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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石 上部 三月生辰石 第十一章 隐秘的杀人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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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腾开的确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那天下午,草头滩的风刮得很大,老天似乎把积攒一年的风都吹到这儿来了。刚才还阳光普照,瞬间整个天空就被乌黑的风遮蔽了。游腾开把工具室门前被刮倒的几个铁桶搬了回来,刚想关门,忽然看见狱警小陶朝这个方向走来。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游腾开有点纳闷。小陶大概被风刮得走累了,他停下来,立在那儿,隔着50多米,朝游腾开喊道:「游腾开!」

    「到!」游腾开立即从工具室走出来,下意识地来了一个立正。

    「跟我回队里!」

    什么事儿?游腾开心里咚咚跳着,他预感有什么跟往常不一样的事儿要发生。

    「快锁门!」小陶催促道。

    游腾开还愣在那儿没动。

    小陶说:「马上下雨了,你动作快点,你亲戚探监来了!」

    探监?游腾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12年来第一次有人来探监。

    跟小陶回队的路上,游腾开的心像开水一样翻滚起来,他不像一般犯人那样激动,或者感动,他有点受惊。12年,他孤独地待在这个煤矿已经12年了,没人理他,他也不想理别人。他知道他两个儿子12年来一定发疯一样找他,但是他不敢对警察说这些,他从被逮捕的那天起,就一口咬定自己是一个孤寡老人,在缅甸没有任何亲戚。他担心中国警察到缅甸抓捕他两个儿子,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但他仍然害怕这种事情发生。其实别说中国警察,就是缅甸军队来了他们也不会有一点惧色。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说自己有两个儿子在缅甸又有什么作用?表明自己风光一世后继有人,还是让他们来中国探监培养一下亲情?日他妈的,探个鸡|巴监!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也没敢交代他是九十三军游师长的儿子。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但他仍然记得他父亲向他讲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人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小,听得他毛骨悚然,浑身打摆子。那是一场令他无法回避的噩梦,侵蚀了他整个少年时期。尤其父亲讲述有一次在上海街头的集体屠杀:一排排共产党人捆绑成粽子一样,背后插着木牌,跪在地下,蓝衣社的人戴着礼帽,举起24响的驳壳枪,对着他们的脑袋哒哒哒地一阵扫射……父亲临死特意把他拉到床上,说:「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们,记住!永远不会!」

    这是父亲的遗嘱,也是教诲,游腾开不会忘记的。

    现在,这一切似乎将要改变。他说他没亲戚,现在亲戚却突然出现了,这让队里的政府干部怎么看他?真是他妈的多事,忍了这么多年,忍到还有两年就出去了,这时候你来探什么监啊?游腾开想,不管是游汉碧还是游汉庥,如果是他们发神经来探监,他一概不认,就当他没这两个傻儿子。操他妈的,精|子质量不好,制造出这么两个傻蛋,你以为中国警察是傻子吗?来了你就别想回去!

    游腾开越想越气,他把气愤毫无遮拦地写在脸上,好像随时要杀掉他两个儿子。

    走进探监室,没见到儿子,而是一个个子很高,小眼睛小鼻子的陌生男人冲他大喊了一声:「舅舅!」

    游腾开一愣。舅舅!喊谁呢?喊我?我是谁的舅舅?我不是任何人的舅舅,从没有人喊过我舅舅。是不是搞错了?游腾开站在门口,眯着眼仔细观察着对方。不行,还是认不出来,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不是……游腾开心头一亮,突然明白了,这是个假冒亲戚,肯定是儿子派来的。儿子们还没傻。

    他假装踉跄几步,一把抓住对方,深情地叫了一声:「侄子!想死你舅舅了!」游腾开的眼睛潮湿了,不是他会演戏,是真的潮湿了,因为眼前这个假侄子瞬间勾起了他埋葬很久的对亲情的呼唤。12年来,他只能在黑夜睁着一双失眠的眼睛想念自己的亲人,默默念着儿子的名字,他不敢在任何犯人或者警察面前流露出对亲情的思念。

