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翘进来的时候,只看见顾怀袖脸色似乎不大对,还讶异了一下:“三年不见,你怎生见着这样憔悴?我瞧瞧脉……”
顾怀袖抿了抿嘴唇,实在是有些怀疑起来。
她暂时将一切的心思都压下,引了孙连翘坐下,只道:“我不过是刚才想事情有些入神罢了,忽然又回了京城,倒一点也不觉得熟悉,反而处处都是陌生。”
现在顾怀袖是什么处境,孙连翘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有所耳闻,也无法安慰什么,只道:“凭张大人的本事,有什么局面也能扭转的,我来的时候见着张大人不是又进宫了吗?”
“这一回,但怕不是什么好事。”
顾怀袖也比较直言不讳,有好事自然是好,有什么坏事,却是没办法瞒住的,到底最后都会传扬出来,她没必要跟孙连翘遮遮掩掩。
“倒是三年不见嫂嫂,看着丰腴了不少。”
“如今你哥哥也长进了,现在在刑部谋了个行走,倒是渐渐起来,我也算是放心了。”
孙连翘已然是一派成人的气韵了,又因为懂得医术,对自己的保养很好,看上去还跟二十几的少妇一样,虽然容貌不算上家,可气韵旁人难比。
顾怀袖看着她便道:“你这气色才是真好,回头若有个什么美容养颜的方子,不若也给我一个……”
说完,她自己便笑了一声,不过笑了一半便停下了。
孙连翘只觉得她今日格外奇怪:“我看你气色也好,连白头发都没见一根,哪里用得着什么养颜的方子?”
顾怀袖只道:“没见我家二爷那白头发一撮一撮的吗?”
“你不说我都要忘了,几年没见到你家二爷,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吗?”
孙连翘本来以为她是玩笑,不过说完了,却看见顾怀袖望着窗外残雪的眼底,带了几分烟撩的雾气,才知道顾怀袖并没有跟她说笑。
其实顾怀袖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拉着孙连翘的手,声音也低低的,“若有哪一日,你见着他便明白了……”
顾怀袖没怎么老下去,倒是张廷玉白头发一根根地接着冒,他也不喜欢顾怀袖帮他梳头,每日起早都是已经收拾停当,反而笑话她老的。
其实就算是问孙连翘这里要了什么方子,她也不一定有胆子给张廷玉用,倒不如……
“嫂嫂,你这里可有……”
她在孙连翘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孙连翘愕然看着她:“你疯了不成?”
顾怀袖莞尔,也是忽然来的念头,也不顾孙连翘是不是答应,只问:“可有?”
“……这还从来没见人求过,我可以回去给你查查古书……不过……你也真是疯了。”
爱她的二爷爱疯了吧?
孙连翘还没见过这样不爱惜自己的女人,谁不把容颜当成命?
可顾怀袖竟然巴不得自己早一些变老,白头发这种事,有人一辈子也不想要,却还有她这样的怪物巴望着长白头发。
“多少女人盼都盼不来你这样的容颜,你却愿意将它……”
“我即便是个丑八怪,他也对我不离不弃,白发又有什么要紧?”
顾怀袖给孙连翘端了一盘瓜子饼,都是用炒制好的葵花籽再炒出来的,一咬满口都是香脆,平日里孙连翘就喜欢石方做的这个东西,现在见顾怀袖端上来,喜不自胜,忙吃了起来。
孙连翘也就是来看看顾怀袖,亲朋间的感情还是走动出来的,不走动哪里来的朋友?
她还有四爷这边的事情,交代一下京城这边的动向,尤其是太子跟八阿哥那边。
原本孙连翘就帮四爷办了一件大事,比如……
让顾瑶芳给太子下毒,可现在孙连翘办的却是更大的一件事。
顾怀袖对前者一清二楚,在听见孙连翘走时候那句话的时候,也有了隐隐约约的预感。
“现在我父亲在宫里劳累过度,身子也不大好了,皇上那边信得过他,只特命我来帮着父亲做太医院里的事情,暂时的……翻过年我便也要时常进宫听差,也见过皇上几回,若你在宫里有什么事情需要照应,也只管通过四爷或者你自己与我说……太医院这边也有人照应,天南星,车前子,百年参须。”
太医院的人,就是暗号都拿药来开。
顾怀袖只点点头,送了孙连翘出去。
只是看着孙连翘走了,她又琢磨孙连翘进宫,康熙怕是有点危险了。
胤禛连太子都能害,还有谁不能?
好好一个太子变成这样,就有他让顾瑶芳用龌龊手段下药的原因,对康熙这个身子骨还算是硬朗的皇帝,下面几个皇子多半都是心情复杂吧?
当了五十多年的皇帝了,太子忍不住,已经被废了一次,下面的皇子们还要忍,忍太子,忍皇帝,忍得辛苦。
孙连翘现在才是走在刀尖上的那个。
顾怀袖忍不住开始想,若是自己当年知道孙连翘给四爷办事这样卖力,甚至会豁出去,会不会还给孙连翘指这样一条路?
