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过于安静,所以在皇家离宫的李凌云难得地做了个颇长的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幼年时代,早间醒来之后,从自己屋里的小床上爬下去,不顾乳母的阻拦,跑出门去寻自家阿耶李绍。
自从母亲死去,孪生弟弟生了怪病后,有段时间,他一定要看到阿耶才能觉得安心。或许是为了锻炼他的心性,阿耶故意常常外出办案,与他保持距离。就在这段时日,为照看家中两个孩童,姨母胡氏被接进了李家,成了兄弟二人的继母。即便如此,他还是天天到处寻找阿耶,找不到就会非常难过。
只是,在今天这个梦中,阿耶并不难找,就在家中的院子里。见他跑过去,阿耶笑了笑,抓住他的手,缓步把他带到了一扇漆黑的大门前。
“这里是祭祀封诊道先人的地方,也是我们封诊道在先秦长安建立的祖祠。封诊道各家族的宅院包围着这里,就像所有后人都拱卫在此一样。”
这两扇大门与其他门扉不同,上面并没有铜环锁扣,也没有落下常见的黄铜锁头,而是装饰着很多拳头大的铜钉,仔细一数,足有六十个之多。
“天干地支搭配,有六十衍数,六十一甲子……只有手持祖令之人才能打开此门,打开的方法就在祖令之中。每过一年,方法会和门上的机关同时变化,去年开门的法子,在今年是无法施用的。”
阿耶伸手拍下其中几个铜钉,大门里发出沉闷的嚓嚓声。他惊讶地用手摸着门,感觉门扉下面有什么怪兽一样的东西在震动。等到声音停止后,阿耶抬手推门,门扉霍然洞开。
父子二人携手走进门,厚重的门竟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一道天光从上方落下,照亮了空旷宽阔的空间中那尊巨大的造像。
那是一名道骨仙风、身穿道袍的老头儿,在李凌云看来很是清瘦,但神情格外慈祥,手中拿着一把长柄小刀,刀锋前端形同柳叶,刀片极薄,闪烁着魅人的银色光芒。
“凌云,这是我们封诊道的祖师俞跗,快过来参拜。”
他懵懵懂懂,依照阿耶的吩咐跪下给造像叩首,又插了三根点燃的线香。很快,一股檀木燃烧的味道弥漫在四周。
“大郎,从今日起,我便开始教你封诊道的技艺。你母亲已逝,弟弟罹患重病,将来可能无法独立生存,所以你必须精于此道,将来才能照顾二郎。”
“阿耶,我会照顾二郎的。”他看向阿耶,对阿耶话语里的某些内容感到不明所以,问道:“可是封诊道是什么?”
“封诊道是你阿耶、阿耶的阿耶以及李家历朝历代的祖宗做了一辈子的事……说起来话就长了……”阿耶捻着胡须。
仿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就在这时,阿耶突然与他对视,话锋一转:“婢子翠儿的猫老死了,是不是你给剖开的?”
“我想知道猫的肚腹里面到底有什么。”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猫可以跳得很高,也能爬上墙,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猫还能抓住老鼠,我想知道为什么。”
“那么……”阿耶蹲了下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大郎,你想不想知道,人的肚腹里有什么?”
梦中的一切突然终止,李凌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忙转头寻觅,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阿耶,也没有俞跗的造像。
黑暗中,一道清癯身影渐渐亮起,白面长须,眼神柔和,却欲言又止。李凌云看见那道身影就开心起来,因为那是他的阿耶李绍。
李凌云朝前走了一步。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费解。
刚刚上香时,这还是一双孩童之手,现在却已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长成一双成年男子的手了。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向李绍,后者好像悬浮在虚无的黑暗里。
“这是梦,”他对李绍说,“阿耶,你已经死了,所以这只是一个梦。”
“这确实是一个梦,我也已经死了。”梦里的李绍对他微微笑着。
“刚才是我小时的记忆,我记得跟阿耶一起经历过的事。”李凌云想了想,对李绍继续说道,“我们封诊道对梦境也有很多研究,你教过我,人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会在梦里继续整理自己的想法。如有担忧,可能做噩梦;如有喜悦,可能做好梦。”
李凌云说着,看看微笑不语的李绍,缓缓地盘膝坐下。这是阿耶教给他的能摒弃杂念,更好地思考的一种方法。“做梦看见阿耶,是因为我在想阿耶是怎么死的。”
“我是怎么死的?”李绍问。
“现在还不知道,证据不够。”李凌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屈起一根手指,“天后说,阿耶是因她而死的,所以,阿耶一定不会是暴病身亡,否则,她这句话就是画蛇添足了。”
