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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第四卷 西域篇 第2章 愿赌服输 所为何来

所属书籍: 大唐明月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云威店的厅堂里四墙上的油灯却都已点亮,大门挂着的毡帘不知为何被门槛带起了一角,缝隙里透入的北风寒意刺骨。只是此时整个厅堂里却无人能感觉得到。几乎店里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靠墙的食案边,连后院的两个厨子都跑了出来,扎着两只油手伸着脖子往里看。只有那两个河东僧人还坐在屋角,也不念经了,坐在那里发呆,时不时看过来一眼。

    米大郎的额头上已满是汗珠,两只手死死的握着拳头。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裴九郎却是一脸气定神闲,随手一洒,三枚铜钱纷纷滚落在桌上。他看了一眼,笑道,“老阳”,拿回手里再洒了一遍,依旧三个铜钱都是背面的“老阳”,随即微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两句,睁眼笑道,“这次得的是雷天大壮之相,相中有乾,主阳,按理应在左手。”

    米大郎眼睛眨了一下,一口气憋着不敢松,却听裴九叹了口气,“只是常人却不知此卦乾在其下,故此,银钩乃是在大郎右手才对!”

    米大郎脸色顿时大变,紧握的双手几乎要颤抖起来,不情不愿展开右拳,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银钩。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之声。

    裴九郎淡淡的一笑,“大郎,这已是第十八局,咱们有言在先,裴某与人做藏钩之赌,例不过二九之数。承让,请先坐下来喝几杯。”

    米大郎嘴唇颤抖,眼睛一瞪便想说个“不”字,可看看眼前这张完全看不出情绪的脸,还有在他手里转来转去就如随时能活过来的那三枚铜钱,突然一股恐惧从足底升起,不由自主便坐了下来。

    耶仑脸色比米大郎还要难看几分:他们又不是雏儿,什么赌场没去过?但这藏钩之戏最是简单,却也最做不得假,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真的身负奇术,怎么可能连着十八次都算中?

    厅里的众人又呆了片刻,这才低声议论起来,不时偷眼看着那位依然泰然自饮的裴九,人人脸上都浮现出了几分畏惧之色。

    米大郎呆了半晌才道,“裴郎君,在下输你多少?”

    裴九郎的语气不急不缓,“裴九原说是一缗一局,到第六局上,大郎便加到了十缗,最后三局又加到了百缗,算来正好是四百零五缗。”

    米大郎脸色顿时有些白了,四百多贯虽然不算太大的数目,但他怎会随身带这许多钱帛?身上的碎金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贯钱,自己一时赌性大发,怎么忘记了这个茬?

    裴九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随意,“出门在外,原不会有人带这许多钱帛,大郎若有他物可抵,裴某倒也不会强人所难。”

    米大郎眼睛一亮,笑道,“裴郎君此去西州,身边可带了婢女?在下原是做奴婢生意的,不如就拿两个绝色婢子抵了这四百缗如何?”

    裴九眉头微皱,沉默了片刻才道,“大郎若实在不方便,也只好如此。”

    米大郎见他价都未还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转头吩咐了耶仑一句,耶仑没一会儿便带了两个女子过来,正是适才的红发女子和先前绿眸的那个。那绿眸女子身量丰满,相貌却寻常,红发女子倒是雪肤褐眸,容貌清丽,只是如今半边脸都是肿的。店里有人便嗤笑了一声——谁没听见这米大郎一个多时辰前还要一百端绢便卖了这个绿眸女子,至于这位红发的,更是他下了决心要打发的一个,这两个加起来也好抵四百贯?只怕一百贯都不值!

    米大郎狠狠的瞪了发笑之人一眼,才回头看着裴九,只见裴九眉头皱得更紧,心里不由发虚,他在长安门路不多,所贩女奴多是直接卖入平康坊,这阿绿早已破身,笨嘴拙舌,又不擅歌舞,卖不出价来,阿红则是性子顽固暴烈,一个不好还会惹祸,此刻若能乘机处置了,倒是少了好大的麻烦……

    想到此处,他陪笑道,“这位阿绿的妙处不在相貌,郎君一试便知,至于这阿红,性子是差些,容貌却是好的,难得出身高贵,若是早个半年,只怕花四百贯连她的手指都摸不到,也就是郎君这般贵人才降得住她。”

    裴九目光在两个女奴身上转了一圈,叹了口气,“裴某急着赴任,着实不愿带着女子上路,耽误行程,还添了花销。”

    米大郎不由大急,想了一想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啪”的拍在桌上,“裴郎君,这里是五金,尽够两个奴婢去西州路上的花销了,你看如何?”说着紧盯着这裴九,眼里多少带了些凶气。

    裴九一怔,呵呵的笑了起来,摇头道,“大郎误会了,不如这样,裴某也不要大郎的这五金,大郎横竖要去长安,裴某这便修书一封,这两个婢女一并托付与你,届时送到长兴坊苏将军府上,你开春回西州时带上苏将军的回信,到西州都护府找裴某便是。裴某必有重谢。”

    米大郎闻言不由大喜,“此言当真?”

