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归家歇息数日,想了又想,还是在家中给子婴雕了个牌位,烧了些金银帛纸过去。
胡氏看着他的举动,这才明白李凌云貌似迟钝,心中却曾把子婴真当作弟子来看待。
明珪也言出必行,让下仆送来帖子,邀请李凌云去参加明崇俨的丧礼。李凌云请胡氏备下厚礼,刚要去书房,却被突然赶来家中的谢阮拦住,说是被幽禁的太子要见他。
到了东宫后门外,李凌云便看见一张破席裹着具无头尸体放在门边,他奇怪地问:“那尸体是谁?怎么身上还穿着青色官服?”
谢阮张望了一下,对李凌云伸出手指。“嘘,你小声点,那是太子典膳丞高政,负责太子饮食起居的。”
“负责饮食起居的东宫臣属,难道不用审问就可以直接杀了?莫非他暴起反抗封锁东宫?”李凌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三法司动的手,”谢阮连连摇头,“他是左卫将军高真行的儿子,爷爷是高士廉,太宗朝的功臣。陛下知道他牵扯此事脱不了干系,但法外开恩将他遣送回家,让他的家里人自己训责他。”
“训责为何会让他变成这副模样?”东宫后门终于打开,李凌云随着谢阮走了进去。
谢阮闻言,脸上有些唏嘘之意。“高政被送回家,才走进家门,他父亲高真行就迎面而来。送他回去的金吾卫街使说,高政刚喊了一声‘阿耶’,高真行就拔出佩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喉咙,他叔叔高审行也赶过来,一刀捅进他的肚腹,之后他堂兄高璿上前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高璿还将头颅‘弃之道中’,高真行更狠,把儿子的尸体扔在衢路之上。这事连陛下都看不过眼,便让人把尸体收到这里,准备跟东宫其他被处死的仆役一起葬了。”
李凌云想象着高政的惨状,有些无话可说。他随谢阮来到了东宫寝殿,刚进殿中便看见满地狼藉,一个男子缩在坐床上,抱着膝盖,喃喃自语着。
“殿下,你要见的李凌云来了。”谢阮并不如何恭敬地随便拱了拱手,旋即小心地护在李凌云身边。
男子从膝上抬起头来,他的相貌与天后有些相似,也有一些像凤九,他只穿着一身内裳,看起来蓬头垢面,双眼无神地朝李凌云瞧来。
眼神凝聚在李凌云身上片刻之后,太子尖叫起来。
“李凌云,你满意了?她会杀了孤的,那个女人,她会杀了孤的——”
李凌云不声不响,听着太子李贤对自己哭诉。
“你看到了吗?他们把高政的尸体放在门外,就是要告诉孤,孤会像他一样死去。”
李贤说到这里,却又破涕为笑。
“你为什么要查明崇俨的案子,他跟你到底有何关系?你知道这回朝中死了多少人吗?张大安、刘讷言,他们全都遭到贬职流放,高政被家人当街私刑处死,曹王被牵连,他身边连坐的何止十几家人……人头滚滚,这就是你要的吗,李凌云——”
“我只是查案而已,找到了真相,其他事与我无关。”
李凌云想起了赵道生说的那个故事,他厌恶地看向李贤。“如果当初不强迫赵道生雌伏,太子殿下也未必会有今日。”
说罢李凌云拂袖而去。在他身后,李贤的笑声带着如泣如诉的鬼魅腔调,飘进了他的耳中。
“看着吧!李凌云——你看着吧——孤很快就不是太子了。孤会死的,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孤不过是让手下杀了个人,你不也杀了人吗?你会有报应的!孤诅咒你——孤会在地狱诅咒你——”
东宫中回荡的惨叫声,连一丝一毫都未传入上阳宫中。
天皇李治露出了有些悲苦的神情。他凝视着面前容光焕发的武媚娘,她的脸上虽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那么美丽。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懊恼或怜惜,她正用冰冷的眼神告诉他,作为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她已对太子李贤的将来,做出了最终决定。
“真的不能宽恕贤儿吗?”他问道。
武媚娘挺了挺高耸的胸,温声劝道:“为人子心怀谋逆,就应大义灭亲,不能轻易赦免罪行。”
李治语塞地看向妻子,感觉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变得暗淡无光。
“有时我会想……贤儿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为何你总是不愿给他多一点温情?”