他又屈起第二根手指。“杜公可以抢祖令,但也不至于要亲自暗害阿耶,再说了,如果他有这种本事,也无须等到我长大成人才下手。所以,杀死阿耶的人,也不会是他。”
“阿耶一定死得很蹊跷,最有可能的是,你是死于为天后办案的中途。那么这案子一定是件大案,大到阿耶都因它而死,前来找我的谢阮和明少卿却不敢对我透露一个字。”
李绍听完,仍是微笑。“大郎,你要小心,为皇家做事,千万不能越界,越界之人不可活。你要遵守的不只这个,还有我们封诊道的底线。”
“我一定会找出阿耶之死的真相。”李凌云眼神坚定,他站起身来,转身而去,他的声音也飘荡在梦境的黑暗之中,“我记得阿耶的教诲,我知道你要叮嘱什么,我们封诊道,是不制造死人的。”
“愿你永远不要忘记……”
李绍轻声说完,倏忽之间,散为无数光点……
两天后,京畿附近,邙山山脚之下。
周姓族人聚居的小村内锣鼓喧天。身穿白黄麻服的外村百姓纷纷从路上拥了进来,村内并不宽阔的泥土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挤去,那是一片热热闹闹、人山人海的景象。
村外小道上,在几位跨着骏马的骑士的带领下,一辆黑漆麻拉的怪异的车由四匹蒙着双眼的马奋力拉动,朝着村口驶去。
说它怪异,是因该车通体发黑,车辕、车轮亦是如此,而且它比普通马车更显宽阔,车厢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型黑箱,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漆黑的车辕上,正在驾车的是一位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昆仑奴。
这一色黑车、黑马、黑人,很难不吸引别人的目光。
只见那昆仑奴上身穿麻色小袖短衣,衬着白色半臂,黑而发亮的胳膊上套着一对雕刻有怪异纹路的古朴铜环,下身着条纹小口胡裤,光着宽阔的脚板。在他身边,则坐着一位腰肢纤细,戴锦绣浑脱帽,身穿绿色翻领窄袖袍的美艳女子。
女子目似秋水,口似樱桃,别有一番妖娆。她也穿了那种条纹小口裤,坐在车上摇着腿,透空软锦鞋在空中摆来摆去。
“你们封诊道连婢子都这么怪异,瞧六娘这身打扮,倒是比你还像是主人。”谢阮依然穿着男装,但身上的袍子换成了猩红色的,她满脸古怪地看向身后那架怪车,又转头看骑在马上,衣着朴素的李凌云,“你怎么跟明子璋一样,喜欢胡乱穿衣?”
“天地良心,李大郎穿什么与我有何干系?”明珪苦笑,“我这衣袍虽无法与你的相比,但也是宫中巧儿特别织造的,好歹也是用的贡品中的方纹绫。再说李大郎所穿,你也不能小瞧,他那身白纻衣是袁州贡麻所制,软似云白如银,价格昂贵着呢,也就是你在宫里瞧多了好东西才看不上眼。”
“六娘家过去是官宦人家,因祖父坐罪下狱,才被没入宫中做了官奴,她是宫里赏给我们封诊道的,现在是我的隶娘。既然为奴为婢,日常有些脏累活计也非得他们来办不可,她爱穿什么就随她吧!”李凌云对此不以为意,随便解释一二。
“宫里还能赏人给你们?”谢阮听到“坐罪”二字,眉头轻皱,朝六娘多看了两眼,又问:“隶娘是什么?”
“宫里赏人给封诊道,不只是大唐,而是古来有之的事。我们封诊道经常要剖尸查案,不是什么尸首都干干净净的,有时遇到腐败生蛆、流水流脓、身体胀大、形象恐怖的尸首,这时但凡身家清白的人都不愿来打下手,所以宫里历来会赏罪人给我们差遣。这些人因为是奴婢,所以必须听从主人吩咐,不能推托不干。隶奴多做些打下手的力气活,隶娘则执笔帮忙记录。若死者是女子,封诊道的先生为了避嫌,也要麻烦六娘这样的隶娘。”李凌云不厌其烦地说道。
“原来如此。”谢阮觉得炎热,抬手扇扇风,朝前头看去。
前方人群熙熙攘攘,但看得出大多是麻衣布衫的百姓,其中有些人戴着尖尖的遮阳斗笠,都朝前方挤去。
“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莫非今日此村祭神?”谢阮大惑不解。她身边的明珪闻言,把马背褡裢里的案卷卷宗拿了出来,准备翻阅。
“你又看什么?这案子也是个烦人差事,案卷天后都命我看了许多遍了,想知道什么,我直接说给你们听不就得了?”
谢阮一面朝前看一面道:“邙山下的这片地方不太平,也非一日两日了。最早是在前面的黄村里发生了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死者是一位罗氏娘子。那罗氏刚嫁人,夫君名叫邵七郎,是村里的猎户。罗氏死时,口吐白沫,双眼怒翻,七窍流血,下体也流血,死相难看不说,身下还压了一条狐狸尾巴。她丈夫日常上山狩猎,专门打山上的狐狸,以为是自己招惹了狐妖,于是在案发后跪地求饶……”
见李凌云在听,明珪将案卷递给他,善解人意地配合谢阮的讲述问道:“自己刚过门的娘子死了,不报官吗,忙着求什么狐妖?”
“山村野夫能有什么见识?有人在旁胡说什么闹狐妖的浑话,他也就信了。倒也并非谁都信狐妖作祟这种事,还是有人报了官,可你们猜怎么着?那县令跑来一看,居然也觉得是狐妖发难,于是草草找了个‘暴死’的理由,居然把那罗氏给埋了。”
“埋了?”李凌云从案卷中抬起眼,“这也把人命看得太轻了!”