实则,她不过是利用了孙连翘而已。
孙连翘自己也清楚,不过尔尔。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顾怀袖给他们指的是明路,他们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想想,她其实也没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个背后做鬼的阴险小人罢了。
扶着门框的手缓缓放下,她也觉得自己的心这样缓缓地放下了,张廷玉一直到中午还没有回来,不过消息倒是来得毕竟早。
出事了……
不是张廷玉,而是他那个门生。
张廷玉回京这才多久?
左都御史赵申乔,迫不及待地就要将未来的威胁置于死地了。
戴名世只得了榜眼,以其上一科之名气,的确有颇多人诟病,以为赵申乔为其子赵熊诏作弊,到底赵熊诏是不是作弊数也不清楚,不过现在赵申乔忽然发难,却是有公报私仇的感觉。
若是寻常的事情还好解决,偏偏这件事是皇帝最忌讳的。
十二月廿六上午,左都御史赵申乔携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往御前检举《南山集》中有逆反之语。
戴名世是文人,《南山集》乃其旧日所著,编著明末之历史,在引用方苞的《滇黔纪闻》的时候,也引用了明末的年号,文集之中多有议论明史之言。哪里想到,这就成为了他最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错事。
当年有江南巨商沈天甫明史案,今日忽发戴名世南山案,顾怀袖在听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
赵申乔劾奏戴名世恃才狂妄,私刻文集,文集之中多有反乱之言,居心叵测,该当处斩!
张廷玉才刚刚回来,就这么着急地针对了他的门生,其心是路人皆知。
可没想到的是,康熙在看过了《南山集》,听过了赵申乔的奏对之后,竟然真的召见了张廷玉,指明让赵申乔与张廷玉一同查办此案。
一本《南山集》,就是整个康熙五十年年尾上的最大意外。
当初的《南山集》也是张廷玉看过的,哪里有什么逆反之语?
又是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廷玉想当场辩驳赵申乔,为戴名世表清白,却没想到康熙根本没有听他话的意思,只把赵申乔拿上来的那一本《南山集》朝着御案上一摔:“此等乱臣贼子,必当斩尽杀绝!”
不过一本《南山集》,便要定戴名世“乱臣贼子”,还说什么“必当诛杀”,这是要戴名世死了。
当初沈天甫编纂一部明史,就累得满门抄斩,如今一本《南山集》,除了戴名世本人之外,还有不少人为《南山集》作注或者借以戴名世援引,其中以桐城方苞的《滇黔纪闻》最为危险……
走出宫门的时候,张廷玉面无表情,只扭头看了站在乾清宫远处的赵申乔。
赵申乔留着一把胡子,年纪已经不小了,他迈着方正八字步,朝着张廷玉走过来:“姜还是老的辣,三年前张老先生能呼风唤雨,三年之后……你不过是俎上肉,待人宰割罢了。戴名世的命,不是我赵申乔要,是皇上要。您若是他的好先生,早些给他备下棺材吧。”
说完,赵申乔快意地大笑了起来,昂首阔步地出了三道宫门,离开了宫。
张廷玉在原地站了许久,用力地捏着手里的奏折,冷风里他站了很久,直到有太监过来问他:“张大人,给您打把伞吗?”
打伞?
下雪了。
张廷玉擡眼才看见,自己已经不知道在冷风里站了多久,他一闭眼,只道:“不必了,公公劳心。”
在他出宫门的时候,戴名世已经立刻被人收监下狱,同时收监的还有同是桐城人的方苞。
明明知道戴名世是张廷玉的门生,方苞也是张廷玉的门生,康熙也不可能不知道赵申乔因为赵熊诏的事情,跟戴名世结了仇。这一次他直接指了张廷玉与赵申乔督办此事,用心不可谓不深沉,深沉得张廷玉大冷天里连血都冻住了。
一个嫌犯有仇,一个与嫌犯有故,这恐怕是天底下最不需要避嫌的案子了吧?
张廷玉近乎浑浑噩噩地回了府,在书房里翻出那一本南山集,便见到扉页上头为戴名世作注的无数文人,大大小小几十人,一个牵连着一个,却不是是怎样一桩血案了。
枉他上午见戴名世,还说往后会好,就是这么个好法?
未免太过讽刺!
翻遍《南山集》,不过有些言语不该出自臣工之口罢了,实无一丝半点的反意,戴名世都已经入了翰林院,进了明史馆,怎么可能还会又“叵测之居心,谋反之深念”!
