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的话,从畿县到东都,所用时间并不很长,天光乍明时,众人已赶到了东都城外。
入城的官道上已有许多车马和商人,排着队在等开城门。路边的逆旅和饭铺更是烟火缭绕,有的百姓更是就地在路边搭个草棚,售卖起朝食来。
虽然谢阮一行骑的无疑都是好马,但彻夜不眠,大家都很疲累。谢阮就让一众飞骑和杜衡自由行动,自己则拿了马鞭,和明珪、李凌云一起,在馎饦铺子的长凳上坐下来。
阿奴、六娘身为奴婢,按规矩不能与主人同席。阿奴个头大,又是昆仑奴,见老有人喜欢看他,就干脆在道边上蹲着吃。六娘则与其他百姓一桌。三人这桌还有空位,可明珪与谢阮衣装华美,也没有人敢轻易上前凑趣。
喝一口桌面陶壶里倒出来的水,谢阮皱眉道:“凉的。”
明珪闻言一笑,不顾身份,从店家灶台上拎个黑黢黢的壶过来,添了些热水进去,发现李凌云面前粗瓷碗里的水已喝光了,顺手也给他添上。
把壶提回去后,明珪坐下便问:“三娘不是喜欢吃胡饼吗?我看前头有卖的。”
“那个店家啊,伸出手来五指比木炭还黑,揉的饼怎么吃得下去?”谢阮朝灶旁捏馎饦的妇人努嘴:“这边就顺眼许多。”
两人闻言转头去看,只见那妇人从水盆里捞起一指粗细、两寸长短的白麦面,用手在盆边挼薄成片状,快速地扔进沸水锅中,毫无停滞地从旁边一抄,接着端起丈夫打好作料的粗陶碗,用竹漏捞起面片放入其中,再自旁边汤罐里舀一勺乳白高汤,浇在面上,撒上些切得极碎的羊肉,一碗滚烫的羊肉馎饦就做成了。
馎饦端上来,李凌云马上吃得稀里哗啦,小半刻过去,他已连汤都喝了个精光,谢阮也吃了半碗下去,而明珪才刚挑了几根准备吃下。
卖馎饦的妇人瞥见,捂嘴笑道:“这位郎君太雅致了,就你这个吃法,怕吃到一半,都糊在碗里了,莫非是奴这馎饦做得太粗劣,不合郎君你的胃口?”
明珪摇头,连忙吃了几口,又喝口汤道:“这馎饦是很好吃的,只是我平日在家,跟我阿耶学习修道,自然而然吃得少了。”
“是好吃的。”谢阮捞光了馎饦面片,不客气地道,“店家不必理他,他就这个做派。你看我身边这位,一口气就给吃光了,可见是好吃得很。”
“能治饿的什么都好吃,哪怕猪食狗食。”李凌云冷不丁地开口,伸手又倒了一碗水。
谢阮跟明珪齐齐一愣,那妇人也蒙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明珪放下手中竹箸,有些担忧地看着李凌云。“大郎此话怎讲?”
“你们以为在牢中的时候,能吃到什么珍馐美味?”李凌云反问,“我才从县狱出来几日?当然觉得什么都好吃。况且这馎饦的滋味,的确也比一般的美味。”
那妇人听见最后这句,方才大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来凑趣,老老实实煮馎饦去了。
“说得也是。”谢阮看着李凌云那没有表情的俊脸,一手托腮,瞥着他道,“李大郎,你自己觉得你跟杜公谁会赢?”
“案子真相大白,自然也就知道了,我怎么觉得又不关键。”李凌云道。
谢阮换了只手托脸,刻意加重语气:“输了的人,可是会死的。”
“那又如何?”李凌云起身整整袍衫。
“你就不觉得害怕或者心慌吗?毕竟赌斗的是生死大事。”谢阮不解地站起。明珪给妇人递过钱去,此时谢阮与李凌云二人仍在说个不停。
“害怕有用?到底是可以改变案子的真相,还是可以让天后收回旨意?如果都不是,那就不必害怕。”李凌云正说着,钟声突然自城中绵绵不断地响起,东都洛阳的庞大城门随之发出轰然巨响,缓缓打开。
“城门开了,马上去我家,在我阿耶的手记上应该可以找到破案的关键。”李凌云朝系马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谢阮看着他的背影,目露迷惑。
“这李大郎,性子真是古怪。”谢阮推推身边的明珪,“你不觉得,这人平时太冷淡了?如果只对别人这样也就算了,他居然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好像这个世上除了案子,就没有什么让他动情的事,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是不在乎,你还记得他说过吗?他对人情之类的事理解起来有些障碍。”明珪同情地道,“我觉得,不光是别人的感情,他恐怕对自己的‘情’,也不太弄得明白。”
“自己的‘情’?什么意思?”谢阮重复了一遍,却感到更加糊涂了。
不久之后,东都洛水南面的宜人坊里,谢阮站在高大陈旧的巨门之前,两眼瞪着门上锈迹斑斑的铺首兽头,一副出神模样。
“李大郎,你家就住在这儿?”谢阮转身看看身后另一个坊,在坊路两边,都是碧瓦红墙和亭台高楼,再回头瞧着面前这破落荒凉的样子,她摇头道,“这要是洛北贫民住的地方也就罢了,洛南明明是官员商贾集中的地方,向来寸土寸金,怎么还有这等荒凉之处?”
“这里是前隋的齐王府,到了本朝被赏给了东都太常寺,现在是用来种药的,里头就没什么人。因为封诊道日常剖尸需要避人耳目,所以从大唐高祖皇帝时,就给李家赐居此处,顺便跟太常寺的人一同负责打理药园。”
李凌云敲敲门,很快就有白衣仆佣过来,从侧门把封诊车和一行人迎了进去。
众人牵马进院,看见里面有一些很破败的房舍,勉强还算洁净。房舍中有几个人在翻晒药材,见众人到来,都停下手里的事,恭敬地行礼。
“他们都是太常寺叫来负责种植、炮制药材的官奴,偶尔也会有太常寺的官员过来监督。你们随我来,走这边。”李凌云带路到侧门外。放眼望去,前面是一大片绿地,仔细一看,会发现地上分好了田垄,分门别类地种植着各类药材,遥看远处,前方另有一处院落,目测距此至少半坊远近。众人又上了马,沿一条田间小路往那边行去。
谢阮听着幽幽鸟鸣声问:“不觉得太清静了?地广人稀,恐怕日常出入也不方便吧!”
