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无故,弘晋怎么就会跑到龙雨潭喊雨?
早在张廷玉离开的时候,四阿哥跟他就已经吩咐过了侍卫,让看着,闲杂人等不得过去。
龙雨潭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喊雨的,在皇帝在的时候更不能出什么差错,虽然只是八阿哥耍的小把戏,可又有谁敢上前去戳穿?
若是搅扰了皇帝的雅兴,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刚刚皇帝大声叫好,不少人以为皇帝是忽然吃错了药,明明太子最近不受宠,更何况去喊雨的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只是个侧福晋生的三阿哥,康熙怎么高兴得起来?
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弘晋,生母不过出身六品小官的家庭,哪里能够与高门大户相比?
偏偏太子妃石氏一无所知,这才让毓庆宫之中有这样乱的规矩。
还好石氏有本事,能拢住了下面的侧福晋们,一直没有什么事。
结果今天,这样大的乱子,如何才能摆平?
康熙怒不可遏,在屋里走了两圈。
谁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康熙自然也知道其中肯定有猫腻,可这样的事情着实奇妙,讨了他欢心也很正常。
结果现在呢?
平白无故出来一个弘晋,虽然是皇孙,可他站在方才康熙喊过雨的地方,又将雨喊了下来,之前众人所恭维的什么“真龙天子”“只有皇上才能喊雨”等等说辞,无疑就成为了一个个巨大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康熙的脸上。
疼不疼?
康熙疼得很!
可是他还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是明君,是圣主,怎能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喊雨的不是他一个,只是众人给恭维成了那个样子而已……
越想压抑怒气,怒气却越是压抑不住。
康熙这么多年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被一个小孩子打在脸上,天底下到底谁是皇帝!谁是主人!
“胤禩,你办的好差事!”
胤禩闻言立刻往地上一跪:“儿臣惶恐!”
“惶恐?你当然惶恐了……”
人人都能喊出来的雨,偏偏要说是他康熙才能喊出来,现在好啊,谎言被戳穿了,大家脸上都好看不起来了,多好?丢的是谁的面子?丢的还不是大清皇室的面子!
若是以后传扬出去,他康熙不就成为了图慕虚名的昏君吗?!
康熙手都抖了起来,又看向了太子,盯了他很久。
太子也立刻跪下来,根本不曾想到弘晋立刻又为自己惹了这么大一桩祸事起来。
康熙这样的怒火,还是在上次处理索额图的时候才出现过,太子腿都已经吓软了,也立刻给皇帝跪下来:“弘晋年幼,少不更事……”
好一个少不更事……
康熙也算是将太子给看明白了,这时候还能想着儿子,倒是有点他康熙的范儿了。
儿子是什么?
康熙都快不知道了。
他终于缓缓一掀黄袍,往椅子上一坐,这会儿才看见所有的儿子们都跪了下来,安安静静的伏在地面上。张廷玉与李光地等大臣则在侧面,跪不下来,索性垂首躬身,只跟随时听候康熙吩咐一样。
“来人,带弘晋来,朕看看。”
这时候林佳氏已经因为昏厥,被人送到了山下,正要上车。
她身边的宫女碧秀给她擦着脸,看着她脸上的伤痕,皱了皱眉。
大约是她动作不怎么仔细,林佳氏竟然被疼醒了,她恍惚了一阵,才看向碧秀:“这是哪儿?”
“主子,在马车里呢。”碧秀轻声道。
林佳氏忽然尖叫了一声,使劲地捂住自己的脸:“我的脸!我的脸!”
“主子,不要紧的,回头找大夫一定能治好,都是皮外伤……”碧秀看她似乎有些失控,连忙上去抓她的手,要让林佳氏安静下来。
林佳氏忽然满脸都是泪,她捧着自己的脸,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哀婉动人。
若今日这脸,还是往日那脸,便是见者为之落泪,只可惜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尊容,实在让人无心欣赏。
林佳氏幽幽道:“都怪我一时意气鲁莽,被顾怀袖那贱人给气住了,因而方寸大乱,这才得罪了宜妃……可宜妃这贱人分明就是偏帮着她!她们是合起伙儿来算计我的!若不然,我刚刚进去,怎会那么巧听见说我的坏话?宜妃还煞费苦心地来陷害我……贱人!都是贱人!”
她恨毒了顾怀袖,又想起自己如今这一张脸,只想手里提着一把刀,将顾怀袖心口脸上全给划个稀烂!
若不将顾怀袖千刀万剐,难消她心头之恨!
