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廷玉起得很早,不过破天荒地拿了个熟鸡蛋揉眼睛。
顾怀袖上来给他按着,只低声道:“便知你昨晚睡不着,手掌心都掐出印子来了……”
张廷玉闭着眼睛,仰着脸,“我醒来就照了个镜子,却是不怎么看得出来的。这还是平日里早朝和南书房熬夜养出来的……”
“什么看不出来?你是嫌你自己老得不够快……”顾怀袖手上用力,有些恼,他一下睁眼,眼底带着笑意,“我若成了老头子,你还是翩翩少妇,可还愿伴我了残生?”
“只怕那时候,我也成了个缺牙的老妇,什么壶配什么盖,你也就配我了。”
顾怀袖毫不犹豫地损他,末了却还是把手上的力道给放轻了。
她道:“你是忍不得了?”
张廷玉闭着眼睛叹气:“忍不得也要忍啊……我发现我做错了一点……”
“怎么?”顾怀袖微怔。
张廷玉道:“欲擒故纵,对敌人是这样,对敌人的敌人也该这样。”
待康熙南巡之后,张廷玉就把手里的人放给八爷胤禩。
四爷老奸巨猾,现在还借着太子的旗号办事,大阿哥没那本事,剩下能用的似乎就一个八阿哥。现在八阿哥被张廷玉给压着,谁去跟太子擡杠?即便是皇帝要用张廷玉当秤砣,沉着胤禩,可张廷玉毕竟还有自己的想法。
八爷就是敌人的敌人,与虎谋皮虽然危险,可是能用则用。
要报仇,还讲究什么手段?
原本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可是毕竟这个想法一直被张廷玉给压着。
只因为康熙的意思还不怎么猜得透。
只是……
张廷玉要做的事情,哪里那么简单?
若是让康熙知道,照样留不得他。
算来算去,他暗地里不听话,康熙又能怎样?
帝王与臣子,就算是有几分恩情,也不过是基于利益。
顾怀袖听明白了,她也不说话,只道:“你想好就好。”
她也不是没自己的想法,可终究张廷玉在朝堂上,他怎么做,她绝不干涉。
四爷未必不是信不过的,只是张廷玉对四爷始终忌惮。
即便是顾怀袖,也不一定敢信四阿哥。
要说太子,那可是恩怨深重了……
她给张廷玉把眼下那一块浮青按下去一点,张廷玉便起身推开门,准备去张英那边请安。
只是没想到,到门口的时候,王福顺家的出来说老爷跟老夫人还没起,张廷玉于是又一阵默然。
这么多年,张英都是每日里天不亮就上朝去,如今乞休,终于也能由着性子睡觉。
可起得迟了,到底还是老了。
一家子人就在这个别院里,又叫人雇了马车,去好好游了游江宁,换船上了秦淮,和和乐乐。
康熙只在行宫里面办事,张廷玉偶尔去一趟,回来还是与父母兄弟一起。
这种日子难得,等到皇帝回銮便不一定能见了。
倒是张若霭很得张英喜欢,张英如今膝下也就这一个孙儿,看他一下子变瘦了,还吃了好大一惊,又见肯学习长进,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至于吴氏,看着孩子这样乖巧伶俐,也是欢喜,她就克制得多,毕竟当年还有那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若不是当年被人拦着,这孩子……
张若霭却主动接近了吴氏,给她端茶递水,又到张英那里背书,把两个老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其实细细想来,若一家子的日子就这样过,也未必不好。
只可惜,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康熙銮驾在江宁泊了数日,接连几日的游玩都是盐商们捐资出钱,康熙也没拒绝。
张廷玉这边一看就明白了,织造府这边因为四次接驾,怕是内里消耗不少,所以这一回根本不拒绝盐商了。
不过这些都是官盐的盐商,沈恙要紧的是贩私盐。
打从四六年中开始,宋荦调任,张廷玉打击沈恙的事情就搁下了,他虽有手脚,可一直逮着沈恙不放也不是什么办法。最要紧的鱼饵已经放下去了,只等着沈恙咬钩。
再说,张廷玉也不敢逼得太紧。
他索性放开了茶米布,于是不到半年,沈恙又恢复成当年那得意模样了,甚至因为弄到了官盐盐引,被漕帮的人引入了盐帮,这一回他是光明正大地进去,并且身份不是私盐盐商,而是官盐。
想想沈恙是越来越本事了,若不是那一日账本上出错,顾怀袖与张廷玉又怎么能料到沈恙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已经暗中接管了罗玄闻的生意,做的是私盐,只要没人能查到这个账目跟沈恙之间的关联,那不管“罗玄闻”这边出多大的事情,也完全跟沈恙没有关系。因为,在所有人眼中沈恙是一名大商人,做的生意也是合法的官盐生意,每张盐引都是从盐政衙门手里拿的。
只要张廷玉不翻出他来,他就是两面光的好手。
这么算着,沈恙又能茍活几年了。
一想起沈恙的事情,张廷玉就觉得堵心。
他正皱着眉,想着那一枚暗钉的事情,阿德就进了来道:“爷,沈园请帖。”
沈园?
