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把已经送到嘴边的鸡块拿开了些,抬头怔怔地看向沈易。
kfc里的灯光和绝大多数快餐店里的一样,通透,均匀,有种“来了赶紧吃吃了赶紧走”的心理暗示作用,沈易安坐在对面,认真又耐心地看着她,好像这样的灯光设计对他起不了丝毫作用。
苏棠又低头看了一眼沈易写在纸上的话,想起徐超在大堂门口等她时的样子,心里一沉。
“陈国辉选了再来一个回合吗?”
餐厅里学生多孩子多,训孩子的家长多,周围嘈杂一片,像他们这样对面坐着的人里,恐怕也只有她能用低低的声音和对面的人说悄悄话了。
沈易准确无误地在苏棠的唇形变化间读出了这句邻桌根本听不见的话,有点无奈地笑笑,轻轻点头。
苏棠抿了下沾着一层薄薄油腻的嘴唇,转眼看了看吃饭高峰期餐厅里越来越多的客人,转手把那块还很完整的炸鸡放回了桶里。
“这里小孩子太多,骂人不太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再说吧。”
苏棠想骂谁,沈易不问也知道。
沈易笑着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大概是猜她要换到附近相对冷清的咖啡馆,或者干脆换去他的车里,所以被苏棠径直带去马路对面的城市中心广场,看着苏棠在喷泉池边空阔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的时候,沈易呆了一下。
苏棠把始终没有离手的全家桶放到身边一侧,在另一侧的大理石阶上拍了拍,示意沈易坐下来。
“这个时间都在吃饭呢,这里人少,说话比较方便。”
苏棠说着,转手从桶里把出来之前顺手放进去的那块吮指原味鸡拎了出来,迎着秋天傍晚不冷不热的小风,冲着沈易眯眼一笑,“而且等我说我不介意辞职的时候,你想抱我还是想吻我也会比较方便。”
沈易点头笑笑,表示接受苏棠这个还算有点歪理的主意,垂手解开了西装上衣的扣子。
沈易在美国长大,一些礼节性的习惯里有很多西方人的痕迹,比如穿西装的时候坐下来之前一定会把扣子解开,站起来的时候再重新系上。
他解扣子的时候苏棠没有在意,直到看着他解完扣子把上衣脱了下来,苏棠才愣了一下。
十月初的天还不算太凉,走这么一路苏棠隐隐有点出汗,但还不觉得热到需要脱一层衣服的地步。
沈易一手拿着脱下的上衣,一手掌心向上扬了扬,示意苏棠站起来。
“怎么了?”
沈易温然微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
苏棠怔怔地站起身来,眼看着沈易把手里的西装折了两下,弯腰放在了她刚才坐过的那片大理石阶上。
沈易又笑着对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苏棠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拿自己的衣服给她当坐垫。
沈易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这个行为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苏棠连连摇头,“别别别……地上不凉,真的,你坐下就知道了。”
沈易执拗地拦住苏棠要去拾起衣服的手,指指被衣服铺垫着的石阶,又拍拍自己的腿,表示多给她一个选项。
苏棠的目光在二者之间简短地徘徊了一番,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那我还是坐你的衣服吧。”
沈易刚把安心的笑意牵上唇角,就眼睁睁看着苏棠又添了一句。
“从压强等于压力除以接触面积的角度来说,我坐在你的腿上对咱俩都是一种折磨。”
“……”
沈易纠着眉头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笔直匀称的长腿,抬起头来的时候正迎上一个带着浓浓炸鸡香味的吻。
苏棠看着被她吻愣的人发笑,“从心理活动的角度来说也是。”
不过是一件衣服,和他温柔细致的体贴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天物?
沈易轻笑着点头,看着苏棠坦坦然地在他铺好的衣服上坐了下来。
没有桌子不便写字,沈易在苏棠身边的石阶上坐下之后就把手机拿了出来,苏棠一边继续啃手里的炸鸡,一边看他打字。
——怎样才可以等到你说不介意?
苏棠咽下嘴里的东西,偏过头去尽可能用正脸对着他,清楚地问,“你先告诉我,陈国辉又干什么了?”
——昨晚沈妍的未婚夫去公司找过我。
沈易只打了这么一句就停了手,抬头看向苏棠,似乎是觉得话止于此就足够回答她的疑问了。
苏棠发愣,“然后呢?”
——他觉得我欺负了沈妍,应该向她道歉。
沈易很流畅地打完这句,犹豫了一下,又抿着一点淡淡的苦笑删掉了句尾的“道歉”,重新打上了“赔钱”二字。
苏棠看得挑起了眉毛。
且不说那天的事到底算是谁欺负谁,那天距现在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现在才想起来替未婚妻出头,苏棠不禁猜测他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这是看到媒体对你的报道,知道你有钱,专门来敲诈你的吧?”