“倒不觉得不便,清静是好事,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少年偷摸翻墙进来,他们脸上涂粉,衣服还用香熏过,看起来鬼鬼祟祟,很是讨厌。”李凌云手指远方绿树葱茏的地方:“你们看,那边墙外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有人传闻药园里闹鬼,少年好奇,就从那处跑进来,每一次都会来好多人,吵得心烦。”
“脸上涂粉?”谢阮看向明珪,挑眉笑笑。后者会意地问:“这些少年,嘴唇上涂着口脂吗?”
“应该有吧!我见过,嘴巴红通通,身上香喷喷的。”李凌云道,“反正发现他们来了,就让人拿草叉赶出去,不过最近两年他们也不敢来了。”
“为什么?”谢阮好奇地问。
“大前年的六月六日晒书节时,他们又翻墙进来,结果看了我家晒在院中的东西,有人吓丢了魂,就再也没来过了。”
“你家晒的到底是什么书,这般吓人?”谢阮更加好奇了。
“吓着他们的不是书,是我家祖传的一副完整人骨架,小时候阿耶用来教我记忆人骨用的。你们知道吗?人全身上下一共有二百零六块骨,我路都走不稳时,阿耶就让我全部背下来。”李凌云挥去面前盘旋的小虫。
“洛阳水道纵横,这东西平时放在地下室内,难免沾染些潮气,要是不拿出来上油晒上一晒,骨架就容易朽坏。我又不晓得他们会在那个时候跑来,结果不但打翻了骨架,还搞得脊骨散了一地,现在只能用铜钉勉强钉在一起。最讨厌的是,这群人把自己吓病了,还找菏泽寺的那些和尚来门口念经,说是什么大威天龙般若蜜,要在这里驱魔……吵得要命,真是烦死个人。”
谢阮在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鞭子猛敲马鞍。“哈哈哈哈,某晓得那是谁家的纨绔。李大郎你可知道?东都有个顺口溜,正所谓:‘衣裳好,仪貌恶,不姓许,即姓郝。’却不知那个吓丢了魂的,是兵部侍郎许钦明家的,还是中书令郝处俊家的子弟。这群小兔崽子竟被你家的人骨头架子吓着了,可真是乐死个人。”
明珪也忍不住笑起来,问道:“那些和尚还念经?到底念了多久?”
“他家阿耶岂是常人啊?那是天后面前得用的人嘛!再说太常寺的地方,岂容小儿放肆,和尚过来不过小半天,就被宫里来的金吾卫官员全部给赶回去了。”杜衡无奈道,“世间愚蠢的人太多,看见尸体就跟看见瘟神一样,一副骨头架子也能惹来这么多是非,所以我们封诊一道才无法光明正大地流传,只有假托医、道两家的名义才能延续下去。”
说话间到了李家府邸,果然就是之前远远看见的那座院落。李凌云带大家到了门口,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已领着仆役在门口接待了。
那女子有三四十岁,保养得好,一时判断不出具体年龄。她面容恬静温柔,眼角有些细纹,但仍可以看出年少时一定美貌惊人。女子上来与众人见礼。来路上李凌云已经提前跟众人介绍过她,她是胡氏,既是李绍的填房,也是李凌云亡母的幼妹。
“姨母,二郎可还安好?”李凌云下了马,第一句就问起弟弟的情况。
“凌雨很好,你去里头瞧他吧!只是你不在的时候,你阿耶他已经去世了。”说到这里,胡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杜衡。杜衡咬咬牙,大步走到胡氏面前,弯腰重重一揖。胡氏连忙伸手架住,问道:“杜兄为何行此大礼?”
“某对不住茗章,实在是竭尽全力也拦不住大郎。”杜衡起身,苦涩地道,“某没用,天后要让大郎办差……某跟大郎办案,赌……赌斗生死。”
“我都知道了,宫中来人早已说了这些,这一切不是杜公的责任。”胡氏神色冷静,显然不是深闺里一无所知的妇人,而是有担当的主妇。
她一把抓住李凌云,严厉地道:“不管什么缘故,你绝不能责备杜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此番你能活下来,有些事姨母不会再瞒着你。”
说完,胡氏将李凌云一推。“你阿耶的手记在他书房里,我一介妇人不便抛头露面,你来接待客人,我先回后院去了。”
李凌云低头思索片刻,抬眼看向杜衡。后者摇头道:“待此案了结,无论谁赢,某都将一切告诉你。此时不说,实在是怕对你心性产生影响,那样的话,就算某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也罢!”听杜衡这么说,李凌云也不纠缠,“我们先去寻我阿耶的手记。”
虽说主人不可能再归来,李绍的书房却仍被收拾得窗明几净,一看就是胡氏每日在细心打理。
此时房中厚重的书案被移到靠墙位置,地面正中的席面卷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长方形洞穴。洞穴旁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帛卷,一些帛卷还封在琥珀色的油绢口袋里,另外一些被拿出来。李凌云就着那洞穴坐下,腿插在洞中,也不管旁边紫色草席上的三人,一卷卷地打开帛卷迅速阅读着。
“他怎么看得这么快?怎么只看这些,那边的呢?”谢阮指着旁边一摞摆放整齐的帛卷问道。
杜衡抚着胡须,跟明珪不紧不慢地对弈,语气里有些羡慕:“李大郎这孩子自小记忆超群,过目不忘。这里的帛卷是我封诊道每一任首领办案留下的心得体会,就算是我,也只有遇到棘手之事时才可以过来翻阅。尤其他现在手中那些,都是用金漆木轴制作的,那是最绝密的《封诊秘要》,只有首领本人可以查看。”
“你现在不就是首领?”谢阮怪道,“怎么说得好像你不能看一样?”
杜衡放下一颗白子,摇摇头。“我跟他阿耶有约定,要竭力阻止他入宫。如今眼看没做成,大郎入宫办事都快成定局,某是没有那个脸皮去看啊!”
六娘端着果子冻进了门,给每人面前摆上一盘。果子冻呈青绿色,是把葡萄碾碎,再加入琼脂制成的,上面还浇了一层白霜一样的细末。
谢阮吃着六娘端上来的果子冻,感觉入口即化,十分冰凉,惊讶地问:“这蜜饯怎么如此清甜?还冰冰凉的?”