手指缓缓地掐在了一起,林佳氏眼底流出了泪,她极力地仰着脸,只阴森森地冷笑:“只待太子一登基,我便让她成为太子爷床上的女人,且让她尝尝这被人百般侮辱的滋味!她与太子爷有深仇大恨,看她还怎么得意!看她还怎么得意!她的儿子,也要成为我儿子的奴才,生生世世,永远无法翻身!顾怀袖……”
碧秀只这样看着她,眼底有微微的怜悯。
不过她没说话,只轻轻给林佳氏擦着手。
碧秀没有告诉她,走的时候,弘晋喊雨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不过,后续如何,还不清楚。
碧秀唇角的弧度很浅,几乎看不见。
马车去远了,顺着山径一条长道,两边都是漂亮的桃花。
后山的龙雨潭外,忽然戒备森严起来,三德子紧赶慢赶跑过去传人,可不敢怠慢,侍卫们这才将弘晋带了上来。
弘晋皱着眉看三德子:“德公公怎么来了?是不是皇玛法又要赏我东西?”
往常三德子都还要恭维弘晋几句,今日却完全没了心情。他躬身道:“万岁爷的确想要见您,还请小阿哥跟奴才走吧。”
“哼,狗奴才,还敢卖关子?带路吧!”
弘晋年纪不大,太子那个做派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三德子脸上还是那笑容,只是埋头的时候眼神一闪,自然是不悦了。
即便是太子,平时都要叫他一声“德公公”,背地里怎么说他三德子是管不着的,可当着面谁不给谁几分面子?没想到,太子的儿子竟然能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子的儿子能这样喊,太子平时又是个什么做派?
三德子是太监总管,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心里“呸”了一声,面上还恭恭敬敬奉着弘晋进去。
刚刚进了禅房,蹦蹦跳跳的弘晋就愣住了:“阿玛,各位伯伯叔叔,怎么都跪在地上了?”
他不解,然后朝前面走了两步,看向坐在上面的康熙:“皇玛法,是他们都犯了什么错了吗?”
往常弘晋见了康熙不多礼,康熙那是自己说的,他对太子也是,对太子的儿子也是,不多礼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可如今,他感觉弘晋这举动,太刺眼了。
皇帝的意思,改变是很快的。
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的皇帝,可怕至极。
康熙虽不会这样,可到底时易世变,今时不同往日了。
先有隆科多之事在前,后有喊雨之事紧跟……
康熙真的不得不疑心了。
人越老,疑心病越重。
胤礽见着平日里伶俐的弘晋竟然闷声不响也不行礼,急道:“弘晋,怎的不给你皇玛法行礼?!”
弘晋回头道:“您不是说了,皇玛法说让我不用行礼,儿觉得累就省了。”
康熙听着就冷笑了起来。
祖孙三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旁边还有那么多陪站陪跪的,一场大戏啊!
康熙摆手道:“小孩子,算了吧,不懂事。弘晋啊,皇玛法问你,刚才去喊雨,感觉怎么样?”
胤礽跟胤禩的头上,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胤礽想要接话,可康熙锋锐的眼神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立刻将胤礽所有想要说的话给堵住了,再不敢开口。
谁都知道,现在康熙正在雷霆之怒的边缘,谁要是当了这个点火的人,就要承受可怕的后果。
禅房里静寂无声。
四阿哥埋着头,容色淡淡;张廷玉垂着手,老神在在。
屋里置身事外的阿哥,真不多了。
十三也跪在那里,瞥着弘晋。
弘晋是太子的第三个儿子,平时还挺聪明,被太子疼着,可现在他却对自己面临的危险毫无所觉。
他甚至天真地擡起头来,“皇玛法,喊雨好厉害的。弘晋就那么一喊,然后就下雨了,听说只有真龙天子才能喊雨,我也是爱新觉罗家的,皇玛法能喊雨,我也能!我们两个都能,我阿玛也能。您曾说,我阿玛是太子,我额娘说太子就是以后要当皇帝的人,我阿玛要是去喊雨,肯定行,皇玛法,要不我们让阿妈去喊雨吧?”
真龙天子才能喊雨……
大清朝的真龙天子,只能有一个!
他康熙还没死呢,竟然就有人急着要当真龙天子了!
康熙刚刚换了一碗茶,这会儿近乎红着眼,在太子开口训斥弘晋之前,就一把将茶盏扔在了太子的头上!
胤礽哪里躲得过?又哪里敢躲?
他跪在那儿,只被茶杯砸了个满头满脸,茶水倒在他脸上,眉毛上鼻子上甚至是头发,全是茶水,哪里看得出个太子的体面?
茶盏甚至将太子的额头都砸出了血,一下顺着额头就落下来了。
所有人连忙磕头跪道:“万岁爷息怒啊!”
息怒?
康熙要怎么息怒?
任由这些人在自己还没死之前爬到他的头上,踩到他的坟头上吗?!
“真龙天子?”
康熙起身,朝着太子走过去,手指着他质问道:“大清朝,你也算是真龙天子了!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太子啊,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阿玛,皇阿玛,都是弘晋孩童随口胡言!儿臣从不敢有忤逆之心,儿臣孝心天地可鉴,望皇阿玛明察啊!”
“那你怎么解释弘晋所言?太子?你能成为太子,不过就是朕一句话的事情,朕能让你荣,你便荣,朕能让你辱,你便辱!”康熙不听太子解释,只摆手道,“张廷玉何在!”