    眼泪一出来就止不住,哗啦哗啦地横飞。

    小陶一看这个情景,就对游腾开说:「你们这么多年才联系上,不容易啊!好好聊聊吧!」说完知趣地走到探监室门外抽烟去了。

    草头滩就是这样,关押多年的犯人的人身自由还是比较宽松的,一是狱警们信得过他们,二是他们多的牢都坐了马上面临出狱,谁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轨啊!游腾开平时不住在监内,就一个人住在外面的工具室。草头滩煤矿周围一些村里的人偷工具,不光偷扳手、镐啊什么的,其他的也偷,一双漏水的水靴,一双破旧的手套,他们都不放过。而这些工具又不可能放在监内,害怕被犯人利用出点什么事,所以必须有人守在工具室,住宿吃饭都在外面。严格地说,游腾开属于脱监状态,这种差事一般由政府信任、年龄稍大、余刑不长的犯人担任。政府信任就不说了,经过长年累月的观察,谁有多大的胆子早就胸有成竹。年龄大是因为一旦发生脱逃体力是个很大问题,翻山越岭这种事不是每个犯人都能胜任的。余刑不长呢,是因为他没有逃跑的必要。这三个基本条件游腾开都具备,尤其在他检举揭发获得减刑以后,政府对他更是信任有加。不过,这种脱监现象如果被上级领导知道则是绝对严厉禁止的,但实际情况是,这种现象已经存在好几十年,很少出事故。所以,上级领导即使知道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实总归是现实,现实的情况是国家财产经常不翼而飞,现实永远超过教条。只是草头滩一年一度的「三干」(指导员、队长、管教)会议一直都在强调加大狱外管理力度,谁也不敢大意。

    相对其他犯人来说,游腾开是自由的。按照监狱规定,探监必须有干警监视,但小陶知道,这点对游腾开没用。你这里监视了,人家完全可以到外面的工具室偷偷见面,谁能监视那里?小陶也知道,每个中队监外的工具室实际上已是犯人们另一个会面室,尤其妻子来探监的,生理问题都在那里解决,哪怕只有匆匆的两分钟。游腾开对这个现象早已司空见惯,他同情那些青年男女,他无私地给他们提供方便,给他们放哨。每个中队的工具室基本都一样,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别称:炮台。唯一不同的是住在工具室里的人,他们跟你关系的亲疏程度决定你能否享有这个机会。

    小陶一出去,游腾开就问:「谁让你来的?」

    「侄子」立即凶相毕露,跟刚才喊「舅舅」时判若两人。他瞪着小眼对游腾开说:「废话少问,说正事!」

    「什么正事?」

    「我问你,最近队里有没有人故意接近你?」

    游腾开立刻想到了罗舟。他点点头说:「有。」

    「叫罗舟吧?」

    「你怎么知道?」

    「我再说一遍我亲爱的舅舅,废话少问,说!是不是叫罗舟?」

    「是。」

    「妈的,果然!」

    「什么果然?」

    「他是火八两的人。」

    「谁是火八两?」

    「说了你也不认识。总之,我来的目的是提醒你,离罗舟远点,同时也防备他点。」

    「他想干什么?」游腾开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是火八两安排在你身边的杀手。」

    「杀手?」游腾开有点冒火,「他杀我!我招惹谁了?火八两?我是不是得罪过他?」

    「小声点!」「侄子」一挥手,身子往前一凑,问,「你是不是关傻了?」

    「是不是我儿子让你来的?」

    「你儿子是谁我他妈哪知道?但跟你儿子绝对有关系,不然我找你干什么?我是受人之托特地来提醒你,离那个狗杂种罗舟远点,否则你命怎么丢的你都不知道,你他奶奶的还干他妈呢!你多大岁数了脑袋清醒点行不行?再坐两年就出狱了,出狱前没必要跟他较劲,惹不起就躲,知道吧?外面的人怎么帮你都没用,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我走了。」

    亲戚探监哪有不带东西的,尽管刚才小陶一走他嘴巴就没干净过,不过这个「侄子」还挺孝顺,带来不少食品,当然最实惠的是钱。

    小陶问:「现金呢?」

    「侄子」忙堆着笑说:「有,有!」说完从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大约有2000多元,递给了小陶。监规规定,犯人不准携带现金,必须如数交给政府,由他们换成同等价值的草头滩钱币——监狱代金券,这也是防止脱逃的措施之一。小陶一边接钱一边登记,说:「老游啊!你这个侄子对你还真好。是你姐姐的还是妹妹的小孩?」