    裴九笑道,“裴某无事哄你作甚?”转头便对老秦道,“劳烦老丈借笔墨一用。”

    米大郎收了金锭,笑逐颜开,“米某行走西域长安这些年,还不曾见过九郎这般爽快之人!”说着摇头不止,只觉得生平赞人从未如此发自内心过。

    裴九笑了笑,又正色道,“这两个女子虽是奴婢,却也是裴某孝敬将军的一点心意,就劳烦米大郎略照顾一二,莫有折损,令裴某失了面子。”

    米大郎自然拍胸脯保证下来,他去长安最恨的便是口马行那边被人把持,他纵有绝色胡女,也只能卖到烟花之地,若能结识一两个长安贵人,能把这些女子卖入贵人府中,所得何止多出一倍?大不了剩下这两千多里路,自己把这两个供起来便是,又能多花几个钱?

    绿眸女子早已听得明白,满脸都是惊喜,那位阿红本来拧着头,此刻也忍不住回过头来,惊讶的看着裴九。裴九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转过头去,怔怔的有些出神。

    这边老秦已找出了笔墨纸砚,磨了小半砚墨汁,巴巴的端了上来,裴九回过神来,略一思索,提笔一挥写下了几行字,吹干墨迹,递给了米大郎,笑着抱了抱手,“有劳了。”米大郎哈哈大笑起来,满屋子人也都松了口气,就听一个厨子突然大叫了一声,“糟糕!”撒腿便往后院跑,老秦也慌得跟了过去。

    片刻之后,老秦苦着脸从后门走了进来,大声道,“今日羊肉角子不能奉上了,只有羊肉碎饼汤,便算小店做东,请诸位一人喝上一碗。”厅堂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

    米大郎也嘿嘿直笑,又转头瞅着阿红和阿绿道,“若不是裴九郎,你们俩个焉得有今日?还不赶紧过去陪着裴郎君喝上两杯?”阿绿忙笑着走了过来,阿红略一犹豫,也转身走了一步。

    裴九却皱眉摆了摆手,“多谢大郎美意,只是裴九不惯有生人相陪,让她们下去吧!”

    米大郎诧异的看了裴九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个眉清目秀少年,目光在少年的脸孔和腰身上一转,脸上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米某唐突了!九郎恕罪,恕罪!”

    裴九从容淡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愕然之色。

    阿成先是纳闷的看了看米大郎,回头刚想给裴九满上酒杯,突然醒过味来,脸腾的涨得通红,张嘴就要骂,裴九忙苦笑着摆手,“阿成,休得无礼!”

    阿成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上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米大郎笑嘻嘻的挥手让两个女奴退下,阿绿和阿红相视一眼,又偷眼打量了一下阿成,这才转身离开,米大郎回座前更是回头看了阿成两眼,意味深长的啧啧了两声。阿成气得手都哆嗦起来,险些没摔了酒壶。

    裴九手撑额头叹了口气,“阿成,你,不如先回驿馆罢!”

    阿成把酒壶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后门毡帘一挑,一阵凉风带着肉香透入厅中,四虎和另一个伙计拿木盘端着一碗碗热汤走了进来,厅堂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说笑打趣之声不绝。

    这面糊碎肉汤的模样虽不好看,味道却着实不坏,汤碗送上时,阿成还绷着脸,待喝了几口,也忍不住点头赞了一句。裴九却依然只是略尝了尝,便又倒了一杯酒。阿成忙道,“阿郎,你也多用些吃食再喝,若是又醉得狠了,路上眼见就要下雪,说不定更会耽误了日子。”

    裴九淡淡的道,“我心里有数。”

    眼见裴九一杯接一杯的将这第二壶也喝得所剩无几,阿成想了半晌还是鼓足了勇气道,“阿郎,其实这一路上三十里一驿馆,并不算十分辛苦,咱们所见来往西州之人也甚多,听说那边也极是繁华。依阿成看来,娘子也未必便不肯来,不如咱们到那边略安顿下来,待到明年开春便修书回去,阿成愿走这一遭,和古叔一道将娘子护送过来。如此一来,阿郎身边也好有人照料。”

    裴九眼神已略有些迷离,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早已留书,到了明年春日,她便已是自由之身,不会再受我连累。”

    阿成大吃了一惊,这才明白这一路上自家阿郎镇日里沉默寡言,时不时借酒浇愁,竟不止是因为贬黜边地,不由脱口道,“阿郎这又是何苦来?娘子未必有此心!”

    裴九依然笑得淡淡的,“正因她无心,我才更不能害了她。我此次得罪的是大唐最不能得罪之人,要去的是大唐最艰难凶险的去处,连千叔我都不忍带去,何况是她!她若是有个……”

    他蓦地收口不言,过了片刻才重新开口,“阿成,我带你来,一则因为你年纪还小,又是打小跟着阿古打熬过筋骨的,二则西州这边良贱之别不似长安森严,我若能打开局面,过得两年便可放你为良,日后你自可成家立业,甚或挣个军功,胜似在长安世代为奴。只是,他人却不能与你相比,西州纵然繁华,到底风土迥异、寒暑酷烈,更何况局势动荡,几年之内只怕难以改变,他们在长安好端端的,又何必跟着我吃苦受累?”