“上面是大郎从冬季的柿饼上扫下来的白霜,特地找了关中专门晒柿饼的人家收集,一年到头也就能得这么几两,这种糖霜撒在琼脂果子冻上,吃来便十分清甜,跟蜂蜜的滋味又有不同。”
“他不是每天剖尸断案吗?还有心情搞这些?”谢阮说着又美美地吃了一大口。
“人吃五谷杂粮,才有生老病死。”李凌云的目光在卷轴上迅速巡睃,嘴里答道,“我们封诊道对一切与人有关的事物都有兴趣,气候、饮食、土地、民情的不同,能从人的皮肤、骨骼甚至牙齿上观瞧出来,所以了解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很平常的功课。譬如说柿饼上扫下的糖霜,吃来很是清甜可口,但数量极少,千金难买。有人偶然间发现一物与它相似,就用来取而代之,冒充糖霜卖给人食用。”
“什么东西?我也去买。”谢阮问。
“铅。”李凌云放下一卷,又拿起新的打开。
“那不是用来做器皿的?太常寺的匠户说,上古制作的青铜器里面,就含有铅。”谢阮疑道。
“对,就是铅。如果把葡萄榨成汁,然后将葡萄汁放在铅锅里熬煮,有机会在葡萄汁熬干后得到一种水晶一样的东西。把这东西磨碎,就成了与你现在吃的糖霜口味一样的东西。不过这种东西和柿子上的糖霜不同,人吃了不但会恶心呕吐,粪便漆黑,而且会头晕烦躁,吃得太多的话还会失眠发狂,乃至死亡。”李凌云目不斜视地翻着帛卷。
谢阮眉头微挑。“这样说来,制作这种东西的人,岂不是在害人?”
“这玩意儿本就是拿来害人的,”李凌云的指尖在卷轴某处划过,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目光扫得慢了很多,“这东西其实最初是术士在炼丹时发现的,后来有人发觉它滋味甜美,就充作糖霜卖钱,谁知却意外致人死亡。最初那个案子,我们封诊道有记录,虽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查出是食用此物中的毒。当时是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得知之后,就严命收缴这种东西,制作者有的偿命,有的发配蛮荒,民间再不允许制作……”
李凌云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过前几年,还是有个大户家里的嫡子突然发狂而死。当时那桩案子是我去查的,我发现孩子的继母暗中给孩子吃了用了这种铅制糖霜的点心,把人给毒死了。后来嘛,我觉得有些意思,这才让人去关中弄了点柿饼上的糖霜回来用。”
谢阮看看手里的果子冻,打了个冷战,迅速把碗放在地上。
“说来,因为继母一直给孩子吃这个,孩子死前已失明偏瘫了,死的时候那孩子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屎尿齐流……当时他只有三岁,还不会说完整的句子,尚且不懂事。”
“……好恶毒的铅糖!”谢阮大怒。
“物其实是没有善恶之分的,这世上真正会作恶的,是人和人心。人如果无心作恶,这东西再甜美,也进不到三岁幼儿的口中。况且孩子中毒之后,大便漆黑,呕吐不止……并不是完全没有症状,长期给孩子服用这样的东西,孩子身边侍奉的婢子、乳娘,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说透了,不过是一群人一起作恶,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而那个娶了许多妾室的父亲,又是什么好人呢?至少他肯定不在乎这个儿子,否则,继母又怎么可能肆无忌惮地下手?”李凌云将手中卷轴抬起,递到谢阮眼前,“找到了,杀那三个女子的应该就是此蛊。”
谢阮接过卷轴,见上面绘有一只黑黄相间的细头甲虫,旁边以朱砂墨圈起一个浓重的“蛊”字。
“黄黑斑纹,乌腹尖喙。七八月南方大豆叶上会生此虫。斑是说它的颜色,而其毒凶猛如矛,所以这虫子的名字,就叫作斑蝥。”
“斑蝥?”谢阮疑惑,“为什么你觉得是这种虫子,不是别的?”
“斑蝥可以做蛊。你可听说过‘蛊冢’?这里的冢不是说坟墓,而是一种调制蛊虫的手段,就是用死去的毒虫尸体喂养活着的蛊。如果把死去的斑蝥磨碎,用来饲喂同类,毒性就可以从无数斑蝥中积聚在几只斑蝥身上。蛊冢调制成功的话,毒性非常狠厉,可以导致人心跳骤停,造成七窍流血的惨状。”
“我当然知道斑蝥可以做蛊,你之前就说了是虫蛊,我是想问,为什么你觉得不是别的蛊虫?”
“因为你的鼻子。”李凌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谢阮一脸莫名其妙。“鼻子?”
“其他毒虫,比如说毒蛇的毒,虽然也可以做蛊,但是闻之腥臭,想让人服用的话,必须跟酒配在一起。凶手难道会拿着狐狸尾巴去找与自己一样的小娘子喝酒吗?”
李凌云又道:“你们女子喜欢花草香味,在梳妆时也爱有香气的东西,对腥臭之类的气味更是格外敏感。据我阿耶的记录,斑蝥蛊毒经过精心调制,能做到淡入水中而不让人察觉有异。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个可以不着痕迹地下到饮水之中。主家和客人说话,总是要喝水的。如果换成酒,死者可能不愿喝,下毒便告失败,而水则不会。”
“斑蝥身体呈长圆形状,口头下垂,背有黑色鞘翅一对,上生三条棕黄横纹,胸腹漆黑,足三对,嗅之有特别的臭气。此虫有剧毒,只在南方出现,也只有南方某些族裔的人,才会采集此虫制作蛊毒。”
李凌云跟明珪并肩而行,悠然越过一座拱桥。洛阳城中因有洛水经过,水道纵横,类似的小桥众多。杜衡年纪大了,连日奔波,身体有些不适,听说只是找人搜寻毒虫,就没有跟来,而是留在李宅休息。
已经下桥的谢阮闻言,无奈地回头看李凌云。“知道你过目不忘,又何必反复背诵?我又不会骗你,不必老是这样提来提去。只要到了这里,自然有人搞来虫子给你。”
李凌云手指周遭,冷冷地问:“这仁和坊实在是太荒僻了,你让我怎么相信,到这里能找到你说的人?”
如他所说,众人此时置身的仁和坊虽然还在东都之内,却是一片极其荒芜的区域,周遭几乎看不到房舍,反倒处处长满了绿树灌木,只有努力在缝隙中仔细观瞧,才能寻觅到寥寥几座房屋的影子。
“大郎没说错,这里距离朝廷、官市都很遥远,而且……在仁和坊里,还有很多妖怪出没的传闻。”明珪突然一拍李凌云的肩,神秘地微笑,“可是,你要找的东西本就跟蛊毒有关,正所谓不可思议之物,就会在不可思议之处,来这里,应该能找到对你有用的人,或者……妖。”
“……你不会真相信世上有妖怪吧?”李凌云大皱其眉,“我还以为你是大理寺少卿,见多识广,跟愚夫愚妇不一样……”
“别着急下结论,先看一看再说。”明珪的目光转向旁侧,唇角微翘,“你瞧,这不就有‘妖怪’来了吗?”