武媚娘闻言,眼神略略软化,似乎陷入了回忆。“小时候,他的兄长,你我的第一个儿子弘儿身体欠佳;而贤儿总是跃跃欲试,野心勃勃。我必须打压他,否则弘儿这个太子会被自己的弟弟挑战,弘儿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挑衅和背叛。”
“那后来呢?弘儿没有了以后呢?”李治眼中又有了希望的光。
“后来,越被压制的,越会反弹。”武媚娘抚上丈夫的手,因日益被病情折磨,李治的手背变得瘦骨嶙峋,“如果贤儿还是太子,他即将打败和吞噬的就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了。稚奴,我们不能冒险。”
李治眼中的光散开了些,他低头沉闷地问:“三百甲胄……藏在东宫马房里,那些东西,还有那个赵道生,媚娘,你到底有没有在其中做些什么?”
“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啊……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就算不适合做太子,我也不想要他的性命。”
武媚娘握紧了李治的手,李治感到不同寻常的力道,抬起双眼,发现武媚娘的眼角流下泪来,她眼中的冷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锥心刺骨的痛楚。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稚奴?一个意图陷害儿子,杀死儿子的母亲?”
“……是我错了,媚娘。”李治痛苦地闭上眼,“是我们偏疼弘儿,可他体质虚弱,太早死去,而我们又没有教好贤儿……”
“这么说来,我与稚奴同罪啊!”武媚娘说着,朝着丈夫靠过去,轻轻地把他揽在怀里,“贤儿不做太子之后,我们好好对他就是了。”
“罢了,这样也好……”李治吸吮着妻子身上的体香,感觉头脑越发昏沉起来。
明崇俨的丧礼阵仗办得极大,远远地就能看见无数纸人纸马,道旁也站满了念经超度的术士。
谢阮知道李凌云不重排场,便弄了与他官位相称的马车过来接他。李凌云在车上看见那些奇装异服的术士,好奇地问:“子璋阿耶在术士中名望这么大吗?”
谢阮拨开车帘瞟了一眼,冷笑道:“那是因为丧礼上东都官员几乎全部到场,这些术士赶来,不过是凑个眼缘。万一傍上个官,说不定还能被推举入宫,做第二个明崇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尽情表现?”
说着马车已到了地方,二人下车整理过衣袍,被人迎进布置好的灵堂之内。仆人恭敬地道:“谢将军、李郎君,主人在与人见礼,一会儿就过来引你们去行礼。”
说罢仆人转身离开。谢阮因是天后身边的红人,不时有人过来搭讪。李凌云被晾在一边,顿感无趣,于是便下意识地去寻找明珪的身影。
来到灵堂,见明珪披麻戴孝在跟客人说着什么,李凌云心中稍安。但等明珪朝他走来时,他却紧紧地皱起眉头,死死盯住了明珪的靴子。
明珪很快来到他面前,刚要对他行礼,他却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制止了对方。
“你不是明子璋,说,你是谁?为何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明珪”先是吃了一惊,接下来却露出笑容,小声道:“李大郎好眼力,不要张扬……随我来。”
“明珪”领着李凌云来到明崇俨棺前,手指棺中明崇俨的尸首道:“大郎请看。”
李凌云低头看去,发现明崇俨那颗原本藏在盐巴中无比干瘪的头颅,如今看起来竟如活的一般,甚至面色还有些红润。
“……这是……”李凌云迟疑地俯身查看,他靠近尸首时,竟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蜂蜜味。
“明珪”在一旁道:“这种东西你也见过,是特制的蜂蜡,可以用来易容,你应该很熟悉。”
李凌云猛地起身,抓住“明珪”的衣领将其拽到自己面前,同样的甜味扑面而来,他凝视片刻,伸手朝着“明珪”的鼻梁按去。
“可使不得!”“明珪”朝后一躲,笑道,“我只跟那个人学了这点皮毛,大郎别担心,我才是明崇俨真正的儿子,‘明珪’也的确是我的名字,不是那个人的。他假借我的姓名,与我阿耶一同侍奉天后罢了……不过天后所见的我阿耶,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阿耶,只怕我也说不清楚。”
“……你什么意思?你阿耶没死?”