谢阮将手中的马鞭抖了一下,啪地在空中打个鞭花,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傻货已被天后发配到交趾,跟他的狐妖打交道去了。不过就在罗氏下葬后没多久,胡村便又发一案,这次死的还是年轻女子,姓苗,苗氏。”
“那苗氏的死相和罗氏一模一样,也是暴亡,尸首下压了一条狐狸尾巴。”谢阮指指李凌云手中的案卷,“这时,有人开始在百姓之中散播谣言,说邵七郎杀了多少只狐狸,狐妖就要杀死多少人来报复,于是县上便炸了锅。那罗氏的夫君邵七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猎杀了多少只狐狸,整个村子陷入恐慌之中,当时县衙里头那位亲民官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来猜猜,这位亲民官一定怕得要死,站在邙山一带就能望见东都,邙山自古是绝佳的葬地,我大唐素来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的说法,山上埋的人多了,鬼怪传闻也不会少。这位县令在任时,地方出现了妖异,就算他什么错都没有犯,一旦被人上报朝廷,也必会影响仕途。”明珪摇摇头,难得地表露不满,“我猜,他会跟处理罗氏那起案子时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郎你对对案卷,看看我说得是不是?”
李凌云依言翻阅卷宗,点头道:“明少卿猜对了,那苗氏的尸体在得到县衙认可后,也被匆匆掩埋。”
“我在我这一辈行十四,大郎不如叫我十四郎,不然,像谢三娘那样,直接唤我的字也行,”明珪温和一笑,“称官职的话,总觉得太生疏了。”
李凌云微微点头。谢阮发出几声冷笑,道:“你们别急着扯交情,先听我说。那蠢货县令害怕朝廷知道了会处罚他,为镇住这些风言风语,花大价钱请了些自称能降妖伏魔的道士作法。然而就在道士作法后没几天,狐妖案再次发生,这次的受害者是嫁进这个周村的谭氏娘子,她的死相同样凄惨,死后身下也压着一条狐狸尾巴。”
谢阮拿起马鞭,在掌心啪啪拍了几下。“一下子连续死了三个年轻小娘子,这作祟的狐妖可是厉害得很,于是这案子再也压不住了,连在上阳宫里歇凉的天皇、天后都很快听闻,于是天后命人彻查此事。”
“……案子固然荒唐,但也还不至于要让天后亲自过问吧!”明珪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蹊跷?”
“蹊跷自然有,跟你们明家还有关系呢,”谢阮没好气地伸手摸摸编得整齐的马鬃,“你那个死鬼阿耶这几年在宫中可没少搬弄是非,弄得太子殿下与天后母子间一直别别扭扭的。今天做儿子的找一群人批注《后汉书》,借着里面的典故教育自家亲娘,明天呢,做阿娘的给儿子送什么《少阳正范》《孝子传》,教育太子要听母亲的话,朝堂、后宫整天鸡犬不宁。而那些不安分的臣子素来对天后很有成见,现在出了妖异的案子,自然就有人穿凿附会,在背后嚼天后的舌根,说什么‘牝鸡司晨,天下妖孽丛生’,一切都是天后把持朝政搞出来的,狐妖都看不过去,所以制造血案,警醒世人,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明珪无奈道:“好吧!又是我的错处。那查得到底怎样了?”
“要是有结果,还拿出来给你们赌斗做甚?闲得没事吗?”谢阮一翻眼睛,“查是查了,可因地处荒僻村落,又沾上了妖鬼之说,总有些不晓事的百姓喜欢看热闹,他们拥挤在死人的院子里,竟将案发时的痕迹差不多都给毁了。这么一来,就算是多年的老刑名也拿这案子无可奈何。因为天后亲自发了话,所以京畿之内但凡有能耐的人几乎都来查过,可这狐妖案到底还是没破。如今唯独能确定一点,这案子,一定不是狐妖作祟,而是人干的。”
“何以见得?”一直没开口的杜衡总算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关键问题。
“说出来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查案的老刑名说,打从天后要求彻查以来,狐妖案就再也没发生过了,单从这一点就能猜测出,案子一定是人为的,若真是高来高去的妖怪,谁会管凡人查不查案呢?正因是人干的,所以凶手才不敢冒大不韪顶风作案。只是可惜那家伙不再作案,我们也始终没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谢阮愤愤不平,“某最恨借着女子体弱欺压女子之人,这贼货要是被我逮住,一定给他好看。”
“天后下令,竟也没有结果,这桩案子破不了,恐慌只怕还会加剧……”明珪有些疑惑,“对了,我常在宫中走动,却没听过这桩案子,可是被人故意压下了?”
“自然是压下了。”谢阮有些无奈,“你也不想想,要是放任不管,不知道最后会被传成个什么模样,于是只能放出说法,就说天后下令彻查此案,借着天后的皇气,把那狐妖给镇住了,使得狐妖不敢再继续作祟。说到底,这也是在暗中告诉凶手,千万别再作案,否则朝廷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看来是有些作用,然而以天后的脾气,绝不会放过凶手。这凶手在京畿重地犯下残忍凶案,还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管怎么想,始终是个隐患。”明珪说,“所以,这次天后便借着赌斗之机,希望大郎跟杜公能破获此案,把那‘狐妖’给捉拿了?”
“不错,顺便嘛……”谢阮龇牙笑笑,“要是他俩都破不了案,那这封诊道要来也没啥用啰!”
“我们不先去罗氏家中吗?那里才是第一案发之所。”李凌云对谢阮的威胁充耳不闻,他翻翻案卷,反而提出问题。
谢阮嗤之以鼻。“李大郎不懂规矩,你平日也在县上查案,难道不知,没有县里亲民官带领,别人是不会理你的吗?先前我们经过县衙时,听说那县令带人来了周村,所以才过来寻他。反正案中三个娘子都已死了许久,先去哪里后去哪里,应该也没有什么妨碍。”
李凌云已经意识到,只要谢阮叫他李大郎,那多半就是在调侃他,他也没什么火气。“我在县上查案,都是相关人等带着,其中人情往来上的事,也都是别人处置,最多让六娘去谈一谈,反正我只要到了地方,先封后诊,查出死因就行了。”他问道:“那么这位明府,现下又在村中何处呢?”
