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催人老。
今早对镜梳妆的时候,顾怀袖也按着自己的眼角看,“青黛,你说我怎么还不长白头发呢……”
青黛愕然:“夫人,有白头发多不好?”
顾怀袖笑着摇摇头,眼底有些发酸,却道:“白头发在你二爷的头上,却是好看的……”
老了也很英俊风流呢……
顾怀袖手指指腹压着眼角,她头一回希望自己老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陪着张廷玉一起老,多好?
只可惜,她似乎要格外得老天眷顾一些,这些年来当真是没怎么见着老,只有一身气质渐渐沉下来,甚至很少动怒了。
渐渐地,就学会了张廷玉笑里藏刀那一套,可她毕竟要想的事情也就那一些。
张廷玉整日里光是处理南书房的政务就忙不过来,更何况还有皇子们的夺嫡,江南沈恙那边的算计,朝堂上种种的斗争……
她想着,就叹了一口气。
“让小石方给二爷准备些补身子的汤,他近日伤都还没养好就往外面走,只怕他累过去,等不到上贡院监考,就要晕过去了。”
“石方那边准备着呢,您别想这么多了。”青黛笑了一声,小石方想得可周全呢。
顾怀袖只道:“你让小石方年前娶个媳妇儿回来……要不,你嫁给他?”
这忽然来的一句话,让青黛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着顾怀袖这许多年了,从来没想过嫁人,现在顾怀袖忽然说这么一句,让她愣住了。
青黛立刻跪下来给顾怀袖磕头:“奴婢不想离开夫人,还请夫人体谅……况且,石方并不一定喜欢奴婢,凑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眼看着青黛都要哭出来,顾怀袖就忍不住叹气:“我不过是随口一提,若是你有这个意思,小石方也有这个意思,搭在一起也未必有什么不妥。我又没逼你,好好说也就是了。只是瞧着你年纪也开大了……我有些担心罢了。”
青黛破涕为笑:“奴婢还以为您不要奴婢了。”
青黛跟了自己多少年啊……
顾怀袖给她擦眼泪,只道:“好了,好了,不勉强你,你赶紧把眼泪擦擦,瞧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你不愿意就算了,到时候我习惯了你的照顾,你想嫁人都甭来找我说了。”
“奴婢不嫁人。”
青黛还是这一句。
她眼眶红红的,就是舍不得顾怀袖。
顾怀袖戳着她额头笑骂她榆木脑袋,左右自己也不是什么专当红娘的,青黛不愿意也就算了。
只是小石方还是不想娶什么人,这就让顾怀袖头疼了。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丫鬟有那个意思,只可惜小石方一向是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不对那些给他示好的丫鬟们任何反应,任由人家伤心也好,失意也罢,窃喜也好,忐忑也罢,外人面前一律的腼腆性子,不声不响只会闷头做事。
若不是顾怀袖撑着他,他又有好手艺,怕是早就混不下去了。
想着自己这些手下人,顾怀袖就头疼。
“罢了,不想了,摆饭。胖哥儿起来了没有?”
顾怀袖忽然问了一句。
青黛道:“在外面跑圈呢。”
“那就让他跑着。”
顾怀袖今儿换了一身蓝底绣银花的苏绣百褶裙,挽着流云髻,伸了个懒腰,这才走向了饭桌。
张廷玉的伤只养了几天,还要往南书房做事去,也停不下来,今日照样天天没亮就朝会去了。
康熙倒是挺看重他,在宫里又请了太医来看,四阿哥那边也暗地里送了药来,当年的白巧娘如今看着也已经老了不少,在张廷玉出事没两天之后,就已经来过一趟。
四阿哥似乎也已经猜到那字迹与顾怀袖有关了,为了减低众人对她的怀疑,已经故布了许多疑阵,应该没人能怀疑到她的身上去。
至于追查前明遗祸的事情,又再次搁下了。
当初点禅寺之中涉事的大部分和尚,如今早已经被处死,剩下的几个重要证人投入了刑部大牢,至于所谓的“一念和尚”,至今没有人知道到底在哪里。
点禅寺投毒之事,就这样成为了一桩与乱党有关的悬案,怕是不会有查明的时候了,除非什么时候抓到一念和尚。
张廷玉的差事还在继续,当会试总裁官也需要考差,怕是最近很忙。
倒是顾怀袖,闲得只能去戏园子里听戏。
最近京里来了个小徽班,说是当家花旦的唱腔极美,不少人都慕名而去,就在京城最大的万景楼。
今日顾怀袖定了个雅间,原是想叫张廷玉一起去的,可张廷玉事情忙,顾怀袖就只能自己去了。
胖哥儿跑了回来又洗了把脸,一听说要听戏,立刻抱着他娘的腰,就吵着要去。
顾怀袖无奈,吃过饭,让画眉那边将盘碗碟都撤了,这才对胖哥儿道:“那你可要换身好看的衣裳,出去注意仪容,不准打闹。万景楼里多的时达官贵人,若是得罪人,又是一桩祸事。”
胖哥儿上次经过了点禅寺的事情,天生就有一种政客的敏锐。
他没问过他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对这件事是只字不提。
顾怀袖只觉得胖哥儿跟他爹真是太像。
不过这种事,自然是聪明一些更好。
提点过了胖哥儿,就看见画眉张罗着将东西撤了下去。
画眉退出去,却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瞥了青黛一眼,悄声道:“你不去?”