“当然死了,死透了,为了给子孙换取功名利禄。”“明珪”表情复杂地看向棺材,凝视其中身穿道袍的明崇俨,“我阿耶早就病了,那个人说他脑子里长了东西,眼前总有妖鬼出没,横竖活不了几年了,不如奋力一搏换些好处。”
“明珪”又补充道:“对了,别担心,只是一些钱财土地之类的东西,这个大理寺少卿我可做不来,自己几斤几两我很清楚,我可没有那个人那样的本事。再说了,每天都要装扮成另一个人,这也太累了。”
“别试图揭穿!”“明珪”靠近讶然无语的李凌云,在他耳边轻笑道,“这可是天后的意思,至于那个人,他让我转告你,他必须离开一段时间,将来你们一定会再次相见……”
“他还说了什么?”李凌云冷冷地瞥向那人,鼻中的甜味萦绕不绝,提醒他眼前人绝对不是他熟识的那名温善的友人。
“还真有。”“明珪”笑盈盈道,“他还说他知道你最深的秘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个秘密。希望下次见时,你自己已经察觉了,否则,他会亲手把这个秘密,揪出来……”
话音未落,前方灵堂中已有人在呼唤“明珪”,那人对李凌云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掀开帘幕便走了出去。
李凌云站在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材旁,足足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从腰上解下明珪送他的那个香囊,从香料中翻出了一颗蜡丸。
蜡丸是由柔软的蜂蜡制作的,不知添加了什么,呈现出人体皮肤的颜色,并散发着蜂蜜的甜香。
李凌云捏开蜂蜡,发现里面是一颗漆黑的药丸,他放到鼻前嗅了嗅,黑瞳顿时一缩。
这是一颗很粗糙的阿芙蓉丸,看起来竟与子婴制作的如出一辙。然而李凌云清楚地记得,子婴在追随自己学习封诊道后,制作阿芙蓉丸的机会就少了很多,虽说事后在子婴的房间也查出了少量粗制的阿芙蓉膏,但熬制成形的药丸,却一颗也没见到。
那么,除了收为证据,已无法被人接触的那部分阿芙蓉丸之外,明珪又是从哪里弄到这颗药丸的呢?而且用来包裹药丸的,还是给“明珪”易容的奇怪蜂蜡。
“你在暗示什么?”
李凌云快速转动头脑……突然,他的脑海中冒出三个字:“那个人”。
“那个人……子婴说过,是那个人让他想杀就杀。”李凌云的大脑仿佛被天雷轰击,嗡嗡乱响,“还有赵道生,赵道生也说过,是那个人,让他决定了如何筹谋报复太子李贤……”
李凌云觉得太阳穴疯狂乱跳,撑住棺材才不至于倒下。
“还有刚才,他说的‘那个人’……”
李凌云抬起头,看向上方随风飘舞的白幡。
“你们,难道是……同一个人?”
没人回答李凌云的问题。他要找的明珪,正站在上阳宫中一处华丽的露台上,眺望着宫城西面渐渐打开的厚重宫门。在他的身边,身穿瑰丽紫色衣衫的武媚娘也同样在极目远眺,但她所看的方向,却是洛水对面那些人来人往,住满了商人等大唐百姓的坊市。
“《大云经疏》已经开始编纂,只是公开的时机,还要根据你接下来的行动来决定。”
武媚娘轻启朱唇,淡然地道。
“为您开启灭法之世吗?我甚为荣幸。”明珪微笑着优雅地应答,“只是离开之前,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武媚娘收回目光,看向明珪。“问吧!”