谢阮回头,手指跟在马车边的一名黑衣打扮、相貌老成的中年男子。
“这是周村附近的里正,在县上当职,正好陪我们来找那县令。”说完,谢阮问那里正,“你们明府在村里什么地方,你知道吧?”
那里正不敢在谢阮这样身份高贵的人面前骑马,他始终牵着马匹走在一旁。听言后,他壮起胆子,连说两声“知道”,健步如飞地在前面领起了路。
前方人流越发密集,但那里正在乡里颇有名望,只见他中气十足地高喊几声,人们纷纷闪开,还有几个年轻男子主动走出帮忙轰开众人。
谢阮等人被那里正带到一处农家院落,下马拨开人群后,就见那身穿浅青色常服袍子的县令正合眼坐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他身后一群巫师在院中乱蹦乱跳,围观的百姓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念起咒语。
那为首的巫师身裹一件破洞道袍,手里握了根捆着五色布的马鞭,脸上涂得红红白白的,嘴里叽里咕噜,声音一阵大一阵小地喊着什么。
周边人多杂乱,但李凌云却觉得这个院落很是眼熟。他从怀里取出案卷翻了翻,挑眉拣出一页递给谢阮。“这院子,不就是那谭氏案发时的居所吗?”
谢阮闻言,拿过案卷对比着看了看,发现果然如李凌云所言。她面色一变,咬牙切齿地正要撵走那些巫师,却不料明珪伸手拦下了她。
“谢三娘,你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明珪瞥一眼巫师。谢阮停下了动作,李凌云、杜衡以及随之而来的几名随从也都凝神静听起来。
只听那巫师鬼哭狼嚎着:“死的都是女子,这便是阴盛——”
众人跟着喊:“阴盛——”
“阳衰——”
众人又喊:“阳衰——”
那巫师猛烈摇头,双眼反白。“牝鸡司晨,天生异象,地有精灵,狐灵示人。以血为祭,以肉为献,天道不正,人世皆殇。”
说到这里,旁边的百姓一起喊道:“皆殇——”气势听起来还有些磅礴。
谢阮顿时面色发青,咬牙连连冷笑。“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珠子,才扔去交趾一个傻货,又来了一个更蠢的,如今这些推举之人都瞎了眼吗,都举荐的什么狗货来朝廷当官?天后早就应该把那科举给彻底改个法子……”
李凌云疑惑地看向明珪,后者早发现他有些拐不过弯,于是凑到他耳边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说天地对天后把持大权不满,借由精灵杀人警醒世人。这搞的仍是妖言那老一套,用来打击天后。这不稀奇,稀奇的是谢三娘之前明明说妖言流传的事已解决,现下村中竟还有妖人作乱,这是在打天后的耳光。”
“传某的令,后头那些提刀的,用最快速度给某滚过来——”谢阮话都没说完,她身后的随从就转身跑开了。
谢阮也不管,杀气四溢地来到李凌云和明珪身边。“你们都好好看着——往后给某捉拿妖逆的事当个人证。”
明珪但笑不语。李凌云却有些兴致,继续盯了一会儿那群蹦跶的巫师,又拿出案卷来翻。
“依卷所录,这个谭氏死时年方十四,是三个死者中年纪最小的。她的丈夫是一名柴夫,正所谓‘夏日砍柴,冬季烧炭’,在县上有人家会固定购买他的柴与炭,但他所得银钱很是一般,这房子也不过是土坯房,房顶为枯草树皮覆盖,没见半片砖瓦。那凶手若是为了谋财,在谭氏身上只怕榨不出什么银子,不会是为财杀人。”
“不为钱财又为什么?杀人总要有个缘故。”谢阮恶声恶气地盯着那些跳来跳去的巫师,又跟身后的随从发起脾气:“怎么这么慢吞吞的?还不快些过来!”
李凌云与明珪回头看去,只见乌压压地从后头奔来一群人。这些人头戴红抹额,身穿圆领墨绿纯色长袍,脚踩皮靴,左手握刀,右手边全部佩着收纳弓箭的弯月兽皮弓韬,草草估算,竟有不下五十人。
为首者腰间蹀躞带上挂一黄铜鱼袋,蓄八字短须,表情肃穆,到了谢阮跟前行了一礼。谢阮冷笑挥手,道:“将那些巫师还有官员杂吏通通拿下!跑了一人,唯尔等是问。”
“诺!”众人齐声应承,声势震天。
巫师们此刻才察觉不妥,停下巫舞,探头探脑朝这边看来。只见这群身穿戎服的人潮水一般散开,把这小小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凌云问:“这些人是……”
“北衙禁军里的飞骑好手,拢共遴选不到千人,只有天皇、天后有权调遣。”
明珪话音未落,那群飞骑已把县令等一干人等悉数抓获,并带到谢阮跟前,一个个踹了腿弯,逼他们跪在地上。
那县令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朝谢阮惊怒不已地道:“你们凭什么抓人?敢在这里作威作福,按大唐律——”
“还按大唐律?按大唐律,你现在就该给某去死——”谢阮抬腿,一脚踹在县令心窝上,踢得他如滚地葫芦一样在地上足足转了两圈。她下脚够狠,那县令中招之后只能强撑起半个身子,怎么也爬不起来。
“汝是何人——汝是何人啊——”那县令颤抖着口喷唾沫道,“本县治下有狐妖作乱,这才请仙师祈祷,请上苍镇压精灵,你……你要对本县做什么?”