李凌云顺着明珪的目光看去,一位身穿红衫,外披白色道袍的童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桥头处,他双手在身前举起,对众人叉手一礼。
等到看清童子面容,李凌云不由得瞳孔一缩——童子满脸毛茸茸的,口吻尖凸,嘴边雪白獠牙长长伸了出来,他脸上根本没有人的五官,那是一张恐怖的狼脸……
“客,请随奴来。”张合着狼口说完这句,童子转身在前头带起了路。他的步伐又小又快,一点脚步声也听不见,看着很是诡异。
众人紧跟童子,在林中左右绕行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条石板铺就的长长小道来。
李凌云微微思索片刻,一脚踏上小道。“世上果然没有妖怪。”
“怎么说?”明珪脚步微顿,又迅速跟上他并肩而行。
“他‘脸’上的毛是真狼毛,不过那是将狼的面皮剥下贴在木模上制成的狼脸,经细心调整后与他的脸部边缘吻合,所以突然一看,还以为是狼脸长在了人身上。”李凌云瞥着前方的童子,“木模内部装了机栝,他说话的时候脸部肌肉会随之抖动,触动精细的机栝,导致狼嘴张合,动作越大,狼嘴张合的幅度越大。”
“你是怎么发现机栝的?”
“声音。”李凌云指指耳朵,“说话时有机栝怪音,声音虽小,却不至于完全听不见。狼眼眶的细小表情也可以用机栝催动,但不管表面做得多么真实,活狼眼中的反光,和用宝石打磨出来的假眼还是不一样的。”
“可他走路没有声息,人走路怎么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李凌云的目光移向童子的鞋底。“如果你也穿着软木为底的鞋,鞋底再粘上一片毛皮,再加上身姿很是轻盈的话,只要不在木地板上走路,你也能像猫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
明珪仔细看那童子的鞋,果然在边缘看到一点毛发。
他转过头问李凌云:“大郎要揭穿他吗?”
“我为什么要揭穿他?是你说他是妖,又不是他自己说的,这事我告诉你不就行了?”李凌云奇怪地反问。
“也是,”明珪失笑,“好吧,他的确是个人。”
“人为什么要这样打扮?”李凌云又问。
“因为外头的人不太乐意把这仁和坊的住户当人看,所以他们才故意搞出这些妖鬼扮相。”
“什么意思?”李凌云不解,“我怎么听不懂。”
“西京长安有句老话:‘长安大,居甚难。’其实也不尽然都难,因为京城就在天子脚下,所以对百姓而言,只要住在城里,不管生活怎么贫苦,总的说来都有各种好处,所以即使是这东都北部公认的贫困之地,坊中住宅也修得密密麻麻,哪怕只是草屋,也多见层层相叠。可不管是长安还是洛阳,京中都有几个坊空得很,好像平时根本不住人,就像这个仁和坊,森木繁茂,甚至时常会有虎狼出没,大郎你就不觉得其中有古怪吗?”
“确实古怪,为何如此?”
明珪抬眼看看童子,怜悯地道:“每一座都城里终究都会有一些无处可去的人,不过虽说无处可去,但还得让他们有一个安身之所,就像游魂终究要归于地府,这座大城才能得到安宁。东都只有仁和坊这种仁慈宽和之处才可以收容他们,不过……因为他们身份特别,所以必须把他们跟寻常人区隔开来,对外而言他们是‘不存在’的,不是妖鬼,又能是什么呢?”
“他们莫非是罪人吗?”李凌云也看向那童子,在他小小身体的前方,一座建筑已遥遥在望。
那座建筑是高达三层的飞檐重楼,每层的飞檐上都装饰着琉璃烧制的金色鸱吻,覆着黑色的瓦,楼上每块木头都被刷成赤红色,第一层的楼基上还使用了极大的青石,山墙被涂得雪白。
这样豪奢的建筑,绝不该出现在洛阳城中最贫瘠的仁和坊,可它偏偏就出现在眼前了。
“就算是罪人,首犯哪怕十恶不赦,家人也不过是被流放而已,未成年的罪人会罚没到宫中,作为官奴差遣。大唐自有一套制度,为什么要让这些罪人住在这里?”走到楼前,李凌云抬头眯眼朝上看看,“这瓦当上的莲花纹,怎么看起来,跟皇家离宫里用的一样……”
“因为有的罪人可以杀,而有的罪人却不能。不但不能杀,还要养着,并且要养得白白胖胖,还得让他们保持心情舒畅。”谢阮语气不爽地说完,提起袍摆,随着狼面童子上了台阶,她有几分不耐烦地催促,“赶紧跟上来。”
楼外有非凡气象,楼内也是金碧辉煌。
只见宽阔的厅中以巨木为柱,粗大得一人不能合抱,柱基的汉白玉上,以玳瑁镶嵌着如意纹,就连窗棂都装饰了闪闪发光的云母片,拼贴成吉祥云雾的纹路。
随处可见的幔帐细看都是宫中贡品布匹所制,系幔帐的带子每条都有金丝刺绣。当中巨大的六插画屏上是一幅完整无缺的伎乐图,音声诸部齐全,走近看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画,而是绣像。不知这样的巨型刺绣屏风,要耗费多少绣匠的漫长工时。
地面上一概铺着昂贵的素色龙须草席,一旁的坐床扶手是用象牙制作的,雕着仙鹤献瑞的浮雕。床下的榻子是黑檀的,泛着乌色润光,一看就是有年头的珍贵檀木。
楼梯上方不时传来阵阵乐音。狼面童子带着众人上楼。在楼口处放着一个三插花鸟屏风,挡住众人视线,里面人影绰绰。
童子在屏风外道:“客请入内。”谢阮先走了进去,李凌云等人跟在后头。
众人绕过屏风,只见屋内铺满了联珠骆驼纹波斯毯,毯边银线绣满异族纹饰。毯上,两个男装丽人正手持旌节起舞,毯边一群乐人坐在月牙凳上,或吹或弹,正在给那两人伴奏。
因为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覆着机关兽面,细分更有豺狼虎豹,每个人都不露真容,这场热闹落在李凌云眼中,就难免有些妖气森森。
屋内当中有一张八尺大坐床,床边两个婢女身高不足四尺,李凌云推算她们年岁都很小。她们身穿水红衫子,下着绿色袍裤,脚踩轻便线鞋,脸上是猞猁面具,一人手里拎着一面孔雀翎的大扇,正在给床上的男子打扇。
那男子身穿紫金色翻领胡服,半躺半坐,正闭着眼斜斜地靠在凭几上。
男子右脸覆着一张金制薄面具,面具上刻有凤舞云翔的花纹。虽说只露出了左半张脸,但在这房里,他已经算是唯一真正露脸的人了。
而且就算只看那半张脸,也瞧得出这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在他额上,单戴的网巾斜斜飞上,直插进鬓发里,衬得眉头黑而不乱,给人一种高贵之感。
他眼形细长,嘴唇是完美的菱形,眼角有一些明显的细纹,显然年岁已过不惑,但年龄的问题并不怎么影响他的俊美。
男子光着双脚,足衣扔在一边,单手托腮,手指不断在耳边敲着,节奏与两个舞者的脚步刚好合拍。
“苏苏,你跳得不对,比乐音快了三分之一个拍子。”男子睁开眼。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但舞者中右边那个却娇躯一颤,立即跪下趴伏在地。
男子见状,叹口气道:“算了算了,都下去吧!宫里过年过节只跳《长寿》《万岁》,这支舞陛下又不喜欢,谁还会跳,就算你们都跳对了也无用武之地,下去练别的去吧!”