“您似乎对世人认为的‘天道’不以为然,那么,您心中的‘道’,究竟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武媚娘眼神嘲弄,“或许有一天我知道了,就告诉你。”
“那好,到时请您一定记得告诉我。”明珪点点头,看向西门下那个小如蝼蚁的黑色人影。
“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武媚娘歪着头,像个少女一样看着他,“子璋,你利用明崇俨入宫为我做事,甚至劝服明崇俨为我而死,布局数年扳倒东宫太子,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吗?”明珪抬起手,轻轻抓住武媚娘被风吹落的一缕鬓发,缠绕在食指尖端,放到鼻前嗅了嗅。
这暧昧的动作,使得武媚娘的酥胸为之大大起伏。明珪抬眼,向来温厚的笑意变得邪魅,晶亮的眼眸中,目光勾魂夺魄。
“除了与美丽的您毫无芥蒂地亲近之外,我还想看看您的道,会把这个大唐变成什么模样。”
“就这样?”武则天看着明珪松开她的发丝转身走向露台边缘的楼梯,有些不满地追问。
“就这样。”明珪边说边下了楼,他的声音从下方随风飘来,“对了,如果有一天李大郎触怒了您,还请您留他一条性命。”
武媚娘将发丝捏起,放在唇边,微微一笑。
“准了。”
宫城西门打开的缝隙旁,体形纤长的少年急切上前,迎接朝这边走来的中年男子。
如果李凌云在这里,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那少年竟然是“死去”的子婴。
少年的脖颈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狭长的双目盯着远处露台上那个尊贵华丽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子婴回忆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夜晚,教他杀人的蒙面男子低笑道:“以后你可以称我为师尊,你不会有第二个师尊,对其他人,你只能叫他们师父或老师。当我自称师尊的时候,你要能认出我,不论你遇到怎样的危险,我都会庇护你,让你活下去。”
然后他又回忆起,在山洞中绝望地与李凌云对峙时,握住他肩膀的明珪在身后对他小声说:“我是你的师尊。”
他还记得,当他的血离体飞溅时,明珪在捂住他脖颈的那一瞬,在伤口上涂抹了某种药物,让他立刻止住了血,然后又用血手掩护,朝他口中滴了几滴透明的液体,他很快便人事不知地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被送至某个胡商处休养。明珪留给他一封书信,让他一切听从自己安排……
“走吧!”明珪对少年笑了笑,一马当先地走出宫去。
少年随他从宫门离开,却又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身后雕梁画栋的宫室亭台。
之后,他便朝着那个神秘的中年男子追去。在他们身后,厚重巨大的宫门缓缓合拢,发出龙鸣一般的巨响……
史书有载:
上元二年六月,雍王李贤被立为皇太子。不久监国,留心政要,处决明审,高宗曾手敕褒奖。时正谏大夫明崇俨以厌胜符咒之术为武后信重,明崇俨常密称太子不堪承继大位,英王貌类太宗,相王相贵,宫中又潜议贤是武后姊韩国夫人所生,贤疑惧渐生。武后命北门学士撰《少阳正范》《孝子传》赐太子,并数次作书责斥太子,贤愈不自安。
明崇俨在东都被盗杀,武后疑贤所为,遣中书侍郎薛元超、黄门侍郎裴炎、御史大夫高智周与法官推鞫其事,贤所亲近户奴赵道生诬称太子使己杀明崇俨。于东宫马坊搜得皂甲数百领,武后以此为太子谋反证据,废太子,幽于别所。高宗素爱太子,欲宥之,武后曰:“怀逆之人不可赦,须得大义灭亲。”并于天津桥南焚所搜皂甲,以示士民。遭贬者数十人。
贤于永淳二年迁于巴州。文明元年,武后临朝,令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检卫贤宅,神绩逼贤自杀,时年,仅三十四岁。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