    「他姑姑……就是他妈……我姐……是我妹……」

    小陶放下钢笔,抬起头,问:「至于吗?看见钱就语无伦次了!你也太激动了吧?」

    听见小陶没察觉什么,游腾开松了一口大气。他差点把自己套进去,什么姐姐妹妹的,他入监的时候说在这个世界他没亲戚,连远亲都没有,就他孤单单一个,今天突然冒出个侄子,稍微聪明点的人一看就是假的,至少也是来历可疑,就算有当地派出所开的探亲证明,他也能审问你个七荤八素的。幸亏小陶疏忽大意,没注意听他们的对话。后来游腾开一想,小陶调进队里才两年,而自己入监是12年前的事儿,他知道个屁啊!他不可能翻阅每个犯人的档案,即使翻阅了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一个中队600多号人呢!想到这儿,游腾开彻底放松了,他对「侄子」挥挥手,说:「回去代问你妈好,她身体还行吧?你告诉她,就说我一直想着她呢!我还有两年就出来了,让她一切准备就绪,我没地方住就住你们家去。」

    这番带侮辱色彩的话气得那个「侄子」直翻白眼,当着小陶的面又不好捅开这层窗户纸。走之前,他回身瞪着「舅舅」,恶狠狠且脸上带着笑容说:「舅舅我记着呢!等你出狱那一天,到时候我们好好喝台酒!」

    游腾开笑了,说:「就盼着那一天呢,你可得把身体养好点,别到时候英年早逝,只剩下我跟你妈喝,多没意思啊!」

    看着「侄子」走下山,身影越来越模糊,游腾开这才从中队往回走。此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像得了一场大病。他一边走一边想,操他奶奶的,罗舟还有背后那个火八两算什么玩意儿啊!充其量是一个牢头狱霸,有本事到外面世界称大哥去,跑到监狱逞什么英雄?看电影看多了吧?还安插在我身边,还杀手,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解决我,他们太不把他游腾开当一回事了。12年来他一直没敢展现自己的风采,本想平平淡淡在监狱里度过算了,没想到来这么一个事,游腾开埋藏12年之久的杀性突然惊醒了。

    他不知道儿子那边出了什么事,但他敏感地察觉到,一定是有人拿他当某种筹码进行交易了。罗舟,火八两……游腾开一边念着这两个人的名字,一边寻思怎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第二天下午,队里进了一批新的水靴,准备更换漏水的旧靴子,游腾开前几天登记过,工具室需要38双。平时游腾开去领新的下井设备和材料都是队里派几个犯人帮他搬到工具室,然后再由游腾开把这些犯人送回队里。路本来就不远,加上派出的犯人也基本是队里干部比较信任的,所以这种工作一般狱警都不参与,也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这次货少,派一个人就足够了。游腾开点了罗舟的名。

    中队指导员是个矮胖矮胖的中年人,挺威武的警服穿在他身上好像随时会被撑破一样。他的皮肤黝黑透亮,具有草头滩煤矿一切地理地貌特征,并留着一撮像板刷一样的小胡子。他听游腾开说要罗舟送货,便问:「一个人够了?」

    「够。靴子不多,我和他两个人完全够了。」

    「要不再多派一个人去?」

    「不用不用,鞋盒虽然多,但只是占地方,重倒是不重,我用绳子捆好应该没什么问题。」

    指导员拒绝了他,说:「不行,他刚送来不久……」

    游腾开马上接着说:「他在井下一直没干活。」

    这句话的意思指导员马上懂了,表面看是游腾开向指导员告状,其实不然,监狱里内含的内容没有这么简单。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罗舟的来历不简单,如果没有关系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关系的含义更多,比如跟矿里的某位领导有什么瓜葛,比如是某个人的亲戚等等,总之他不是一般的犯人,而是一个有深厚背景的人。而明知道他有背景,尽管谁也不清楚谁在罩着他,如果自己不顺水推舟,就有点太不够意思了,严重点说,你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监狱真是一个复杂的大熔炉,像外面的世界一样,任何领域,任何人群,都是由各种关系网来构成的,谁也不能避开。

    指导员盯着游腾开问:「真的?」

    「真的。」

    「一天都没干?」

    「没干。」

    「你看见了?」

    「他来队里已经有些日子了,来的时候有多白现在还是那么白。」

    指导员点上一根烟,徐徐吐出,又问:「你听到点什么?」

    「没有。」

    「乱猜?」

    「凭我12年来的坐牢经验。」

    指导员笑了,说:「监狱的本质就是叫你脱胎换骨,很多人以为脱胎换骨是获得新生的意思,哈哈,其实你最清楚,是看见人的骨头里的意思,出去以后全是人精,没一个傻子,除非他本来就是傻子。」