沈恙?
来了江宁这几天,他倒是主动上来了。
顾怀袖这边也是手里的事情一放,立时皱了眉。
张廷玉接了阿德拿的请帖,顿时一笑:“当年那个半路上被人追着打的小乞丐,倒是越来越风光了。”
“这是什么?”
顾怀袖已经走了过去,张廷玉只把请帖递给她。
翻开一看,顾怀袖就愣住了。
李卫也二十了,如今乃是沈恙手底下除了钟恒之外的头一等的厉害人物,精通盐帮事务,跟官府打交道,甚至是跑着漕帮的事务。这些年,他跟在沈恙身边,着实学了不少的本事,只是识字还是个老大难问题,写复杂了就是他不认得字,字认得他了。
今年这才翻过年没多久,请帖上说原本是想写信给李卫干爹干娘,为李卫讨个字,没想到今年皇上南巡了,正好遇到张廷玉与顾怀袖下来,今日特意写了帖子,请顾怀袖二人过沈园来,为李卫做一回生辰,行个简单的礼,再取个字。
有擡头无落款,只是这语气怎么看怎么像是沈恙的。
如今江南又是沈恙的天下了,顾怀袖很清楚,她掐着请帖,看了半晌才放下去,只道:“早就撕破了脸皮,如今又来请,是个什么道理?”
“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可还不能不去。”
张廷玉两手交叠在脑后,他想着李卫这个小子,如今在沈恙这里混的是风生水起,却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用。
李卫对他干娘感情最深,巴不得顾怀袖就来了,只是张廷玉偏还不想让顾怀袖去。
都说官不与商同席,按着规矩张廷玉还不能去。
要是被有心人看到,参张廷玉一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想来想去,顾怀袖还是道:“多叫两个人跟着我也就是了,你给李卫取个字,回头我带去,也算是你人到了。”
如今张廷玉是官了,不比寻常还是寻常人的时候,连出入都要小心着别跟一些人撞上,省得朝中的言官们有事无事参上一本。
顾怀袖出的这个主意,也是不得已。
张廷玉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想提笔就写了两个字在纸上。
他递给顾怀袖一看,顾怀袖就笑了。
“这个字,倒是不错。”
如今给李卫的表字敲定,却还要过两天才是李卫成年的礼,说是已经娶了个媳妇,还有不少的姑娘家倾慕于他。
今天乃是沈园这边的人大邀宾客,近乎是来者不拒,就算是空着手进沈园也能好吃好喝伺候着。
沈恙出手阔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为着李卫,顾怀袖是怎么也不肯来的。
李卫如今看着已经是瘦瘦高高的一个了,看着便觉得精明,自己的宴席还要自己忙活,听人说顾怀袖到了,他连忙出来迎人,远远见着顾怀袖,就是长身一揖到底:“李卫见过干娘,给干娘问好了!”
中气十足的声音一下响起来,顾怀袖整个人都听精神了。
她含着笑意叫李卫起来,只见着李卫一身把宝蓝色的长袍站在檐下锦鲤池旁,脸上带着欢快喜悦,本是干练不少,可顾怀袖看他还跟当年一样。
倒是张若霭忽然道:“李卫哥哥现在可威风八面得很,进来的时候都叫你小卫爷呢。”
李卫顿时有些惭愧起来,忙道:“都是帮着沈爷做事,沈爷给擡举的,这几年都跟着沈爷,只是资质鲁顿,没学到什么罢了……”
“你倒还谦虚上了。”顾怀袖岂能看不出他的本事?只不过这小子愿意谦虚,她也懒得管了,只将手里张廷玉写的两个字递给了一旁的丫鬟,道,“送给你们沈老板去,只说是张二爷给李卫的字。”
“是。”
丫鬟上来恭恭敬敬接了,立刻下去。
李卫看着却有些发愣,他迟疑着问道:“您来了,却不知二爷……”
“二爷如今手里事情多,身份也搁着不敢来沈园,这才叫我带了的东西来的。”顾怀袖解释了一句,又觉得李卫不该想不到这一层,便皱眉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倒也不是,只是前阵沈爷念叨着,取哥儿虽开了蒙,可却没正经拜过一个先生。二爷乃是状元及第,若能请二爷赏脸,给哥儿挂个先生的名,可不是刚刚好吗?”
李卫讪讪地笑了。
顾怀袖一听,眉头微微一拢,却道:“这些事情还要问你二爷去的,你且带路,先办完你这桩事再说吧。”
不管怎么说,取哥儿也是张望仙的儿子,若要请张廷玉,其实也说得过去。
只是张廷玉素来厌恶沈恙,答不答应还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