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用平底锅把碎玻璃铲进厨房的垃圾桶,这么折腾一番,苏棠身上的t恤已经汗透了。反正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苏棠索性到客房的浴室里冲了个澡,把t恤和弄脏的裤子塞进客房的洗衣机里,裹上了放在客房衣柜里的那件咖啡色的男士浴袍。
沈易的家里没有第二个人居住的痕迹,这浴袍虽然已经剪了价签,明显还是崭新的,贴身穿着还有些新衣服特有的不适感。
苏棠猜,他大概是个天性喜欢清静的人。
如果不是天性喜欢清静,这种无声的日子也不会被他过得这么从容。
沈易吃过药之后就没再离开卧室,苏棠在他门口扒了扒头,看见他戴着一副眼镜倚坐在床头,专注地摆弄着笔记本电脑,好像工作得很投入的样子,也就没去打扰他,一个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沈易的电视机里有不少付费频道,财经类的居多,影视剧动漫一类的也有,即便如此,苏棠把上百个频道从头溜到尾,还是没找到什么能看得下去的节目。
编号排在最后的是一个财经频道,正在播出一档分析股票形式的栏目,看着电视里那个西装笔挺的评论员对着镜头慷慨激昂地胡说八道,苏棠突然想起沈易写在手机上的那句可以读懂口型,一时好奇,对着电视机按下了静音键。
这档节目没有字幕,苏棠盯着屏幕看了一分多钟,评论员的嘴一秒钟都没停,苏棠一个字都没认出来,憋得整个人都烦躁了,只能把声音调了回来,正式宣告放弃。
苏棠挫败地叹了口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苏棠最终选定了一个影视剧频道,托着腮帮子看小燕子智斗容嬷嬷,正看得恨不得想替容嬷嬷掐死小燕子的时候,沈易从卧室里出来,走进了客厅。
苏棠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四点零三分,她记得他打在电脑屏幕上的那行字,他要工作到四点,然后就去休息。
“你的工作做完了?”
沈易点点头,走过来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笑容里带着一点浅浅的疲倦。
“那你快去睡会儿吧,都这么晚了。”
沈易没有立刻道晚安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电视里那群鸡飞狗跳的人,拿出手机打了一个问句,
——这些角色里谁的声音最好听?
苏棠愣了一下,指指电视屏幕,“你说这些?”
沈易点点头,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别人看电视都是评论哪个角色最好看,苏棠从没想过好听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太后。”
见沈易的表情像是有些意外,苏棠笑着补道,“她的声音像我外婆。”
沈易微怔了一下,抬头看向屏幕上那个正拉着晴儿的手慈祥微笑的老佛爷,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镜头切到别的角色身上,才收回目光,有些遗憾地点点头。
——一定是很亲切的声音,可惜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听不见了。
苏棠刚替他生出一些难过,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惊讶之间拧着舌头就问出一句句型结构足以气死一车语文老师的话来,“你……你听见过声音?”
苏棠问出口才觉得自己有点唐突,还没来得及尴尬,沈易已经微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敲下一行字。
——三岁之前可以听见一些。
苏棠坐在沈易的侧面,清楚地看到了沈易在手机上敲下这句话的全过程,自然流畅,从容平静,隐约的有点留恋,好像一位百岁老人在回忆年轻时候的一点风土人情。
苏棠安心了些许,大着胆子又轻轻地追问了一句,“是因为生病吗?”
沈易有些无奈地笑着,轻轻点头。
苏棠没再好意思继续问他是生了什么病,抬头看见满屏古装扮相的人,突然想起一本古书里的话来,不禁看向沈易,“我觉得咱们老祖宗有段话用在你的身上特别合适。”
沈易侧了侧身子,认真地看着她。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苏棠声情并茂地念完开头,一下子忘了第一个“必先”后面跟的是什么,想到沈易中文欠佳,一般的成语都搞不清楚,肯定没读过《孟子》,索性自己做了个总结,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必先折腾折腾他。”
沈易突然仰在沙发靠背上笑起来,笑得肩膀直颤,看得苏棠一阵心虚,伸手拽拽他的胳膊,“我是认真的,你笑什么啊?”
沈易好容易忍住笑,却藏不住眼睛里深深的笑意,把手机往苏棠那边凑了凑,一字一字地打给她看。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老祖宗好像是这么说的。
苏棠黑着脸哀嚎,攥起拳头在这个又一次笑翻在沙发上的人的肩头上擂了两下,“你不是说你的中文不好吗!”
沈易笑过了头,低低地呛咳起来,咳声有些单薄,苏棠不敢再闹他,只能满心抓狂地瞪着这个深藏不露的人。
沈易在苏棠的眼刀下止住咳嗽,收敛了一点笑意,认真地敲字。
——我一直在美国读书,中文真的不好,还在学习。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这段话,觉得说得很好,就记住了。
苏棠斜眼瞪他,满脸都是不信,“从什么电视里看到的?”