    「傻子也能变成二精二精的。」

    指导员说:「不过我提醒你,送完就早点回来,别耽误太久,尤其,你知道的,别出问题。」

    游腾开当然知道指导员的意思,他指的出问题是指在女人方面别出什么大娄子。

    外工棚,也就是游腾开所在的工具室,在每个犯人的心目中等于「天上人间」。这里当然比在监内自由,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在池塘里游泳,采摘一些水果比如草莓樱桃刺梨,冬天的时候可以围在屋里烤火,尤其重要的是,无论什么季节,都能跟当地的农村女孩或者少妇搭讪。这个世界,无论什么角落,只要有男女,都不缺爱情故事的发生,监狱也一样。这些女人来自附近的山村,在她们眼里犯人跟一个正常公民没有任何界限,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犯了罪的犯人,是人就要吃东西,尤其在犯人伙食不好的情况下,这些女人的出现弥补了犯人胃里的油水。她们隔三差五,背着煮熟的家禽来监狱附近叫卖,消费对象主要是各个小组经济状况比较好的组长。渐渐地,他们之间就产生了所谓感情。当然,这种感情是不平等的。犯人们要的仅仅是借她们纯朴而丰|满的身体,而她们则抱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与新奇,不由自主地陷入情感的圈套而不能自拔,尤其有些对感情「忠诚」的犯人刑满释放后在当地安居乐业,或者把相好的女人带出那个贫瘠的山沟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更使这些女人对监狱中的男犯趋之若鹜。当然,这些情况几十年来一直存在着,不是什么大秘密,中队干部也都知道,只是你别把人家肚子搞大闹得沸沸扬扬就行。

    组长在监狱中所扮演的角色很特殊,除了带领同组的犯人下井干活,他们还肩负着看管犯人的责任,用犯人管理犯人,这是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屡试不爽的办法。关键的关键是,他们还有权力分配活路,谁今天打炮,谁点炮,谁清理爆破后的现场,都是他们说了算。根据危险程度,他们可以整治跟自己作对的犯人,或者照顾给自己「上过供」的犯人,他们的权力就是他们的身份,因此他们比一般犯人「富有」,因为他们都有一整套敛财方法。这个世界金钱始终起决定性作用,尤其在监狱这个小圈子特别明显。毫无疑问,那些女人对这种「富有」的组长情有独钟。

    跟这些吃得开的组长相比,除了年龄稍大,游腾开更具有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一是他自由,一个人住在工具室,随时可以跟那些女人眉来眼去;二是他不靠谁来「上供」,是政府给他「上供」,他可以把用旧的设备比如安全帽矿灯水靴等偷偷拿给那些女人,然后报案说又被小偷光临了。工具室丢东西,有一半的责任在于这些像游腾开的犯人监守自盗,而不是什么狗胆包天的小偷。

    游腾开有一个秘密情人,叫二秀桂桂,一个前年丧偶今年已经40岁的中年妇女。二秀桂桂不是少数民族,名字却有点奇怪,这是因为队里的犯人没有谁能准确叫出她的名字,有人说叫二秀,也有人说叫桂桂,到游腾开这儿,他就把它综合了一下,叫二秀桂桂,一下子增添了许多妩媚的色彩。二秀桂桂徐娘半老,一双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身体,足以让每一个极度压抑的犯人想入非非。别说组长,每个犯人都想想跟二秀桂桂发生点什么,谁也不嫌弃她的年龄,在这个压抑的环境中,任何一个雌性动物都可以让犯人发疯,更何况二秀桂桂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是每个犯人的梦中情人,也是狱中周末举行大赛时出现在每个参赛者脑子里最多的女人。

    看上去放浪,实际上她并不淫|乱,多少人放话给她,她谁也没看上,偏偏看上了守工具室的老犯游腾开。开始的时候,他们秘密的爱情生活是非常甜蜜的,天黑过后,她翻山越岭悄悄来到游腾开的小屋,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慰藉游腾开胸前干瘪的肋骨,或者静静地听游腾开讲述年轻时的爱情故事,听得她长吁短叹,泪眼婆娑。可以这么说,在草头滩,二秀桂桂比队里的干部还了解游腾开。后来,游腾开有点烦了,具体地说,是害怕了。他不害怕这个女人缠着他要他娶她,只要一出狱,他可以拍屁股走人,六亲不认,他害怕她的贪得无厌。错就错在他出于感激送给她一双水靴,六成新,后来他又出于感激给了她10双手套作为爱的信物,再后来二秀桂桂就不好这么被打发了。一天晚上,二秀桂桂突然说,每见面一次必须给她一件东西,并说是为了永远的纪念。游腾开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奔着他的工具室来的,而不是什么男女之间的情感。仔细想想也正常,他游腾开能吸引她的也只能是这些。在爱情上,游腾开基本不能满足她,反而经常把她折腾得吊在半截,他只能用其他工具延续。尤其最近,二秀桂桂更加变本加厉,说每亲一次就是一只手套。此时,她在游腾开心目中已经不是开始那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而是一个贪婪的工具,一个毫无生气的肉|洞。游腾开索性采取「一竿子到底」之战略战术,就一下,完事,然后丢给二秀桂桂一只手套,说另一只下一次给。二秀桂桂感觉受了侮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威胁说要报告给中队干部,说游腾开玩弄当地良家妇女,致使她怀孕若干次打胎若干次云云。