青黛摇摇头,她不会嫁给石方的,这会儿都已经跟夫人说了。
其实青黛也很聪明,石方那一点心思,夫人未必是不知道的,可知道并不代表夫人要做什么。
旁人怎样是旁人的事情,而顾怀袖一向性子凉薄,关照几分是关照几分,但更多的越界的事情却是绝不会做。
青黛一则不会自大到以为石方会喜欢自己,二则不想离开顾怀袖,她觉得在顾怀袖身边当丫鬟就很自在了。
只是走了的画眉却看不懂,她几乎是很雀跃地亲自到了厨房后面,将东西给放下之后,特意绕到了小石方那里,“石方师傅。”
石方擡头,正在廊下逗鸟,那画眉鸟儿养了许多年,很是听话了。
听见声音,石方回头过来,便笑了一声:“画眉姑娘。”
画眉道:“今儿我在夫人那边听见一件事,夫人想要撮合你跟青黛姐姐呢。”
手一顿,石方捏着手里切碎蒸软了的花生米碎,微微地侧头,“我跟……青黛?”
“对啊,不过……”画眉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瞧着小石方,耳根子不知怎的就有些红,道,“不过青黛姐姐没答应……”
石方将她娇憨之态都看在眼底,只扭过头去继续喂那鸟儿,却是无动于衷的。
他淡淡道:“我也没想娶妻,若是夫人哪一日找到了更合心的厨子,我便也往寺庙里去青灯古佛一生便是了。石方只想着给夫人做吃的,旁的不想。”
话音一落,画眉顿时就没了声音。
她有些尴尬窘迫,很是无措,匆匆道了一句:“夫人那边还等着我去伺候,石方师傅慢慢忙吧。”
石方看着画眉的背影,只将装着鸟食的盘子放在了笼子里,然后转身走进厨房。
他两个徒弟嘿嘿笑着,让小石方去看案板边。
石方走了过去,空了的碗碟边放着一个漂亮的绣荷包。
私相授受这种事……
要多大的胆子才能做出来?
石方一下想起了许多年前投靠了宫里林佳氏的顾姣,她死之前,似乎也想着那一枚犀角簪……
只可惜……
石方看了看这荷包,面无表情地朝着还烧着火的灶膛里一扔,转瞬之间漂亮的荷包就被火焰给吞噬了,烧出来的时候带着袅袅的烟气,是白芷杜衡的香气……
案板上摆着今天中午要做的乌鸡汤的料,石方慢慢地洗干净自己的手,眼帘垂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慢慢用刀刮了生姜的外皮……
他动作很仔细,眼神也很专注,可他两个徒弟看着火膛子里的灰烬,却不知怎的有些冷。
“炉子上的汤该好了,改成小火,再煨两刻。”
石方淡淡地说着,两个徒弟立刻就开始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前院里,画眉眼圈红红的,青黛还在屋里收拾,听见她回屋的脚步声,只道:“赶紧收拾着,今天要出门了。”
画眉低声道:“青黛姐姐,我方才出去被虫子眯了眼,眼睛有点不大好,今儿不出去了,夫人那边……”
青黛闻言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她用帕子捂着眼睛,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不妨事,虫子已经出来了,只是有些不大舒服。”画眉勉强笑了笑。
青黛道:“那你歇着,我一会儿与夫人说一声便成。”
顾怀袖从不计较自己身边别的人,有时候只有青黛一个人就足够了,旁的人也无法增加她任何一分的安全感,反而会让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尽管画眉伺候得早,可毕竟资历难比青黛。
离开之前,青黛给画眉倒了一杯茶,嘱咐她好生休息,若是不好了记得找大夫看看,夫人不会吝惜那一点银钱。
听见画眉一声一声地应了,青黛这才出了屋,往顾怀袖屋里伺候去。
顾怀袖还站在屋里,伸手摸着张廷玉那一日从书格侧面取下来的那一把戒尺,前几日一只没问到他把戒尺藏哪儿了,没想到这还是有暗格的。
轿子已经在外头准备好了,顾怀袖正准备走,胖哥儿又在一旁蹦跶,顾怀袖拿戒尺戳着他:“赶紧走!再蹦跶仔细你的皮!”
胖哥儿哪里知道戒尺的厉害?