舞者和诸乐人一同起身,对男子恭敬行礼,随后迅速退出了房间。
谢阮大步走到床边,正要说话,谁知那男子面露厌倦,呵斥道:“谢三娘,这消停了才几天,又来烦我?如果要办事,叫人过来传话不行吗?我一见你,难免要想起她,一想起她来,我心里就很不舒服。”
“某也不乐意见你,”谢阮不客气地坐下,语气同样厌憎,“带一个人来而已,往后你要全力帮助他。”
“又是她的意思?可真是无休无止。杜衡呢,已经杀了吗?”男子别有深意地瞥一眼明珪,后者对他笑笑,他又朝明珪身边的李凌云看了过去,却见李凌云正瞥着屏风方向,不晓得想着什么。
“有趣的小家伙,到了别人的地方,也不知道害怕……”男子口中嘀咕。
“杜衡还没死,但或许也活不长了。”谢阮抬手从婢女手中拿走孔雀扇,给自己扇起了凉,“你没见过的这个,他叫李凌云。”
“姓李?李绍的长子?”男子的目光在明珪和李凌云身上来回扫视,突然呼喊,“李大郎——”
李凌云霍然回头,面色有些迷茫,好像此时才意识到那男子在叫自己。
“他是此间主人,你叫他凤九郎便是。”谢阮用扇一指。
李凌云品了品。“凤?这姓极为少见。”
凤九斜了谢阮一眼。“叫凤九就行,李大郎,你方才在看什么?”
“那两个舞者,”李凌云道,“我在想,她们跳的应该是《七德》。”
“哦?何以见得?”凤九身子微微前倾,眼中的兴致浓了几分。
“她们头戴进贤冠,下穿虎纹袴,腰上的是螣蛇带,手持旌节起舞。太宗皇帝当初做秦王的时候,大破刘武周之后,在军中作了《秦王破阵乐》。太宗即位后,只要有宴会,就会演奏此曲,并配舞蹈,领头舞者为两人,就是做这样打扮,此舞又名为《七德》。”
“李绍果然生了个好儿子。”男子靠回凭几上,目有追思之意,“这舞自今上即位后,就算万邦来贺,也不再有人跳了……”
“你认识我家阿耶?”李凌云问道。
“认得,不过最初认识他,却也是某人让我去见的,那人跟你阿耶很是亲密,所以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敬你阿耶三分,他要我帮忙,我是不可以拒绝的。”凤九微微一笑,“现在看,按照某人的意思,往后对你也得一样。”
“某人?”李凌云皱眉,“此处如此偏僻,你的待遇却堪比王侯,屋内金玉珍品、皇家贡物无数,刚才那些演奏《七德》的,恐怕也是为宫中舞蹈奏乐的太常音声人,寻常富裕人家,甚至达官贵人,都未必差遣得动他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说的那个某人,可是与天后有关?”
“往后你就知道了。”凤九并不回答,饶有兴致地踏着光脚问,“怎么,你今天只是纯粹来见我的不成?不是案子上遇到了疑难,找我帮忙的吗?当年你阿耶找我,可都是因为死了人。”
李凌云点头道:“确实遇到了疑难,有一种蛊毒出现在京畿之中,被用来杀人,而且已经死了三个小娘子。我在阿耶的手记中查到,这种蛊毒是用一种南方毒虫制成的,此种毒虫在京中药铺内绝不会有人售卖。”
“我明白了,谢三娘叫你来,一方面是那人要我认熟你,另一方面,就是要我帮你找出蛊毒。说来这不过小事一桩,我帮你找就是。”凤九抬眼道,“不过到当下为止,我看的可都是你阿耶和那人的面子。这件事就算了,往后的事情嘛……”
凤九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你和杜衡之间,只能留下一人,所以,你得先努力活下来,咱们再说后续……”
深夜,东都各坊坊门关闭,大道上格外清静。
一艘小木船在洛水湍急的水流中缓缓划动。河边路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着照明的火灯,沿河高高的坊墙内灯火通明,不时传出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谢阮躺在船头,双手枕在头下假寐,一名豺面艄公在船后沉默而奋力地划着船桨。
“既然你说要帮我找,为什么我还要跟着你一起来?”李凌云问跟自己同坐一席的凤九。
凤九冷哼一声,抬起眼帘。“替你办事,总要让你知道是怎么办成的,否则若是你觉得我办得容易,岂不是什么都扔给我来做?我的人累死累活,反倒让你落得清闲,这生意换了是你,你会做?”