    游腾开这几天急于想摆脱二秀桂桂,恰恰罗舟撞了上来,看来,这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所谓杀手就可以充当他的工具。他想同时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或者让这两个工具丑态百出,自己若无其事躲在一边看笑话。到时候罗舟还安插个屁,他会被关进黑乎乎的只有半人高的小监禁闭,等着中院下来给他加上几年刑。而二秀桂桂呢,她再也没脸要手套了,她本不是那种放得很开的女人,她面浅,只是心大罢了。

    游腾开想,都说人与人斗,其乐无穷,看来是的,我游腾开也会,而且是行家里手。

    「叫我帮你抬这些臭靴子,你什么意思?」路上,罗舟不满地发着牢骚。

    游腾开笑了,笑得特别无邪,「什么意思?我找你喝酒。」

    罗舟不解,「喝什么酒?」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他妈别是下我的耗子药吧?」

    「哪能。」

    「我跟你又不熟悉,请我喝哪门子酒?」

    游腾开一边走一边笑吟吟地说:「兄弟,我看得出来。」

    「看出来什么?」

    「我来队里多少年了?别看我老,这点眼神我还是有的。」

    罗舟把肩上几纸箱子水靴扑地扔在地下,说:「你妈的,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来队里这么些日子,根本就没干过活。你说这是什么?」

    「是什么?」

    「你没有背膀靠着能这样吗?」

    罗舟一听游腾开说这个,松了一口气,他顺着游腾开推起磨来,「老贼毕竟是老贼,眼睛尖鼻子灵,反逃斗争一抓就灵。你说对了,靠山肯定有,不然到哪儿都吃亏。告诉你,我分到严管队来都是暂时的,我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去,你信不信?」

    「信,信,」游腾开点头哈腰附和着,「所以我请你喝酒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你有机会在中队干部面前多美言我几句,还有两年就出狱,我想在工具室待到满刑。可监狱不是养老院,我整天提心吊胆害怕谁哪天吃多了背后给我穿只小鞋,小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也知道,整人这玩意儿人天生就会,不用谁教。要是谁看不惯我整我,在中队领导面前诬蔑我,把我弄回井下就惨了。我这么大岁数,什么活也干不动了。」

    罗舟把几箱子水靴递给游腾开,指着游腾开的鼻子埋怨道:「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呢,请我喝酒就喝酒,让我背这么多鞋盒干什么,我背得动个屁?」

    游腾开接过罗舟手里的纸箱子,给罗舟留了两个,「你还是拿上两个,别人看你空手不好,其他的我背就是。嘿嘿,让你拿东西是假,请你喝酒才是真。」

    罗舟说:「别骗我,能在工具室住,肯定是队里的红人,你担心个屌!」

    「你又不是第一天来监狱,人与人之间的殊死搏斗什么时候停过?检举揭发一直在进行,脑袋里这根弦不能松啊!再说,谁看我这个位置不眼红?全瞪着牛卵子眼睛盯着呢!这等于监外执行,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听游腾开这么一说,罗舟只好将计就计,拍着胸脯说:「好吧,谁给你穿小鞋你告诉我,我收拾他。别的本事没有,打死人的本事也没有,打残总可以吧?还能不负责,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游腾开毕恭毕敬答应道。

    此时,天空染血,整个山谷红彤彤的,一抹白云也被染过,从远处飘来,停在草头滩上空一动不动。两人背着水靴,一步一步从山底爬了上来,进工具室后,游腾开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菜肴和酒,对罗舟说:「没什么好菜,但是绝对是好酒。」