不过他看着他娘拿着戒指,连忙舌头一吐,双手一举,夺了顾怀袖手里的戒尺就跑了。
顾怀袖无奈了半晌,手持着纨扇,上了轿子,又让胖哥儿自己上轿,倒是很快就到了那万景楼。
这万景楼附近就是一个西洋教堂,夹杂在老北京古旧的建筑之中,透出一种离奇的和谐。
顾怀袖下轿子的时候,就远远瞅了一眼教堂的尖顶十字架,叹道:“如今的皇上却是个开明的……”
允许太子跟传教士交流,任用外来的洋人为官,早年康熙还跟着南怀仁学数学天文,只可惜后来南怀仁故去,也来了不少别的洋人,只是再没有一个能跟当年的南怀仁那样得皇帝的心了。
眼前这万景楼也是有洋人修建的本事在,乃是一个罕见的圆。
中间是戏台子,左右两面劈开乃是个断裂的环,来听戏的人便从下面入口进,男客往左边走,女客往右边走,上去之后有两层,顾怀袖定的位置就在二楼正对着戏台子的好位置上。
也不知那花旦是个什么模样了。
她也就是随便地一想,只用纨扇半遮面,日头颇大,又举了袖子遮太阳,回头一叫胖哥儿:“赶紧出来,没一会儿唱戏的可要开始了。”
小胖子那边刚刚在压轿,这会儿他双脚离地蹦起来,然后才跑到了顾怀袖的身边,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把戒尺,现在的小胖子还完全不知道……
这一把戒尺,很快就要成为他娘的作案凶器……
母子两个这朝着里面去。
今日乃是小徽班在京城的头场演出,来的人还不少,顾怀袖果然瞧见了不少达官贵人家眷,有的是跟着老爷一起来的,以满人为多,还有女扮男装出来的,约莫是话本小说看多了。
不过更稀奇的乃是几个洋妞,顾怀袖看她们穿着马面裙,只觉得不伦不类。
小胖子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
“走了,别看了。”
顾怀袖拍了拍他的头,让小胖子跟着自己进去,并排在眼前的就是两道宽楼梯,然后朝着左右两边分过去。
她才刚刚走到转角上,要上楼梯,旁边就有一只粉红色的绣花鞋伸出来,先踩在了楼梯上。
那浓妆艳抹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顾怀袖,还在跟另一边的男子说话:“爷您千万要想着妾,妾也想着您呢……哎哟!”
她没想到刚刚走过来,就撞了一下人。
头都没擡一下,那女人就骂道:“哪个贱人这样不长眼,竟然连奶奶我也敢撞!”
先头顾怀袖看见了一只红鞋,也没怎么在意,就让了一步,朝着楼梯上面走了一段。
这会儿听见这妇人说话太粗俗不堪,她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顾怀袖对于不怎么要紧的人,都不怎么记得住,所以对于眼前这一张妖艳有余端庄不足的脸,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隆科多的小妾李四儿?
这许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在隆科多的身边啊?
也是,历史上说这一对儿可是长情呢。
她眯着眼:“你刚才说谁?”
顾怀袖不怎么记得李四儿,李四儿却是知道顾怀袖。
她一见到顾怀袖,眼底的怨毒便跟能透出水来一样,当初就是因为顾怀袖打了她,以至于佟国维回来训斥了隆科多,自己则差点去了一条小命!
还是隆科多好,顶着家里的压力给她延请了大夫,这才治好了。
从那以后,张廷玉几乎是平步青云,可是隆科多现在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她满心都是对顾怀袖的怨恨,哪里还记得当初顾怀袖放过的狠话?
“谁应声我就说谁了,也不知你丈夫才在皇宫里被杖责了,你竟然还有心思来听戏,知道的人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某些人水性杨花巴不得人死呢!”
李四儿嘴可恶毒,恨不能将顾怀袖身上戳两个窟窿,才能泄了当年心头之恨!
若不是隆科多几次三番拦着她,她早就在点禅寺的时候也去闹了!
不过现在遇见了正好!
李四儿瞧着顾怀袖,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圆滚滚的胖球,顿时笑了起来:“哎哟真是丑死我了……”
顾怀袖看上面无波澜,信手一般从胖哥儿手里拿了宽厚的戒尺,只轻声道:“我给你一次机会……还记得我当年说过什么吗?”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又没骂你,对你可是尊重着呢,别对号入座啊。”
李四儿一脸的嘲讽,她用那俗艳的红绸帕子掩住了嘴唇,娇媚的杏眼里全是盈满了的洋洋自得。
顾怀袖淡淡学着张廷玉的派头,道:“李四儿,我不是给你面子,是给隆科多面子,好歹他们算是同僚。把你手伸出来,我饶你——”
“让你说让我伸我就伸,以为我傻子吗?!”
李四儿颇为不屑。
谁料顾怀袖手里戒尺一抖,竟然擡手就是一戒尺,抽了李四儿一嘴巴!
那戒尺多宽厚的力道,直接朝着人脸蛋嘴巴上抽,效果可要比巴掌震撼地多!
“啪!”
整个戏楼里外准备进出的人都愣住了!
那位站在上头的姑奶奶哪家的?!
随身带着戒尺出来抽人?!
但见李四儿一个没站稳,竟然从楼梯上一骨碌跟瓶子一样滚了下去,灰头土脸地哀嚎……
顾怀袖用戒尺敲了敲自己的手掌,哼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准备打你的手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自己把脸伸出来让人打的,隆科多的小妾,果真不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