,也就算了;有时,一粒较为饱满的豆子落到地上某个阴暗角落,我倾下身捡起它。
在整个剥毛豆的过程中,我无所用心,根本不考虑如同帕格森所提示的“尽快完成”的意味是多么美妙。我依附在机械性的反复之中,偶尔弯弯腰。这道理也同人们在听报告,把“要点”在本上记下的道理差不多,实在没有什么过于艰深的渴望与期待能往我的骨子里去。
我如果急于忙另外一桩事,我肯定希望把眼下这件事赶忙做完。无论我头脑里在“思考”什么样的问题,只要此时我在忙着一个规定动作,思考的基础都是非常坚固的。有人会说:这时候你感到头脑可以全神贯注地考虑某一个问题,是因为你这时所干的事不需要格外动脑筋,不需要用心关照,这反驳自然我不会想不到。
现在,我假定,我置身于一个剥毛豆的环境中,我对我是如何处在这个环境及究竟如何已经不再考虑,这样,我虽然身处这个环境,思想却是自由的。这同实验人员置身蚊咬、闷热的环境中,却全然不知地思考着科研命题的道理是一样的。实验人员,这时自然想不到他的“另一桩”科研命题,同样也是依附在一个环境之上,他并没有想到要改变什么环境。这就是说,他并不惊动环境。
除名之后
诗人因为写诗,被工厂除名。这么说诗人应当到一个专门供养诗人的部门去。
专门供养诗人的地方,是一所老房子。走廊里堆放着蜂窝煤,厕所里的水流到走廊上,有几块砖头垫在污水中。也不知是因为砖头不够,还是垫砖头的是一个高大的人,所以砖头的间隔很远。我就这么三步并作两步地通过这弯曲的小径,径直向管理诗人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有一位胖胖的人和一个女青年,正在往什么作家证上压钢印。
我说明来意。胖胖的人说:“你的要求我们已经看了,但上面现在有新的精神,以后,原则上不再有专业作家。”
至此,幻想专门写诗的线索断了。但我又对那位胖同志说:“我到这个部门来不是为专门写诗,哪怕扫扫地,为前辈作家管管收发,或者其他什么活,我都愿意干。”
胖同志说:“你的处境是令人同情的,但像扫地这类工作已经有人干了,而且前几天,我们还辞退了一个清洁工,再就是,我们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热爱清洁工这份工作。”
我说:“我一定尽职。”
胖同志说,我们可以把你的要求跟上面反映。当然,临时帮帮忙还是可以的。
“我想扫一辈子地,然后安顿下来。”我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时,我知道我的谄媚达到了极限。吃饭问题与其他问题,譬如说情欲问题完全不同。要解决吃饭问题,必须老老实实与人说话,任何想象都不能解决吃饭问题。而牵涉到情欲问题,有时往往在想象中,我已经圆满地达到了。
我是个表演低眉顺眼的新手。我继续说道:“扫地原本就是我的特长,我在工厂就曾是个车间专职清洁工,扫地这份差事,依我看不仅要有点技术,而且还得有一点吃苦耐劳的精神。”
“那你为什么不在原来的工作单位好好干呢?”
“是这样,他们认为我不适合在工厂工作,而且说我写在黑板报上赞扬劳动的诗全是不诚实的,他们动了些点子,把我除名了。”
胖子这时好像想起什么,他说:“你是一个有成就的青年作家,我们很早就注意培养你(我说,我心中完全有数),假如真的要你扫地,怕是影响不好。”
“不,不,我活着,我扫地,我一定会树立良好的影响。”
胖同志动情地说:“要你到这里扫地,违背了我们当时培养你的初衷。现在外面情况很复杂,真要你扫地,别人就会造我们的谣,说我们埋没人材,难啊!”
我不知此时难在何处。我沉默了。
我出门,没有办法绕过那满是积水的走廊。那些砖头也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