“妄言杀人罪案为凶兆,诡称鬼神言语,胡说灾祸祥福,身为亲民官敢妖言惑众,罪同谋逆,按大唐律,此为十恶不赦之滔天大罪。”谢阮抽出刀子,刀身一震,宛若龙鸣。她健步到县令跟前,又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某看你就是活得太舒坦了。”谢阮眯眼,目光如刀一般在那县令脖颈上掠过,靴子踏在县令肩头,刀头一下一下拍着那家伙的脸。
“麟德二年,女巫蔡氏以鬼道迷惑众生,说什么能让死者复活,结果拿个刚断气的人给她尝试,你猜怎么着?人搁三天都臭了,长蛆了,死而复生个屁啊?于是她就被抓起来,徙到鸟不拉屎的边疆去。听说交趾瘴气重,如今那蔡氏的坟头草怕是都有三尺高了。”
县令听得两股战战,谢阮却意犹未尽,蹲下盯住他,舔着嘴唇道:“咸亨中,赵州人祖珍俭说自己会妖术,具体如何某是不记得了,不过他比蔡氏更倒霉,被人告了一状,直接拉到市上斩了头。”
“我就弄不明白了,好好的明府你不做,偏信这些歪门邪道,非得自寻死路不可吗?”谢阮起身吩咐左右,“仔细绑了,既是十恶不赦的妖逆之罪,那就特事特办,罪人不抓入县狱,通通给某送至东都刑部处置。”
“诺!”那飞骑首领叉手行了个礼,跟手下打个手势,那群人便被迅速拖起带离众人视线。当地百姓见飞骑这般凶悍,哪里还有看热闹的胆子,便一哄而散了。
好不容易得了清静,一行人这才进屋仔细查看起来。
李凌云四处瞧了一遍,对谢阮摇头。“院子中来过这么多人,四处都被碰过,这里就算有痕迹,要么早已灭失,要么也无法分辨是不是案发时留下的,还不如案卷所载有用。”
谢阮擦擦鼻子,皱眉看看房内,发现墙角生了些蜘蛛网,心知这里的确已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她只好把那里正招来,问谭氏丈夫的去处,得知这人仍在村中,只是不敢再住这凶宅,已经换了地方,才算是放下心来。
“至少还能问问这男人案发时的详情。”谢阮说道。李凌云点点头,算是赞同。
“那你说,另外两处村落还用走一遭吗?”谢阮看向里正:“某问你,另两个村子也跟这里一样,有许多人进出过?”
“自打传出狐妖作祟,三处案发场所在两任明府主持下,已被祭祀过很多次了,想来与这里差不多。”那里正相貌憨厚,双眼却极为灵活,三言两语就把情况说了个清楚。
“还是应该实地查看,”杜衡提议,“不如我跟大郎分头前往两处?我的封诊车用马不如大郎的神骏,本就落在后头,黄村正巧在来路之上,要不我跟大郎分道而行,也就不必走回头路了。”
李凌云闻言,若有所思道:“既然痕迹都破坏殆尽,倒也不妨跟杜公分头查诊……”
“我觉得不妥。”明珪袖手在一旁声音温和地道。
见李凌云、杜衡齐刷刷转头,明珪温厚的脸上露出无辜的神情,轻声道:“我是这么想的,二位此番是生死比斗,若真如这位里正所言,已没什么痕迹可用,倒也就罢了,可要是你们其中一位首先找到了破案关键,却暗自隐匿起来不告诉对方,最终让另一人断案失误,对二位来说,岂不都是极大的不公?”
见二人闻言陷入思索,明珪又道:“二位都是封诊道的人,家族之间相互亲善,你们自然不太可能那样。但人心难测,向来经不起猜度,所以就算麻烦一些,我们也还是一同前往为好。”
“就这么办了!你二人无须犹豫。”谢阮大剌剌自众人面前走过,“天后让你们赌斗,自然不想看到什么不公平的事发生,某同意子璋老狐狸的说法,同去便是。”
明珪闻言苦笑。“不过比你大一些,我怎么就变成老狐狸了?”
他忙追上谢阮。李凌云与杜衡不敢拖延,也跟了上去。明珪无奈地道:“查的是狐妖作祟,你却叫我狐狸,你年岁比我小,一点尊重也没有的吗?”
“某跟你算起来都是天后跟前人,你跟我计较个什么?你不老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是老人家,让着我怎么了?”
“这不是计较,没有规矩,难成方圆……还有,我哪里老?”
“既然不计较,那就别啰唆了……”
李凌云望着明珪宽厚的背影和像男子一样大步前行的谢阮的背影,听到身边的杜衡轻叹:“当年,你阿耶与我聊起继任首领的事情,让我一旦得到祖令,就将你赶出京城,最好一年半载不许你回京……”
“杜公,你还是就此打住。”李凌云转身看他,语气严厉,“难道你现在要我相信,是阿耶授意你将我羁押在牢狱之中的?”