张廷玉一个激灵,立刻站出来,“微臣在。”
“拟旨!太子猖狂,教子无方,家无家规,国无国法,尽失我皇族颜面!责令太子禁足毓庆宫,一个月不得出!皇孙弘晋,顽劣不知事,须得狠狠教训!只管往翰林院找先生好好教教!像是民间的先生一样教!朕倒要看看,是不是教不好儿子了!教不好便别当爱新觉罗家的了!来人,摆驾回宫!”
说罢,康熙气得一甩袖子,直接就要从太子身边走过去。
太子一听见这一句,整个人都懵了,他立刻扑上去,“皇阿玛,皇阿玛!儿臣知错了,皇阿玛,儿臣真不知弘晋竟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就要抱紧康熙的腿,康熙御驾亲征多次,身子骨反而比太子这个纵情声色犬马的空壳子好许多,他一擡脚竟然就将太子一骨碌地踹出去很远:“朕不想瞧见你,滚!”
毫不留情,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矣!
负责拟旨的康熙近臣张廷玉心里一叹,跟着康熙就走了出去。
好好的一次祈雨,就这样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之中结束了。
事情紧急,康熙盛怒之中,张廷玉自然要迅速拟旨,还好三德子原本准备了恩诏的空白圣旨,只让张廷玉往上面填了一张,由李光地看过之后盖印颁旨下去。
康熙还没回宫,圣旨就已经由宣旨太监与侍卫护送着入了毓庆宫。
侍卫统领着人将毓庆宫团团围住,任何人不许出入,太子妃石氏还在回来的路上,整个毓庆宫之中只有三个侧福晋主事。
李佳氏听见动静出来,指着太监鼻子便骂:“大胆奴才,不知道这里是毓庆宫吗?”
传旨太监掐着声音,恭恭敬敬地一礼:“侧福晋稍安勿躁,皇上有旨——”
屋里的林佳氏听见声音,还在喝自己的药,她埋着头,打扮得素净,就是一张脸上青红交错可怖极了。
碧秀道:“这恢复容貌的药,性寒伤身,您少喝一些。”
林佳氏冷笑:“这些年我喝得还少了?”
为了满足太子那些人的爱好,林佳氏最能折腾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一个身体康健的人,要装病几年,之后好不容易进了太子府,还要靠着吃药将自己折腾成弱柳扶风的病态模样,是药三分毒,林佳氏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生下了健健康康的三阿哥,所以林佳氏一点也不担心。
“外头……咦?传旨?”
皇帝传旨,谁敢不到?
纵使是要顶着这样一张吓人的脸出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林佳氏一口喝了碗里的药,便从自己院子里出去了,到了前面遮着脸跪下听旨。
原还以为是有什么封赏,可谁想到头一条就是太子禁足!
李佳氏惊叫了一声,林佳氏也骇然色变!
然而灾难还没有结束——
传旨太监道:“三阿哥弘晋疏于管教,着令翰林院师傅严加约束,不得纵容,性情顽劣,忤逆刁钻,若有再犯,玉牒除名!钦此——”
林佳氏身子一软,立刻坐倒在地,“不可能……我的弘晋如此乖巧懂事,不可能!一定是你假传圣旨!”
皇上怎么可能说出玉牒除名这样的话来!
怎么可能让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流落在外!
林佳氏不信!
她甚至疯狂地扑上去,想要抓太监手里的圣旨。
传旨太监一怒:“放肆!见圣旨如见皇上,连圣旨都敢动,来啊!掌嘴!”
立刻就有两个太监上去将林佳氏按住,左右开弓来回扇了十几个耳光,见林佳氏终于不挣扎也动不了了,这才罢手。
传旨太监冷哼了一声,“咱家传旨这么多年,比你刁比你横的见多了,圣旨在手,也敢冒犯咱家,呸!”
圣旨最终还是被丢了魂一样的李佳氏给结了,整个毓庆宫一片愁云惨淡……
宫女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等到太监们走了,看着外面将毓庆宫给围起来的侍卫们,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
林佳氏一天之内被打了两轮,这时候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她摇着头,只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可能!
顾怀袖都还没死,太子就要倒了?!
她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对,太子倒了还有四爷……
她还可以依靠四爷……
“碧秀,碧秀……碧秀快来扶我……”
林佳氏声音都在发抖,只擡手让碧秀来扶自己,她要赶紧叫人给四爷带话,她再不敢不听话了,从此以后她就是四爷的狗,再不敢胡乱咬人再不敢不听话,也再不敢给太子通风报信了……
不,四爷还不知道张廷瓒的事情是她在做手脚。
这样一来,四爷肯定会重新相信她。
林佳氏没摸着碧秀的手,几乎是自己双手按着地面,手脚并用爬起来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腹部有些疼。
低下头一看,林佳氏模糊的视线里,自己身下已经红了一片,耳边还有模糊的声音……
太医不是说她只是月信不准,并不是有身孕了吗?
不……
碧秀等人一看就惊呆了,只道:“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