    阿成眼圈微红,用力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纵然如此,阿郎也不该如此仓促留书,等上两年也是好的,若是过两年阿郎被召回了长安,娘子却已……岂不是……”

    裴九手上一顿,良久才摇头道,“两年?没有十年八年绝无可能,或许你我这一世都回不了长安,难道也让人等下去?你家郎君命数坎坷多劫,还是少害些人罢!至于留书……”他轻轻的笑了起来,“若非如此,又怎么能,一了百了?”

    阿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起几年前阿郎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只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看着眼前的酒壶,许久才憋出一句,“阿郎,今日阿成也想喝两杯!”

    裴九笑了起来,扬声道,“掌柜,烦劳再上一壶酒,多拿个酒杯。”

    米大郎和耶仑的第二壶还没下去,闻言回身赞道,“九郎不但神机妙算,酒量也是如此了得,米某甘拜下风!”又拍着案板叫道,“老秦,今日难得痛快,快些把这案几条凳撤了去!”耶仑忙站起来往后走,众人轰然一声叫好,七手八脚便把厅堂正中空出一大块。

    却见耶仑领着十几个妙龄花容的胡女从后院了进来,有的怀里抱了琵琶、手鼓,有的臂上挽了披帛,手上则或持圆毯,或握金铃。那拿了乐器的几位在空地边沿随意或立或坐,坐在当中的,正是那位阿红,手里抱着的琵琶分外精美,神态也比适才放松了许多。

    两个披帛女子将圆毯放到地上,自己脱履站了上去,随着手鼓“咚咚”两声,两人的双袖同时高高扬起,阿红五指一划,清越的琵琶声蓦然响起,那两人的身子便如风舞飞蓬般随着转了起来,先是慢转,随着手鼓和手鼓节奏转得越来越快,衣袖披帛都化成了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彩圈,琵琶声激越处,两人在旋转中摇摆腾跃,身姿百变,双足却始终没离开小圆毯一步,端的令人眼花缭乱。

    老秦拿了酒壶与酒杯送到裴九的桌上,颇有些自豪的笑道,“这胡旋舞长安只怕还难得一见。”

    裴九笑着点了点头,“的确难得一见。”

    阿成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了片刻也神采飞扬起来,端着酒杯就喝了两大口下去,不一会儿脸便红了起来。

    一首胡旋曲终,喝彩声里两位舞|女退到了一边,脸上都是香汗淋漓,随即曲风微变,鼓声节奏略缓,琵琶声也变得柔媚起来,原本站在一旁的四个女子分成两队走到空地中间,举袖摇铃,相对而舞,腰肢慢扭,秋波暗送,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阿成红着脸笑道,“阿郎,这个我见过,是拓枝舞!”

    裴九点头不语,一面端着酒杯缓缓而饮,白皙修长的手指却随着乐声轻轻的敲打着节拍。

    待得拓枝舞曲罢,整个厅堂的气氛早已热烈起来,乐声再度响起时,鼓点欢快,琵琶悠扬,众人轰笑一声,不但本来跳舞的六个胡姬走到了空地当中,米大郎、耶仑、吴六和叶奴几个也下了场,竟是挽手跺脚的一起跳了起来,口中不时和着节拍嘿哈两声,舞姿矫健,与长安西市上元节的踏歌毫无二致。

    裴九手指一僵,脸色更白了几分,阿成却转头笑道,“阿郎真是好眼光,我看那个红发婢琵琶弹得甚好,苏将军府上还真无此等人才!”

    裴九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阿成,你凡事要多想一想才好。”

    阿成笑道,“阿成知道,阿郎心善,不忍看这婢子枉死,横竖苏将军迟早是要建府添人的,多两个胡婢招待宾客也多份体面。”

    裴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送给恩师的并非婢子,而是那一位!”他看着场中欢叫扭摆的米大郎,脸上露出了阿成最熟悉不过的笑容,“你没听见此人的话么?能在如今的西域乱局中弄到绝色女奴,自然不是一般的地头熟悉、人脉深厚,如此人才不送给恩师,岂不太过可惜?”

    阿成张大了嘴,看了看笑得和煦的自家阿郎,又看了看那位跳得欢畅的米大郎,呆了半晌,忍不住同情的叹了口气,“原来那两个婢子……”

    裴九淡然道,“顺手而已,恩师见信便知我的意思,自不会为难她们。”

    阿成点头,“遇到阿郎,也算是她们的运道。”

    裴九没有接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或许是她们的运道吧,自己原不用费神赌那一场,可谁叫那个女子居然也生了一双那样的褐色眼睛?

    乐曲声中有人高声唱了起来,厅堂里越发热闹,连老秦都被人拉了进去,扭腰拍手跳得十分快活。正欢腾间,突然门口有人大声道,“店家!店家!快出来领一领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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