杜衡面色数变,终于叹了口气,无奈道:“你阿耶,是真的不想你入宫。”
“所以封诊道的首领就只能你来做?”李凌云朝前走去。
“我说的是真的。”杜衡在他身后回了句。
李凌云却道:“是真是假,等我赢了你再慢慢查,你我之间,除非我能活下来,否则,我想不出任何理由相信你。”
看着李凌云的背影,杜衡目光闪烁,许久之后,才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声。
另两处案发村落距周村并不远,快马代步的众人有里正带路,很快把两位死者家中的宅院查探了一遍,如此前所料,这两处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从罗氏宅中离开后,杜衡有些焦躁地道:“痕迹全毁,本想用封诊车中的工具,如今倒是不必了。”
李凌云赞同道:“杜公没说错,罗氏十五岁,死于家宅之中,她与丈夫都是良人,村老说这对夫妻平素老实厚道,并未听说得罪过谁。罗氏家是一处四合院,房屋以木材构筑,房门也是大扇木门,制作粗劣,门缝不小,这样的门只需在外间用扁形薄片,比如说竹片轻轻拨弄门闩,即可打开。”
“凶手居然如此大胆,直接开门进屋杀人?那罗氏就这么不知防备吗?”谢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明珪解释,“我是偃师人,幼年曾随我家阿耶到这种乡野人家给人诊病。京畿一代治安较好,村中人大多相互知根知底,兼之地处偏僻,卖东西的货郎也要半个月才来一次,平日村正会组织人手巡逻,再加上几乎没有外人入村,村里人的防备之心自然不足。”
那里正在一旁连连点头。“是这个理。这些村子虽不至于夜不闭户,但通常也颇为安泰,一般在此生活并无危险。”
“可罗氏不还是被害了?看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谢阮望向杜衡,“方才杜公跟李大郎在院墙处看了许久,可是找到了什么痕迹?”
“是,我们发现正对堂屋院墙上的木刺被人拔掉几根,留下了几处凹陷,可见有人故意损毁。第二桩案子中死去的苗氏家中贫苦,丈夫为力夫,家里压根就没有院墙,只是起了个低矮的木栅栏,木栅栏倒也完整无缺。如此看来,凶手将罗氏家院墙上的木刺拔掉,显然是这东西妨碍了他,可拔掉的范围并不够宽,不足以让一个成人越过这个缺口翻墙而入。所以我推测,他是站在此处暗中观察死者,那两根木刺刚好阻挡了他的视线,所以才被拔掉。”杜衡口中喃喃地掐着手指,似在计算什么,“第三个被害的谭氏,她家里院墙上也插有木刺,但木刺完整,并未被拔除。这恐怕是因为院墙低矮,并不妨碍凶手作案。粗看那墙高五尺三寸左右,而第一案中罗氏家的院墙算上木刺,刚好五尺五寸,如此算来,凶手身量……”
“杜公的推测与我相同,凶手身高必在五尺三寸至五尺五寸之间,除此之外,并未找到有用的线索。”
谢阮听着,表情似乎有些不快。李凌云也不介意。毕竟众人追了三个村子,却没得到什么进展,以她的性子,能有好脸才怪。
明珪望着那缺了木刺的墙头思索。“这桩案子最难的是已时过境迁,而且最初因两任县令尸位素餐而草草结案,案卷虽在,但记录却模糊得很。”
“我看,还是要麻烦里正……”明珪对那里正道,“这三家闹了狐妖之后,还不时有人祭祀,所以三人的丈夫都没在家居住,而是另寻居所。敢问能否把罗氏的夫君邵某找来问话?”
“某这就把他叫来。”里正应承着而去,片刻后就带回一位身材劲瘦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二十岁上下,面目生得粗犷,头戴一顶沾了各色兽毛的黑毡帽,身穿圆领开衩齐膝短衣,脚踩一双麻鞋,双手有老茧,骨节突起,典型的大唐猎户装扮。
来到自家曾经的宅院前,男子眼中露出畏惧。在里正的带领下行过礼,他自己报上名字,说叫作邵七郎。杜衡率先问道:“听说你娘子罗氏死在屋中,是你第一个发现的?”
“是,那天我上山打猎回来,远远就发现屋门虚掩,我还以为是娘子给我留了门。进屋才发现,我家娘子七窍流血躺在地上……我吓得魂飞魄散,便连忙出门叫人来救,当时天色已晚,我还是一户一户敲的门……”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娘子身下有狐狸尾巴的?”见邵七郎有长篇大论的苗头,杜衡老到地打断他。
“是……是大家都来了之后,村中有懂医药的长辈探过娘子的脉搏,说是身子都凉了,已经死透了。”邵七郎因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眼中畏惧之色淡去,却多了些悲痛,“我把娘子抱起大哭起来……手里却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取出一看,是一条硝过的狐狸尾巴。”
说到这里,邵七郎抬手揉揉发红的眼圈,苦涩地道:“大家说是我打的狐狸太多,狐妖来讨债,这才害死了我娘子……可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不明白那狐妖复仇为何杀我娘子?捕猎的是我,要杀也应该杀我才是啊……”
说完,邵七郎呜呜地哭出声来。杜衡想再度打断,却又面露不忍。李凌云则漠然不顾地问道:“邵七郎,你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发现你娘子时,屋内可有被人翻动过的迹象?”
邵七郎擦擦泪水,努力回忆片刻,摇头道:“不曾有人翻过,屋内东西都是平日里摆放的样子,没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凌云拿出卷宗,沉吟道:“依卷宗所记,仵作验尸时发现三名女子下体都有流血,却并没与男子发生性事,她们身上的衣物也都穿着完好。大唐普通百姓家里,女子常穿小衣短襦与长裙,本就有些繁复,况且人死后,肢体不如活人灵活,如凶手侮辱她们后,再把衣物穿回去,也难掩盖脱下衣裙的痕迹。”
明珪见邵七郎听得脸色苍白,小声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回家去了。”邵七郎连连行礼,似一刻也不想在这不祥之地逗留,很快便走掉了。
李凌云奇道:“你怎么就让他走了?”