    「什么好酒?」

    「泡的枸杞冰糖大枣,滋阴壮阳补肾。」

    罗舟一听,嘿嘿笑着说:「我以为什么好酒呢,你别拿泡酒害我,壮阳有个屁用,英雄还无用武之地呢,何况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劳改犯。」

    「年轻人懂什么,壮阳就是壮体,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尤其在监狱,一个好身体顶过几年刑,所以在监狱得什么也别得病。」

    「话是这么说,但具备情况是,喝了有火啊!」

    「有火就找地方泻火。」

    罗舟睁大眼睛问:「在哪儿泻?我存好几年了,连女人是什么味儿都忘了,说得轻巧。我听队上的人说,你们住外面的都有姘头,是不是真的?比我们基建队还自由,我们那儿除了吃得比你们好,娱乐方面只能靠右手。」

    不错,罗舟自己把话题引到游腾开的路子上来了。

    通过三言两语观察,游腾开基本可以判断出罗舟是个什么样的人:简单、粗鲁、没什么脑子、性压抑、警惕性弱……这些都是他游腾开可以充分利用的,他希望罗舟是这样的人,不然怎么整治他个狗日的。

    游腾开说:「这里面的故事可多了,丰富多彩,姹紫嫣红,让琼瑶住几天非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小说来不可。」

    「你他妈真想得出来这么多词。」

    「我这是比喻一下,又不是真的。」看来这个罗舟文化不高,纯粹一个鲁人,「来,先喝酒,边喝边给你打打精神牙祭。」

    菜实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盘凉拌黄瓜,一个炒嫩玉米,另外还有一盆煮花生。两杯酒一下肚,罗舟的脸就开始泛红了,这是好征兆,证明罗舟酒量不是特别好,另外,泡酒也开始在罗舟的血管里活跃起来了。游腾开没告诉罗舟酒里的全部成分,除了枸杞冰糖大枣,还有一种最关键的东西游腾开没说。那是他从山里采来的,古代春|药的主要成分:淫羊藿。从古至今,这种小檗科植物不知让多少皇宫贵族骚人墨客痴迷,现在游腾开准备让罗舟试试它的威力。

    游腾开年轻时没少玩这套,他知道怎么摆弄这个年轻人,他一边劝罗舟喝酒,一边讲述他跟二秀桂桂的风流韵事,从开始怎么认识,怎么第一次入港,怎么酣畅淋漓,到怎么让那个女人听他摆布……内容虚假,但细节撩人,游腾开把握住故事节奏,一点一点往外挤,挤到关键地方就故意停顿下来让罗舟消化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轰炸。罗舟年轻力壮,长年的压抑使他的大脑皮层对这些格外敏感,任何有象征性的物体比如凹陷的熔岩、参天古木的树洞、手臂的转弯处、充气中的篮球……都能勾起他的幻想,何况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真实故事。他脸色潮|红,手足无措,两只眼睛被欲燃烧成两个红色的灯笼,他的喉头开始上下做活塞运动,他感到肺部的气囊被堵塞了……

    外面的山谷仍然红彤彤的,如同游腾开描述的二秀桂桂红灿灿的脸蛋。他用最原始最粗鲁的语言把二秀桂桂推到罗舟面前,一|丝|不|挂,好像她随时等着任何男人把她按翻在地。

    罗舟咽着口水问:「谁都能上?」

    「谁都能。」

    「这么容易?」

    「就这么容易。」

    「荡|妇?」

    「荡得不行。」

    「比潘金莲呢?」

    「比潘金莲还潘金莲。」

    「都谁跟他发生过?」

    游腾开说:「大肚脐、薛老三、屁娃、老疙蔸、瓦脸都有。」

    「妈的!」罗舟猛灌了一口酒,「他们跟我喝酒的时候都没说过啊,怎么,欺负我刚来啊?就瞒我一人?怎么这么好的事情不通知我呢?无耻,无耻,无耻」

    罗舟一连三个无耻,解气似的。

    游腾开故意满不在乎,说:「其实也没啥,一个老女人有什么意思?」

    罗舟说:「老女人也是人。」

    照罗舟这口气,好像二秀桂桂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他非得生吞活剥了她不可。游腾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时间不允许罗舟在工具室停留太久,游腾开送他回队里的路上突然对他说:「找个机会,我让你尝尝新。」

    罗舟的双腿已经让游腾开的故事搞得像两根柔软的面条,他有气无力地问:「唉,哪儿有机会啊?」

    「机会是人创造的,只要你有耐心,它总会来找你,而不是你找它。」

    「跟你是个哲学家似的,谁有耐心?我要是有耐心就来不了这地方,我就是想一夜暴富才被薅进来的。」

    望着罗舟叉着双腿艰难地走进中队大门,游腾开想,傻蛋,想玩我?今夜有你好看的,你他妈日铺盖去吧!