“我不太懂人情世故,”李凌云想想,欠身道,“看来这回是有劳你了。”
“这个有劳我受了,说来,明子璋倒是比我更热衷于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他也有他的缘故,可不会白白帮你的。”凤九看向在品茶的明珪,后者对他温润一笑:“九郎的茶总是更好喝些。”明珪说完看向李凌云:“大郎不必挂心,我的事等这桩案子结束后再慢慢告诉你。”
“什么更好喝,不过就是盐与香料少放一些,苦味多了一点,自然容易回甘。”凤九对明珪的夸奖并不领情,往炉子里加了块银丝炭,伸手时刚好露出手腕上几条交错的伤痕。李凌云好奇地扫了一眼,凤九将手腕极快地缩回袖中,但李凌云还是看出来,那应该是用匕首切割手腕留下的瘢痕,从瘢痕隆起的程度看,当时伤口还很深。
在人手腕皮肤深处隐藏着蓝色血脉,如果切断这根血脉,人就会缓缓地流血而死,除非及时缝合血脉与伤口,否则这人一定命不久矣。
纵横交错的伤痕,说明割开凤九手腕的人割了好几次……而且看起来,下手的方向是……
李凌云打住思路,他冷不丁地想起父亲李绍的叮咛,如果不是活人牵涉进了案子里的话,尽量不要窥探别人身上的伤痕,否则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揭开了敏感的隐秘,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小船分开水面,从城中一座大桥下划过。一队金吾卫街使骑着马经过这座桥,听见水声,他们朝下看了看,首领抬手示意无事发生,这队金吾卫街使便继续向前走去。
“宵禁之后不得出坊,街使却不查这艘船?这是为何?”李凌云转头看看那队人马。
“船头点的九盏灯是一种暗号。”谢阮的声音从船头飘来,“九是极数,轻易用不得,百姓用这个的话……”谢阮的手在夜色里快速一挥,“咔嚓,要杀头的。”
“给那位办事,便利总该有一些,不然划不来。”凤九看看前方,“前头就是玉鸡坊,我们快到了。”
只见小船在水道中穿梭,不久之后来到一处水道岔口,这里河岸极高,由宽阔石条堆砌,夜色中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高耸的城墙。
“就是这里。”凤九站起身。豺面艄公自后方走到船头,手中提了一个用黑色缎子套住的圆柱状小东西。
艄公揭开套子,里面射出一线蓝光,李凌云认出那是来自波斯的蓝色透明琉璃灯笼。那灯笼与一般纸灯笼造型一样,只是小了很多。
那艄公频繁开合套子,灯光就按照某种特殊节奏时隐时现。像在跟灯光呼应一样,前面河岸上突然也亮起了一盏灯。艄公见状,把手里的琉璃灯笼放回去,走到船后抛下船锚。
凤九对谢阮道:“起来,抓紧船舷,不要仗着有几分三脚猫的功夫就不当回事,小心一会儿掉下水去。”
话音未落,小船便一阵剧烈动荡。谢阮翻身跃起,单膝跪地,晃了晃才稳住身形,转身看看,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李凌云以为自己坐着没事,对此毫无防备,现在狼狈地跌在明珪腿上,后者正好笑地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他。
李凌云刚刚重新坐好,就见前方河岸渐渐分开,现出一线黑色,那黑色又逐渐变大,竟然成了一个不大的方形洞口。
听着远处传来的轧轧声,李凌云惊讶道:“机关?这么大声,一定是非常大的机关……这里不是漕渠和瀍水在城中汇入洛水的交点吗?船舶震动,可见水流情况非常混乱,在这水下制造安放什么机关并不容易,到底是什么人能在东都要冲公然修筑这种大型机关?”
“能在京城动土的,除了工部还能有谁?”凤九有些嘲讽地说着,一步迈出船舷,却没传来落水的声音。
李凌云起身去看,发现凤九站在一艘融入夜色的漆黑独木舟上。
凤九见他看过来,介绍道:“这叫细舟,其他船太大,进不去这地方。你挑一艘上便是,对了,记得上来后千万不要说‘翻’字,否则会被艄公扔进河里。”
这时候李凌云才察觉,一旁已有许多黑色细舟不声不响地围了过来。这些细舟太小,每艘只载得动一个人。待他们各自上船,艄公便划舟陆续朝那个黑洞驶去。
因船上没点灯,一直到洞前,李凌云才模模糊糊看出有一大片这样的细舟,密密麻麻,有数百艘之多。舟群排队自洞口缓缓而入,远远看去,洞中有些灯火摇曳,显然里面别有一番洞天。
借洞口微光,李凌云仔细观瞧细舟上的艄公,发现每位艄公都神情僵硬,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灵活,细看竟是脸上覆了一层皮肤状的薄膜。
“别看了,这是鬼河市入口,他们都是鬼河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脸的。”凤九的声音传来,他的细舟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李凌云身侧。
细舟按顺序挤入洞口,李凌云看不清凤九的脸,但仍能听见他说话。
“洛阳城依洛水而建,城中水道纵横交错,十分繁杂,如果细细追究,恐怕比道路还多。洛水每年夏季都会泛滥,为避免淹没城坊,历朝历代官府都会征发百姓挖掘下水通道,避免城中遭遇大规模水淹。前朝炀帝大业年间,大发民夫修筑洛阳宫室,城中有不少百姓不堪折磨,为了求得苟活,陆续逃进地下通道中逃避征召。”
“那不就是逃户?”进入洞中后,四周逐渐亮了起来,李凌云边说边向前看去。前方洞中深处竟修了好几个石制码头,在点燃的火灯照耀下宛若白昼,细舟纷纷在码头边靠岸,或是下人或是放货,一番忙碌景象。
“当然是逃户,这些人藏身地下,意外躲过了前朝末年的战乱。太宗皇帝收复洛阳时,也让人联络过这些地底残民,想要里应外合直接拿下东都,不料这些人贪生怕死,不敢出头。太宗一怒之下,就不许这些人再回到地面上谋生,大唐立国之后,特赦天下也就没有他们的份儿,他们从此只能永远生存在地底河道里头,不见天日。后来这些人就给自己起了名,自称‘鬼河人’。
“话虽如此,他们也总有一些办法混迹街市,也正因如此,他们更不会在外人面前露脸,毕竟如果给外面的人瞧见记住脸面,知道他们是鬼河人,以后外出就麻烦多了。”
说着,众人所乘的细舟终于排到了码头。众人随凤九下了船,凤九抓起李凌云的手,放在明珪胳膊上。
“抓好他。你要记住,鬼河开市,百无禁忌,手里没刀,小命不保。”凤九抬手在李凌云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千万不要离开明子璋和谢三娘这种带刀人,否则以你绝好的相貌,明天天不亮就会出现在不知哪位胡商的后院,成了人家的玩物。胡人身上毛多,体味浓重,你只怕受不了这个。”
“胡商?大唐是不允许略卖良人的,不论男女……”李凌云想追凤九,手上却不敢放开明珪。谢阮看得好笑,从怀里摸了把牙雕匕首塞到李凌云手里,拍拍胸脯,在前头大步带起了路。
李凌云抓紧了匕首,这才松开明珪,快步追上凤九和谢阮,不死心地问:“唐律有云:‘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干这个会被绞死的,在这里怎么还能把唐人卖给胡人?”