沈易毫不犹豫就打出回答。
——《少年包青天》
苏棠翻了个白眼,却无力反驳,因为《孟子》这本书她也没读过,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她最早知道这段话也是因为这部电视剧。
怎么他能记得这么清楚,她就记成了这样……
幸好他只是在疗养院里见过她,要是真是像老陈说的那样跟他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那她的学生时代一定会被他的学霸阴影笼罩得严严实实的。
苏棠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感慨着,沈易已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把手机递了过来。
——这个评价太高了,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受过那么多的苦。不过还是谢谢你心疼我。
沈易脸上还带着笑,只是不像刚才笑得那么明快,温和一片,看得苏棠心里软软的,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谁心疼你了,我是就事论事……”苏棠心虚地想要快点把这个丢了大人的话题揭过去,抬头看见挂钟,忙道,“都四点多了,你不是说四点工作完就休息吗,赶紧休息去吧。”
沈易犹豫了一下。
——你不去睡一会儿吗?
苏棠摇头,“我倒时差挺费劲的,明天面试完回家补觉就行了。”
——面试几点开始?
“九点集中签到,然后按姓氏拼音首字母排序一个个来,一个人五分钟的话,起码也得到十一点才能轮到我。”
沈易玩味着她抱怨味十足的措辞,感同身受地笑了笑,苏棠突然发现他的姓氏拼音也是s打头的。
——我的主治大夫八点上班,我们六点半出发应该来得及。
“好。”苏棠干脆地答应完,接着朝他伸出手来,“不过你得先把车钥匙交出来,否则我心里不踏实。”
s市的东郊生态环境最好,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工厂,也没有集中的商业区,与之相应的就是也没有便捷的公共交通系统。她一路开车过来的时候就留意过了,离沈易家最近的公交站开车也要至少十分钟才能到,出租车也没看见几辆,他要是一觉起来临时变卦,那场面试她就只能不战而退了。
苏棠说得很诚恳,沈易也没再隐瞒钥匙的藏身之地。
——在冰箱冷藏室的蔬果盒里。
冰箱里……
苏棠被这个答案气乐了,“你做饭的时候就已经预谋好了啊?”
沈易人畜无害地笑着,不置可否,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在苏棠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算是一句晚安。
沈易似乎没去睡觉,书房里的打印机一直沙沙作响,苏棠也没去打扰他,从冰箱蔬果盒里那颗西兰花下面翻出车钥匙之后就踏踏实实地回到客厅看电视,一直看到六点钟,回客房洗漱一番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正好六点半,沈易也穿戴整齐出现在客厅里了。
她一夜没睡,起码有强大的时差作用支撑着,沈易一夜没睡,精神头就明显差了许多,上车不久就昏昏睡了过去,直到苏棠把车停进博雅医院的停车场,沈易才在座椅蓦然消失的震颤中悠悠转醒。
苏棠解开安全带,转头让坐在副驾上的人看到自己的口型,“到了,回病房睡吧。”
沈易撑着座椅坐垫把身子坐直了些,抱歉地笑笑,抬手理了理在座椅靠背上蹭乱的头发,苏棠把车钥匙拔下来递给他,沈易却没伸手去接,而是从身上拿出手机来。
——华正离这里有点远,开车去吧。
苏棠对车没有研究,但是五花八门的车开得多了,起码的好坏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保守估计,她入职第一月连工资带奖金的总和都不够给这辆车换个原装轮胎的。
“不用不用……这附近交通挺方便的,我坐地铁就行了。”
——地铁不能直达,还要转公交,很浪费时间。
苏棠坚持,“那我就打车去。”
沈易也在坚持。
——你把车开走,会增加我再次逃离医院的难度。
这个理由值得考虑,却也禁不起考虑,苏棠刚有点动摇,就抓出了其中的逻辑漏洞,“我把你的车开走了,你还可以打车啊,医院门口打车多方便啊,怎么就有难度了?”
沈易无奈地轻笑。
——主治大夫没收了我的钱夹。
苏棠“噗”地笑出声来,能把主治大夫逼到这个份上,他的黑历史一定非常壮观,“那你主治大夫为什么没把你的车钥匙一块儿没收掉啊?”
沈易更加无奈地笑笑,低头敲字。
——我不能开车,主治大夫逼我给司机放了带薪假,我和老陈不是一伙儿的。
苏棠被最后那个似曾相识的句型逗乐了,简短地犹豫了一下,“那我就借用一下,回来帮你把油加满。”
沈易眉眼一弯,毫不吝啬地展开一个饱满的笑容,好像雨霁天青,云开日现,看到苏棠心里一颤。
他的车是很久没有加过油了吗……
还好无论多么贵的车,一箱油的价钱都是差不多的,这点钱苏棠还能出得起。苏棠重新把车钥匙插回方向盘下的钥匙孔里,沈易还是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从挡风玻璃下方拿过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转手递到她面前。
这个文件袋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苏棠还以为是他工作上的东西,昨晚没有做完,要拿到医院里来继续,看着他递给自己,不禁愣了一下,“这是给我的?”
沈易微笑着点头。
苏棠愣愣地接过去,还没等把文件袋上的白线全部绕开,沈易已经下车走了。
“哎——”
苏棠匆匆落下车窗,一声喊出去,才想起来她就是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回头的。
看着沈易朝住院部大楼走去的背影,苏棠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好像真的在哪儿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