    第三天,工具室有一批旧的设备和材料需要处理,游腾开清理了一下,共有268双破损的手套、35盏无法修理的矿灯、10双没有底子的水靴,全部要卖给收破烂的。游腾开向中队指导员请示得到批准后,又点名要罗舟帮忙收拾,这次没费什么周折,指导员盹都没打就同意了。他知道罗舟坐了5年,刑期早已过半,还有3年余刑,基本上可以信任。加上这个犯人进队来一直比较听话,一看就是那种不爱惹事的人,至于在基建队违犯了什么监规倒不重要,只要今后改正就好,进这里面的人有几个老实的,一次都不违犯监规才不正常呢。还有,既然他下井可以不干活,享受的是组长待遇,不知道具体负责的小陶是不是知道他的底细,任他去吧,干活不干活怕什么,整个矿井又不是少一个人干活就停产了。这一点他跟中队长一直有分歧,队长抓生产,他抓改造,他提倡「改造第一,生产第二」,这也是上面的精神。而中队长正好相反,他总天真地想把监狱当成创收的企业,可能吗?这是国家专政机关,开什么玩笑?这两天两人正为此事闹别扭,谁也没搭理谁,现在把罗舟派去整理废旧材料,下井就会少一个人,少一个人干活就少一分效益,这正是中队长最心疼的地方。哈哈,就戳他最疼的地方。中队长脑子有病,疼也是白疼,他根本不知道罗舟下井到底干没干活。其实除了罗舟还有其他的组长也都没干活,这都是指导员安排的,他的原则是只要不出事故,不发生脱逃就行,完成多少产量关他屁事。

    罗舟非常兴奋,他知道游腾开今天叫他出来一定有更精彩的内容,比如他说的那个「尝尝新」。他太想尝试一下了,那天喝了狗日的泡酒后他再也没睡过一天安稳觉,肚脐眼下边一直支着一顶帐篷,按都按不下去。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的欲望,他怀疑如果不解决点问题,那玩意儿就会爆炸。

    果不其然,游腾开没让他失望,老远就隐隐约约看见工具室里坐着一个女人。走近一看,果然,正是这两天罗舟梦里的主角二秀桂桂。

    游腾开事先带话让二秀桂桂上山来,说有事找她,不来别后悔。二秀桂桂心里一阵狂喜,以为今天也许能带回更多的手套,她并不知道还有一个男人也要来,更不知道这个男人比100双手套更能让她舒筋活血。

    这天下午,草头滩又被乌云笼罩了,工具室里光线不足,罗舟健硕的身子堵在门口,屋里顿时黑了下来。即使这样,二秀桂桂还是清晰地看到了罗舟眼里的欲望,她知道,这欲望可以埋没她好几次,比手套好。

    游腾开问二秀桂桂:「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二秀桂桂的眼睛始终不离罗舟,她发现他裤子中间有个硕大的物体,只是她不知道那玩意儿已经为她整整翘了三天,一直没有疲软,就那么倔强地支棱着。她觉得有点夸张,实际上罗舟一点也没夸张,事实本来就这样,他没有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的意思,他自己也纳闷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当然,他不知道淫羊藿。

    「这是我们队里的罗舟。」游腾开漫不经心介绍道,「这个是二秀桂桂。」

    不知怎么回事,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空气仿佛缩成一团迷雾,弥漫了整个工具室。几分钟后,罗舟感到迷雾越来越浓,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扫描着二秀桂桂。他没有从脸开始,那儿太老,皱纹多,看着会让他想起死去多年的母亲。他从二秀桂桂的脖子开始,轻轻地扫了下去,一寸一寸,灼|热而温柔。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视觉杀手,而是一只充满雄性气味的手,抚摸着她的脖子,锁骨,肩头,然后向下……二秀桂桂明显感觉到了,她挺着胸,微微闭上眼,一边享受着对方野性的手掌一点一点撕开她,一边有力地回应着。她发现对方皮肤很白,是草头滩很少见到的白皙。在她眼里,这里的男人都是黑不溜秋的,没一个干净的地方,所以她对这里的男人一般没兴趣。游腾开是个例外,因为他掌管着内容丰富的工具室,皮肤的颜色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无休止地向他索取所需要的东西,除非他老得连欲望都没了。对面这个小伙子不同,他是那么白,像一道刺目的阳光,一下子把她的衣服剥光了。她任凭他剥着,直到她也把对方剥得一|丝|不|挂……