“卖?谁的眼睛看见买卖了?谁手中拿着卖身契呢?”凤九朝李凌云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他眼中映着地道两旁的灯,仿佛瞳仁里跃动着两团炽火,“大唐是禁止略卖唐人,更别说是给胡人为奴了,可要是你家人的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呢?要是你被下了药,或是已经断了手脚经络,还被割了舌头,根本就说不出话呢?如此一来,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你自愿跟随人家做奴婢,你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凤九再度甩开大步。李凌云低头看手头的匕首,将它捏得更紧了一些。明珪来到他身边挑眉看看,却似乎没打算开口宽慰。
李凌云和明珪刚跟着凤九拐进一条通道,就瞧见前方有个一人高的木台,几位面色苍白的少女颤巍巍地站在上面。旁边靠椅上坐着个须发杂乱的黑肤壮汉,他的脸上同样蒙着一张人皮状的面具,看着非常诡异。他正粗声招揽客人。
“鬼河市里这样略卖人口,居然没有人管?”
李凌云说着,只听那壮汉热情地朝路人喊:“新罗婢,上等的新罗婢。不是打仗劫掠来的,是家中实在过不下去发卖的,都是处子——新罗婢柔婉勤劳,买了不亏啊——”
李凌云正要细看,明珪就把他拽向前方。
“小心走丢。”明珪道,“别管那些略卖人口的家伙,这里最大的生意,除了从外面送来的照明灯油,就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事。那卖家其实也不是真正的货主,不过是某些见不得人的行当在鬼河市里的代理人。”
二人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不见了凤九的身影,然而明珪却说没关系,自己认识路。
二人这时经过一处食铺,李凌云见铺面打着羊肉饆饠的招牌,腹中有些咕噜作响,刚摸摸钱包,明珪就按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心知这铺面必有异状,李凌云忍下饥渴。二人转弯绕进另一条道,谁知迎面扑来一股浓香,原来是一家贩卖狗肉汤的摊子在路边做生意。一口巨锅放在土灶上,随着熊熊烈火,白色的肉汤散发出迷人香气。
“客要不要来两碗?”老板看李凌云停步,努力从那张僵硬的面具后挤出笑意,侧身朝棚内暗示。
“这面具……好像是绢糊的?”李凌云刚要伸手去摸,明珪一把拉开他,顺便扔给老板几枚通宝。
“不喝,这是赏你的,拿着吧!”
“谢客!客万福吉祥。”老板微微弯腰,喜悦地数着钱。李凌云吞吞唾沫,瞥向锅里,冷不丁发现随着滚汤的波动,锅里浮起一颗獠牙森森的兽头。
“里面煮的……是猫?”李凌云皱眉,从头骨上看出了端倪。
“不是人就很不错了,”明珪叹道,“到了鬼河市,胆儿还这么肥,敢在路边吃东西的人,往往只会落得两个下场:要么被人迷了卖掉,要么就……”
二人正说着话,前方路边的馄饨摊前坐着的客人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了路中。旁边立刻蹿出几个短袍青年,七手八脚扛起那客人便走。
“让让,让让——人倒了,快让开。”青年们嬉笑着从二人身边路过,一阵低语声传了过来,“这客人肥大,也不知够点多少灯。”
“腿粗,卖给曹二娘。她不是喊着没有上好材料?”
“你们说,这能得多少银钱?”
李凌云听得双眼圆瞪,不知不觉被明珪拉着走远了一些,才吐出一口浊气,听见明珪道:“都听见了?这就是第二个下场。”
“河南府不管?金吾卫不管?杀人也就罢了,还……这也太……”
“凤九说这里百无禁忌,那就是百无禁忌。”明珪摇头,“这里的人都不曾被记录在册,在大唐,他们没有人的身份,更没有人的待遇,认真说连奴婢也不如。天皇登基后,洛阳连续数年闹水灾,陛下觉得百姓负担太大,不愿征发民夫,所以让这些残民疏通水道,作为交换,也就允许他们在地下做这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说透了,他们根本就是一帮地府里的噬人恶鬼!”
李凌云看看路上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行人,突然有种感觉:苍白的面具其实就是那些人的真面目,那些人从面具后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件死物,而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忽地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也见过这样的目光,也有这样的人团团围绕在身边,可一时间,他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有过类似体会。
“是他们自己放弃做活人的,也怪不得谁。你别管刚才那个客人的死活了,在大唐知道有鬼河市,而且还能来这个地方的人,其实背景都不简单,其中更有许多作恶多端本就该死之人。”明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他从迷思中拽回现实。他摇摇头,发现明珪一直拉着他的衣袖。
“你不必如此,我又不是孩子。”李凌云有些别扭。
明珪体贴地笑笑。“我知道,但就算不是孩子,不小心一点,也是会在这里走丢的。”
明珪领着他在地下纵横穿行,不久之后,二人就来到一处热闹的集市。李凌云又一次震惊了:那些鬼河人也不晓得花费了多少功夫,竟挖掘出一个硕大的地底厅堂,甚至还在里面修起了高达二层的店铺。
除了见不得光,这里乍一看跟外面的东市、西市没什么两样。
在路边摆出来的东西中,李凌云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一把弩。
“按大唐律,平民不能持有弩,这是军中兵器。”李凌云惊讶地拿起弩,发现上面应该刻有的军器监记号已被人用硬物刮去了,“是从军中流出来的?”
明珪眼明手快地把弩拿过来放回摊上,抬眼瞅去,发现那店家正在小睡,并未注意这边的情形,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带着李凌云走远了些。
“除了灯油、人口,鬼河市排第三的生意就是禁物买卖,在这里摆摊开店,不卖犯禁之物只会惹来嘲笑。”明珪拉着李凌云快速在市场上穿行,“在外头,只要有人敢沾染上巫蛊之术,那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在这儿,什么恶事都有人敢干,而且没人会当回事。也正是这个缘故,你要找的毒虫,恐怕也就这里会有。”
“明子璋,你好像对这里很熟?”听话听音,哪怕迟钝如李凌云也有所察觉。
明珪解释道:“我阿耶是术士,因为给人治病灵验,才被侍御医张文仲张公举荐给天皇、天后,术士炼丹制药用的东西,有不少都犯禁,外面买不到,我常会代替阿耶来这里取货。”
二人来到市场尽头处的一所小院,明珪用三长两短的节奏连续不断敲了三遍门,这才有人来开门。打眼一瞧,李凌云发现竟是之前那个狼面白衣童子。
童子把二人带进前厅。老远就见凤九、谢阮两人正坐在高椅上吃馄饨,旁边还有热腾腾的两碗,显然是给他们准备的。李凌云突然想起那个被抬走的客人,眼皮一跳,明珪却无所谓地走过去端起碗来。
“没有下药?”李凌云端起馄饨嗅嗅,“汤底是人肉还是猫肉熬的?”