沈易浅浅地苦笑,很干脆地摇头。
苏棠看着他以近乎于一般语速的打字速度敲下一段话。
——他去找我应该只是为了给我添麻烦。他开口向我要三十万,我答应了,他又突然翻脸说我羞辱他,和我纠缠了十几分钟,最后没有再提钱的事就走了。他是做建材生意的,今天华正集团的一个项目公布招标结果,他的公司中了一个很大的标。
苏棠看得拧起了眉头,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不安。
她对钱的事一向不是很敏感,不过用一个标段换沈易一个闹心,她总觉得陈国辉做了桩不大合算的买卖。
苏棠仔细看了两遍沈易打在手机上的话,抬起头来,“他纠缠了你十几分钟,除了说要钱和说你羞辱他之外,应该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吧?”
沈易有点为难地笑笑。
——我们公司的门禁很严格,我们是在公司大门外的人行道上见面的,灯光有点暗,他激动起来说话很快,我没有看清楚,大概是在骂我。
苏棠狠愣了一下,“你一个人去见他的?”
沈易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苏棠怎么会有这样一问,被喷泉池中投射出的香槟色光线映照着,满脸都是金灿灿的困惑,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是在你上班的时候去找你的吗,秦静瑶呢?”
上次听沈妍那样骂了几句她都觉得刺耳得想跟她拼命,天晓得他一个人是怎么站在把路边上被人骂了十几分钟……
沈易大概是会意到了苏棠责备里的心疼,抿起一点笑意,张手拥过苏棠的肩,在她肩头上轻抚了几下以示安慰,单手握着手机打字。
——这是我的私事,没有麻烦她。
沈易的微笑被灯光映得很明朗,很坦荡。
苏棠不得不承认,沈易与秦静瑶之间的公私分明真的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从她认识沈易以来,无论是多么需要一位能帮助他无障碍表达的人的时候,只要与工作无关,沈易就没有联系过秦静瑶。
沈易有沈易的原则,苏棠不愿随意搅扰。
苏棠抿了抿唇,“除了这个,陈国辉还干什么了?”
沈易微怔了一下,干净的眉眼里掠过些许没来得及遮掩的诧异。
“这样看着我干嘛?”苏棠好气又好笑,“肯定还有别的事,之前每回陈国辉找你的麻烦,我都想辞职,你都不让我辞,这回突然主动提出来让我辞,不可能只是因为这个。”
沈易的苦笑里说不出是赞许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拥着苏棠的肩膀,像小学老师印小红花一样在她额头上实实地落下一个吻。
然后一键退回到手机的主界面上,点开邮箱,点进一封已查收过的电子邮件,把手机递给苏棠。
苏棠放下手里的炸鸡,拿纸巾擦了擦指尖的油腻,接过沈易的手机,一眼落在格外显眼的邮件内容上,狠狠一愣。
邮件的发送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多钟,发件人被沈易备注过,即便沈易没有备注,苏棠也认得出来,这是陈国辉的办公邮箱。
邮件正文里没有一个字,只有几张照片。
照片的内容是她那份以培训的名义被集团人事部门调走的档案。
苏棠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的直觉虽然不如沈易的值钱,但多少还是有点准头的。
“这个我知道。”
苏棠无奈却踏实地笑笑,把手机递还给沈易。
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未知,无论是多么大的事,只要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就不过是一堆待解决的麻烦罢了。
苏棠从来不怕解决麻烦。
“公司人事部门的同事跟我说了,我和另外几个同批被录进华正的新人的人事档案都被集团调走了,就在他们假期紧急加班的时候,说是要给我们搞什么培训,我就觉得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沈易拥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紧了些,像是要用自己的怀抱把她保护在一起不快的事情之外。
沈易接过手机,点回到备忘录的界面里,在刚才打出来的话下面继续单手打字,指尖点在触摸屏上,莫名的有些沉重。
——我不知道他准备利用你的人事档案做些什么,但是一定是一些对你非常不好的事。对不起,我一直觉得他的目的就是解决华正集团的问题,没有想到他会为了这件事做到这一步,我不应该一直劝你留在华正。
苏棠笑笑,伸手在他的腿上拍了拍,“你劝我是你的事,我听你的劝是我的事,留在华正是我自己乐意的,怪不着你……不过我得告诉你,就算我早就想辞职了,我也没想到陈国辉会在这个时候做这件事。”
苏棠把“这个时候”这四个字说得格外慢,沈易微怔了一下,把目光里沉沉的自责怔得浅淡了些。
——这个时候?
风是从对面吹过来的,苏棠为让沈易读清她的唇形,侧过头来看他,风把她耳边的碎发吹到了脸颊上,苏棠抬手掠了掠,不经意的给她的话里添了点额外的严肃。
“沈易,你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沈易点点头。
苏棠定定地看着这个还没彻底从自责中解脱出来的人,“你先别急着担心我,你好好想想,陈国辉给你发的这封邮件,会不会和你通过媒体传给他的开发布会的消息是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