“他到底是死者罗氏的丈夫,你当他的面谈论他娘子与凶手是否曾经行房,对他也太残酷了,他面色苍白,一看就是受不了的。”明珪说完,见李凌云有些了悟,又对里正身边的几个村老问道:“狐妖之说,是从什么人开始传的?”
一个拄着拐杖的村老回答:“起初是到邵七郎家里的村人,他们见邵七郎的娘子身下有条狐狸尾巴,当即就想到了。”
“你们县上的人怎会相信这种愚夫愚妇的传闻?”谢阮冷哼一声,质问起那里正。
里正苦笑。“要只是愚夫愚妇说闲话,我们胆子再大也不敢信这样的妖言。但三起案子,受害女子个个家中生活极苦,那第二起案子的受害者苗氏的丈夫除了一身力气没有别的长处,只能去扛大包,穷得家徒四壁,这样的女子,杀了又有什么用处?就算是劫色,三位女子也没有一个是生相好看的,还说那苗氏,脸上天生一颗长毛大痦子,丑陋无比,否则她怎么会在青春少年时甘愿嫁给一个卖膀子的男人?”
里正说到这里,叹道:“既非劫财,又不劫色,凶手为何杀人,我们也真的摸不着头脑。加上县里的仵作也是老刑名了,不是第一次见死人的雏儿,可就算是他,也未见过这种惨厉暴毙的情形,而且一下子还死了三个。找不到理由,人又死得蹊跷,慢慢地,他也觉得是真有狐妖在作祟了……”
“那后来的县令,也是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才选择相信妖言?”明珪回头看房舍,喃喃道,“财色都不是杀人缘由,这三人也没什么仇家,案卷上说,他们不怎么和别人口角,确实令人迷惑……”
明珪陷入思索,他身旁的李凌云却半点犹豫也没地问那里正:“三名女子都是在死亡当天就被发现的,且根据尸首迹象,她们也是当日被害的。她们的丈夫白天在外做活,夜里才会回来,所以凶手必然是在她们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杀的人。我方才看见三家门口都挂了铃,那么……可有人在案发之日听到过铃响?”
那里正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的,并未有人听过铃声。”
“铃?”谢阮抬眸,疑惑道,“什么铃?”
李凌云走到案发院落的门口,伸手朝上方一指,果然门角处挂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带着铜绿的铜铃,铃上有一根细线牵进院内。
“这是用来叫门的铜铃,但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只限于还没生孩子的新嫁娘使用。”李凌云道,“城中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在村子里,各家住得远,还没怀孕生子的小娘子,丈夫不在家时若有男人闯入,就会马上摇动门口的铃铛,这样附近村民便会赶到,把闯入者驱逐出去。”
谢阮进入院内,循着线走去,发现那根线一直延伸进堂屋窗内,拴在一根钉上。谢阮伸手一拉,外面的铜铃叮当声大作,声音非常清亮。谢阮走出门来,就见几个村中百姓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来。
“确是可以用来叫人。”谢阮肯定道。
李凌云点头。“案卷上说,三人被害时没人听见动静,凶手从大门口进来,不可能每个小娘子都没察觉。我看,来的人恐怕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否则三家的铃不至于一家都不响。因同为女子,于小娘子贞节无碍,自然就没必要去摇铃。”
“女子?”谢阮秀眉紧皱,“什么女子会凶残地杀人?”
李凌云没顾得上回答,兀自推测道:“之前,我以为只有一家门口有铃,所以误以为有人利用大门缝隙开门,现在看来却不是。虽然大唐豪放女子不少,洛阳城里就有许多,但在村落之中,会肆无忌惮与男人交谈往来的女子,一般都生过孩子。那些还没生养的女子,通常相当小心谨慎,如家里男人不在,不会轻易给人开门。就算有人闯入,她们也会第一时间拉铃才对。”
明珪顿时明白了李凌云的言下之意。“如此说来,这些提防心很重的初婚女子给人开门,又不拉响铃铛,必然是知道来人是谁。”
“看来,凶手是她们的熟人,而且,是女人。”杜衡摸摸胡须,“大郎,此处应该再没什么遗漏了,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开棺验尸了?”
“验尸?”谢阮柳眉倒竖,“可要剖尸?”
“自然要剖。”杜衡冷静道,“大郎,你也觉得要剖吧!”
“是,这几名女子死因成谜,除了七窍和下体流血之外,仵作并没验出常见的几种毒,更没发现她们身上存在任何凶器损伤的痕迹。”李凌云转身看向谢阮,直直盯着她,“也正是因为不知死因,不知凶手目的,才会有狐妖作祟的说法,不开棺验尸,这赌局我与杜公谁也赢不了。”
谢阮无语地抬手,示意李凌云闭嘴,把里正叫到跟前。“你命人传告,在村中找一些不怕晦气的人,把已死女子的棺材起出来,全部送到县衙里去,我们在那处等着。”
“这……村中百姓很信鬼神之事,怕是没人愿意……”那里正面露难色。
谢阮懒得费口舌,果断道:“挖坟的一人减一年丁役,再予十斗米、五千钱,那些苦主家中,按这个的三倍给。”
里正闻言大喜。“村人并不富裕,如今有米有钱,一定会抢着做了。某这就去。”说完叉手一礼,转身跑开了。
“可真是少见,按以往,若是胆敢不从,那些人免不了要吃鞭子,今儿这番话说得也太不像我认识的谢三娘了。”明珪忍不住调侃。
谢阮却面色凝重。“这些年来我大唐征伐不断,不是咱们打别人,就是别人打咱们,加之连年天灾,关中地区一斗米竟要卖出数百钱。早年时,一斗才数钱罢了……那些为官者,要么出身富裕,要么举荐之人颇有钱财,反正谈不上穷苦,我揍他们倒也无妨,可煎迫百姓这种事,你让我怎么做得出呢?”