“哗啦啦”地一串声响,却是张廷玉忽然掀了整张书桌上的东西,笔墨纸砚通通落在了地上。
还在外头的顾怀袖,乍然之间听见里面声响,进来一看,便见张廷玉满面寒霜,她原本想要出口的话,一时之间全没说出口。
张廷玉两手撑着桌案,缓缓地坐了回去,只把还没来得及递上去的参劾赵申乔的折子扔在了书案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低声念了一句:“赵申乔……”
好一个赵申乔。
以文字入狱,又是要闹一桩“文字狱”出来。
知道皇帝最忌讳什么,他就把什么事情往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上面靠,张廷玉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皇帝根本不会听,也不会让他说。
康熙是要看着张廷玉,亲手毁了自己的门生。
戴名世乃是狂士,由张廷玉一手提拔起来,似乎……
阿德急匆匆地从外面来,只报了一句:“二爷,外头人都传……戴名世跟方苞等人都已经下了刑部大牢……”
“……去吧,我知道了。”
张廷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顾怀袖则过去给阿德打了个手势,“继续去外面听着消息,一会儿再来报。”
听见戴名世几个字的时候,她便知道多半是戴名世出事了。
慢慢走到张廷玉身边去,擡手按着后面椅子扶手,她只轻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赵申乔举戴名世《南山集》多有悖逆之言,皇帝让我与赵申乔一起查办此事……”张廷玉有些说不下去,他这辈子少有遇到这样需要挣扎的时候,当年冤杀朱慈焕,好歹因为是不相干的人,虽也难受,可从未如今日这样彷徨又痛恨,“忠愚贤,忠愚贤……为人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他要杀一个人恩,却要逼着我来杀!”
这一步棋,张廷玉怎能不明白?
若他真杀了戴名世,康熙铁定相信了他的忠心,从此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可戴名世是他相中的千里马!
是他张廷玉曾经亲手擡到状元头上的得意门生!
先生亲手将学生送上断头台……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若真是做了,无异于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断头台。
张廷玉忽然伸手遮了自己额头,也挡住了一双眼,他疲惫极了,早想过回京城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却没想到会从戴名世开始……
“忠,愚,贤……”
都说为官之道,首先就是一个“忠”字,若张廷玉忠,戴名世死;张廷玉逆,张廷玉与戴名世皆死。
摆在他面前的,从来只有一根独木桥。
顾怀袖看着他黑发之中夹杂的一根根白发,只将手指收紧了,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个年,眼看着是没办法过好了。
戴名世与方苞,都是现如今出名的文人,更别说戴名世名声远扬,若是赵申乔狠毒一些,少不得要牵连张廷玉这个先生了。由此一来,今年的会试大总裁,非赵申乔莫属……
当初赵申乔奏称他与戴名世无冤无仇,只是为了尽臣子的本分来举此事,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
更瞎的是,康熙信了。
顾怀袖已然注意到了,张廷玉方才说“皇帝”,而非“皇上”。
她只能伸手按着张廷玉的肩膀,想起的却是当初在江南,张廷玉在江宁县志之中发现的“沈天甫”,还有可能是沈天甫后人的沈恙。
怕是当时张廷玉翻阅卷宗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也会落到自己门生的身上吧?
此刻的戴名世与方苞,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竭力寻找生路。
然而在外面的张廷玉都想不出来,他们又哪里能找得到?
牵强附会,无中生有,污蔑就是污蔑,可一旦皇帝开口,这种污蔑就变成了真的。
年夜饭吃得索然无味,衙门里又关了一大堆的文人,赵申乔已经要坐戴名世方苞死罪,翻过年周道新也回来了,又听见一桩这样的事情,却是一直没有登门拜访张廷玉。
到底有当年朱慈焕的事情在,这一次,张廷玉又回怎样做?
周道新想要看看,也或许是寻着机会,要看看张廷玉这个朋友还值不值得交吧?
所有人都在看张廷玉要怎么走,可他面前分明只有一条路,还有什么怎么走的说法?
左右,于戴名世而言,不过一个“死”字。
朝堂之中平白掀起一场风云,张廷玉成日里都在刑部坐着,顾怀袖也坐在了屋里。
她在纸上写下一些东西算着,可脑子里一片的混乱。
事实告诉她,这兴许只是个巧合,可什么样的巧合都堆在了沈取的身上,她实在是有些……
她坐进椅子里,看着推算出来的那一页纸,安慰着自己,正掀了茶盖,便瞧见霭哥儿偷偷摸摸进来了,手里还团了个雪球。
“霭哥儿,雪球不许带进屋里来,这天冷路滑,你妹妹身子不如你跟你三弟壮实,当心她冻着……”
“哦。”
张若霭将雪球扔了出去,进来看顾怀袖,不看一伸脑袋瞧见上面一张纸,奇奇怪怪的都是符号:“这个像是尖梯子,又像是屋顶的东西是什么?还有好多小蝌蚪……”
“什么尖房子小蝌蚪……”
不过是顾怀袖习惯性写的英文罢了。
她捏了手里的纸,团起来,不再给霭哥儿看,心道霭哥儿、霖哥儿跟香姐儿,没有一个是左撇子,沈取应该不是自己儿子。
难不成……
她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逗乐了。
纸团一扔,她便搂过了霭哥儿,笑道:“你前儿跟我说取哥儿惯用左手,可是真?什么时候瞧见的,是一时用了左手,还是平时都用?”
“是我们在龙眠山的时候,他用左手抓毛笔,我还笑话他呢。爹也一下把纸给他撤了,让他改右手……”张若霭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可是说完,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什么了。
顾怀袖眼睛闭了一下,一手按紧扶手,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平静问道:“你说你爹……撤了纸,让取哥儿改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