“李大郎,你还让不让人吃了?”谢阮搅了一下汤头,把碗扔在一边桌上,“汤底是老母鸡熬的,馄饨是牛肉韭菜馅搁了胡椒,里面没有蒙汗药,说完了,爱吃不吃吧!”
“牛肉?”李凌云的诧异不比听到“人肉”时小多少,“我大唐……”
谢阮白了他一眼,打断道:“在这里,牛肉算是最正经的吃食了,再挑三拣四可就没的吃了。”
李凌云不再纠结,嗍了口汤,顿觉鲜香无比,忍不住又来一口,才问:“狼童子为什么也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你不是问鬼河市谁来管吗?就是凤九郎在管。”谢阮双手抱在胸前,嘿嘿一笑,“不过,他向来只管最关键的事,而且他管的主要是生意,来来往往的到底是什么人却管不了。你那蛊虫的事太小,各家货品名录上压根翻不到,我们只好亲自下手查。对了,那个童子,你叫他小狼就成。”
“既然记录上翻不到,你们又要怎么查?”李凌云吃了一个馄饨,觉得滋味很好,浑身温暖了许多,好像地底世界的阴寒也被驱逐出去了一些。
凤九在一旁靠着椅子,眯起妖狐一般的眼道:“等。”
李凌云并没等太久,碗里还剩下最后一个馄饨时,就有人敲响了小院的门。
奇怪的是,门打开后,敲门的人并不进来,只从门缝伸进来一只纤细的女人手,手心里捧着的,是一个用线条阴刻了奇怪人面的粗劣陶罐。
凤九风姿翩翩地走到门口,打开陶罐朝里看了看,对那只手的主人道:“卖出去的蛊毒都给我收回来,一年之内,京畿各县中如再有人死于此毒,我就让你们在大唐从此断绝生路。”
那只手颤了颤,正要缩回去,凤九一把拽住,冷冷说道:“所有会制蛊毒的人,三日之内必须离开东都,返回故乡,多留一刻,我就让她们变成洛水里的浮尸。”
那只手又颤一下,用力从凤九掌心抽了出去,唰地不见了。
凤九翩然归来。“你们也别问刚才那是什么人,应该不是她们直接给死者下的毒,大家各退一步,不必追根究底,反正往后这种蛊毒应该不会在东都附近出现了。”他把陶罐递给李凌云,“你来瞧瞧,是不是这个?”
“看花色,正是南方大斑蝥,与阿耶手记上写的一样。”李凌云小心地戴上油绢手套,捏出一只身上有黑黄斑纹的死虫,放在掌心嗅了嗅,皱眉道,“有些辛辣,不会有错。”
“你可以走了,至于怎么出去就问谢三娘吧!听她说这桩案子死了三个女子,百姓恐惧狐妖,我看你还是早日结案的好。”凤九让童子开门送客。李凌云刚跨出门槛,凤九又叫住了他:“李大郎,过去我跟你阿耶往来,他都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现下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可愿意回答?”
李凌云回身道:“尽管问就是。”
“你阿耶曾经跟我说过,他是封诊道天干十支家族的首领,既有天干,你们封诊道里,有没有地支呢?”
李凌云琢磨道:“听说过去是有的,封诊道被世人厌恶,所以天干行医,而地支则修道,分别以医、道为遮掩行走天下。但在很早的时候,天干、地支就因为不合而分道扬镳了……”
“原来如此……”凤九低头笑笑,又看李凌云,“其实我帮你和你阿耶是事出有因,算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你阿耶虽与我相识,但说起来,他从没有特意回答过我的问题,我刚才的话是蒙你的。”
凤九摆摆手,让童子把门扉关闭,他的声音从缝隙中传来,悠悠长长。
“李大郎,你真是太好骗了,像你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你可得想想办法,让自己活得长久一点啊……”
太常寺药园,李府中阴凉的地下房间里,无数铜枝从靠近天顶的墙上伸出,每根都在靠近房屋正中处又分七枝,枝杈尽头连接着莲花状的灯盏,仔细数数,在这个房间里竟有数百个这样的灯盏。
此时,盏中灯芯全被点燃,每盏灯上方撑着一片打磨得光亮的铜镜,将摇曳的灯光射向下方铜台。铜台距离边缘三指处被整整齐齐地挖下,形成朝一个方向微斜的凹陷光面。灯光照射到的平面上,间距整齐地摆放着六只老鼠,其中三只老鼠脖颈上系着各色线绳,另外三只却没任何标记。奇妙的是,在这明亮的灯光下,三只老鼠身下几乎没有影子。
谢阮好奇地靠近台子,迎着光伸出手指,发现自己的指下也几乎没有黑影。
“这是用来放尸首的封诊台,剖尸前要先用水冲洗尸体,台面倾斜,尸体上的血水和异物就会流到那边地上的大桶里,方便寻找证据……你不要挡我的光,这屋里的镜子少了些,应该在四面墙上都装上铜镜,那样会更亮。”李凌云说道。
“哦!”谢阮答应着略略后退了一些,又去看明珪正在观赏的那些黄铜器械。这些东西在墙边的一个长条桌上一字排开,有柳叶状的长柄薄怪刀、小号锤子、短手锯、尺寸不同的剪与钳,还有一些勺和凿子,形状看起来不陌生,但细节又颇为不同,给人一种奇形怪状的感觉。
李凌云拿起一只无记号的老鼠,用那把黄铜手柄的凸面水晶镜仔细观瞧,放下后点头道:“按我阿耶的手记记录,将从鬼河市带回来的斑蝥蛊磨碎后,加入几味促进血气循环的药制成蛊粉,再调进蜜水中让老鼠服下,其发作死状与饮用死者衣物浸出的血水的老鼠完全一样,只是蜜水中毒量略大,老鼠发作得更快,症状也更明显。现在我能确定,那三名女子就是死于这种蛊毒。凶手虽然知道有这种蛊毒,可是以其所处的村落之偏僻,再加上她低贱的身份,是不可能跑到东都鬼河市购买的,所以……她手里应该本就有这种毒,换言之,凶手的家乡一定在盛产斑蝥蛊的南方。”
得到结果后,李凌云又将凶手的形貌细致描述了一番。“凶手既然与死者表面交好,可见几人年岁相当,在十四岁至十六岁之间;作案前拔掉墙头木刺窥视,所以其身高在五尺三寸至五尺五寸之间;其丈夫会弓术,要么住在罗氏所居住的黄村,要么住在附近不远的村落;其最终目的是使丈夫可长期狩猎,那么有了诸多条件,盘问山上的猎户,定能问到些什么。”李凌云一口气说罢,脱下手上的油绢手套,走到谢阮面前:“谢将军,我想你可以着手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