    没有语言交流,悄无声息,语言纯粹是多余的东西,双方的眼神说明了他们所想要的,任何矫揉造作的小资情调在这里都是一摊狗屎,男女之间不需要这些,他们只需要灵与肉的结合。

    此时的游腾开像个爱情故事的看客,他甚至为他们赤|裸裸的欲望感动,为他们击掌叫好。后来,他发现自己不应该是看客,他知道要离开了。他站起身来,微笑着对两个正在燃烧的人说:「时间还早,时间还早,还早……我去弄点吃的。」

    说着就匆匆退了出去,他担心要不快点退出,他肯定会后悔的。他会暴跳如雷把罗舟踢出去,然后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二秀桂桂,然后用最恐怖的手段折磨她……

    退出是个信号,一个命令罗舟冲锋的信号。罗舟喘着粗气,像埋伏在战壕已经三天三夜的斗士,他等不及了,腾地一下跃了起来,带着充满欲望的恐怖脸色,怒号着向二秀桂桂扑了过去……

    游腾开躲在门外笑了,他想:两个狗男女,把老子的床折腾垮了才好。他蹑手蹑脚离开工具室,疾步向中队跑去,他要向指导员报告,罗舟强|奸当地良家妇女。

    走了20多米,他停了下来。慢着,他感觉这个计划似乎不是太完美,当时他策划的时候觉得挺好的,现在却感觉路子歪了。跟当地妇女发|生|关|系的犯人多了,也没见谁的结果有多么恶劣,要是对方不闹,屁事没有。我怎么忘了这个了?我怎么知道那个骚娘们能百分之百告罗舟?妈的,那小子肯定比他强多了,这两天淫羊藿又正在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这一顿昏天黑地的,那个娘们绝对不舍得告,她会声泪俱下,发誓说全是她的错。结果会怎样?结果是他游腾开扮演了一回优秀的月下老人,热情洋溢地为这两个狗男女撮合。不,不是月下老人,他他妈整个一个媒婆,而且还没有一点好处可捞。

    不行不行,是不是自己被关傻了,大方向肯定发生了错误。

    他要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他是谁?他扪心自问。他是缅甸森林里最狠的狠角,对啊,他手下曾经有200多个为他卖命的兄弟,他拥有几十条精良的步枪,他杀人不眨眼,背着二十几条命债,干掉一个人曾经是他最大的乐趣。现在他怎么了?12年来夹着尾巴隐藏起来了?他的血性哪里去了?被中国政府磨灭了吗?没有。他感觉那种力量始终存在着,只是没有机会爆发罢了。因为12年来没有人惹他,他的血性与杀性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眼前这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杀手,一个是贪得无厌的骚娘们。而我呢?我是婚姻介绍所的吗?不,我不是,我能给你们快乐,也能让你们毁灭,我要让你们尝尝来自缅甸的力量。

    关于一个人的犯罪动机,真不像有些专家说的那么简单,归咎于社会因素也好,侧重于人体病理也好,都没有准确地把这段莫名的冲动说清楚。据说杀人者的头盖骨跟平常人不同,所以他们的思维也就跟正常人迥然不同,他们的行为常常不可理喻。换句话说,他精神上存有无法察觉的「病灶」,一旦谁拿火钳子捅他一下,他就会熊熊燃烧起来,谁也无法阻挡。现在的游腾开就是这样,谁也无法理解他的过激行为,12年都忍了,还有两年出狱他却不能忍,如果是简单地仇恨一个男人或者痛恨一个女人,也不至于让他犯下弥天大罪。但他确实这样做了,虽然做完后他马上被悔恨淹没,就像平时那些杀人者捶胸顿足后悔不迭一样。他们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那根绳子给了他力量与胆量,并防止他临阵落荒而逃。

    工具室里那一幕让游腾开惊骇,罗舟那上下翻飞的白屁股给了他强烈的刺|激,这种力量是他无法达到的,他自惭形秽,差不多要蹲下去,再也不想站起来。而二秀桂桂的呻|吟更促使他下定决心除掉这两个狗男女,她以前从没这么叫过,连哼哼都没有,他给罗舟描述的一切都只在他脑子里存留过。

    他拿出门后那把锋利的钢釺,悄悄走了过去,他想让罗舟在疼痛中死去。

    他的确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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