听了谢阮的话,李凌云深看她一眼,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这个女子不像一贯看来那样粗犷凶猛,反倒是粗中有细、是非分明的一个人。
众人启程赶回县城,刚梳洗一番准备喝水休憩,就来人传报,三名受害女子的棺材已被送进了城内。杜衡老到地找了个所由,让他把县上的仵作叫来,准备一会儿问话。
那所由去了之后,谢阮在席上如男人一样盘膝而坐,拈了块粉色的酥点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好,又扔回几上,看向跪坐一边的杜衡。“既有案卷,杜公为何还要叫那仵作过来?”
“死的是良人,家中贫苦,只怕当时不过是一口薄棺就把人给葬了,如果在尸首身上得不到线索,让仵作过来,也好跟他再问问。”
谢阮想一想,却又皱起秀眉。“良人贫苦,跟开棺后尸首上得不到线索,二者间有什么关系?”
见谢阮仍不解,李凌云解释道:“死的要是达官贵人,或是乡贤豪富,下葬时不但有许多陪葬之物,还要给尸首进行防腐。譬如在棺内底部铺上杀虫害鼠的水银朱砂,或在墓底涂抹石灰膏泥,墓土以糯米混合来避免漏水。之前新安县那个新坟,就是因为没做这些手段,轻易被看出是个假坟。须知这些穷人家连院墙都修不起,哪里有闲钱做这些防腐手段?而死者又埋下去有些日子了,只怕挖出来的尸首早已彻底腐坏,或是给虫子吃尽了。所以找仵作过来,也是为了看看能不能问出点线索。”
“原来如此,”谢阮回过味来,看看李凌云,又扭头看看杜衡,忽然笑起来,“你们封诊道的人,明明在赌斗生死,却好像更在乎赌局里的这桩案子,怎么,你们对自己的性命都觉得无所谓吗?”
“是人都会在乎生死,我也不例外。”杜衡苦涩道,“但‘以封固本,以诊问案,以慈悲寻真,以怜悯问心,辨幽冥逝者之声,雪黄泉不白之冤’这句话,是我封诊道千年来不变的祖训。不论是我还是大郎,就算此番终究要争个你死我活,但这桩案子,既然是交给我封诊道的人办,就一定要办出个结果来。”
“好一个‘辨幽冥逝者之声,雪黄泉不白之冤’。李大郎,你也如此吗?”谢阮目光闪烁,看向李凌云。
“我与杜公的输赢,其实与破案无关,不管是杜公破了此案,还是我找出了真相,对苦主而言都没有什么差别。封诊道只寻真,不徇私。这是我阿耶第一次带我修习封诊之技时,就着重传授我的,这个规矩,我跟杜公都必须守。”
李凌云话音未落,那仵作已走进门来。由于身份卑微,公门杂吏通常都穿着一身黑衣。这位上了年纪的黑衣仵作刚进门就恭敬地叉手行礼道:“我是本县仵作杨木,见过各位贵人。敢问座上可是有封诊道的先生?”
谢阮目光在李凌云和杜衡身上移来移去,笑道:“小小仵作,进门不见官,却问起封诊道来了?”
那杨木闻言连忙跪下,恭敬地朝谢阮叩礼,口中连道:“上官不知何等身份,想来一定是了不起的贵人。我们仵作行人是贱业,自古以来,多由罪人或出身低贱者担任,可封诊道的先生们是良人出身,会验尸寻踪,不像我们只是讨口饭吃,而是怜悯死者,怕有人遭了不白之冤。所以我们仵作行人对封诊道的先生们素来尊重,但凡先生们查案,都要过来问候的。”
“还有这种规矩。”谢阮道,“既然如此,那也不怪你,你先起来吧!”
杨木口中称“诺”,这才爬起身来。杜衡却严词厉色道:“你们仵作行人的行首每年也会送选可靠之人去封诊道里学些验尸技巧,为何你不问真相却去扯鬼神?要不是你说有狐妖作案,外面怎会传得沸沸扬扬,以致连县尊都相信了?”
杨木苦笑道:“我也不敢推卸责任,可是乡下荒僻,这些女子死得蹊跷,家中亲人不愿让我剖尸,所以到头来也查不出死因,只能草草把尸体掩埋。至于狐妖作祟,我只是验尸时百思不得其解,念叨了两句,不知如何传了出去,明府自己愿意相信,我更是没法说清楚了。”
“杜公,此时不便追责,破案要紧。”明珪安抚了杜衡,又对杨木道:“有两位封诊道的先生在,你跟着一同开棺验尸,这次千万要实话实说。不怕告诉你,此案牵涉妖言惑众,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要是不能将功赎罪,把自己给择出来,怕此番难以善了。”
杨木又惊又怕,作揖道:“某必尽心,保证绝无遮掩。”
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棺材都送进了县衙。谢阮站起身来,命令众人一同前去开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