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到别院的时候,只看见了顾怀袖在院子里看着廖逢源跟胖哥儿一起玩,手里还给两个孩子打着扇子,似乎说着什么话。
他一步步走进去,顾怀袖一开始还没看见他,等到看见他了的时候却讶然地站了起来。
他……
回来了?
顾怀袖怔在原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满面风尘颜色,显然路上劳累许多。
“我……你没收到我第二封信吗?”
她忽然问,可眼角立刻瞥见了一旁的阿德。
张廷玉温声道:“收到了,也看到了,所以回来了。”
她信上写,奔波无益,前程要紧。
这意思,就是想张廷玉不要回来,可哪里想到张廷玉执意要回来?
他道:“不急在一时……”
不回来看看,他总不放心的。
顾怀袖早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回去了,如今却被他一句“不急在一时”给感动得落泪。
天知道仕途对张廷玉意味着什么,他那么多年的隐忍,一朝厚积薄发,每过去一日,就是距离位极人臣更近一步。
如今康熙南巡,便是绝佳的机会。
可他抛开了那边的事情,竟然直接回来了。
顾怀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站在那里笑。
她同他进屋,又叫人给他端了水来沐浴,换了一身干净袍子,这才见着像个人样。
张廷玉也不说话,只陪着她一起在屋里坐,然后端了一盘棋来下棋,整个日子似乎一下就慢了下来。
顾怀袖的棋力还是没有什么大的长进,自打张廷瓒没了之后,张廷玉就再也不下那所谓的“围杀”之局,慢慢跟顾怀袖手谈,你一子我一子地落。她也懒得问张廷玉到底怎么处理这件事的,至少现在不想问。
康熙很快就要回銮,他们在江宁也待不了多久了。
张廷玉去沈园找过张望仙一回,回来的时候似乎带了几分怅然若失。到底他问到了什么,顾怀袖也没问,李卫也没来了,听说是沈恙没追究他,只是让他去管扬州那边的生意。
今年新茶还没下,沈恙的船就已经莫名被扣了一串,原本以为跟沈恙交情不浅的宋荦竟然倒戈向了张廷玉,给整个万青会馆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夹在中间难做人的,是廖逢源。
到底沈恙跟张廷玉之间是怎么回事,廖老板年纪大了,也不想管了。
他养着儿子,好歹自己的生意没怎么受损也就罢了。
原本廖逢源与沈恙就是强行绑在一起的,现在宋荦那边摆明了是针对沈恙一个人,廖逢源更没胆子趟这浑水。
张廷玉在江宁留了十日,他处理了很多的事情,也见过了不少来拜访的江南士子。
毕竟张廷玉当年乃是江宁的解元,又是状元及第,虽然现在已经在朝为官,可还有不少人不避嫌地来跟张廷玉说话。
文人之间吟诗作对,倒是也让这别院风雅了不少。
张廷玉只是对这些人礼遇有加,并不曾给过谁不好的脸色。
他们都叫张廷玉张老先生,张廷玉坦然受之。
今年这些人当中,不乏有在江宁乡试之中颇有夺魁之希望的高才之辈,有人比张廷玉大,有人却还比他小……
这些人就跟当年的张廷玉一样。
顾怀袖坐在后面打着扇子,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石方今日得闲,端了一碗荷叶羹就过来给她放下,只看见青黛也在一旁。
“今儿你倒肯出来走走,前几日一直在厨房里,不知道琢磨什么吃的?”顾怀袖笑了一声,随口问他。
石方只道:“只是想着就要离开江宁了,所以将这几日琢磨出来的菜谱给记一记,免得等回京之后忘了。今日看着天气好,这才想起出来走走,顺便给您端一碗荷叶羹。”
顾怀袖转过身来,端着荷叶羹看了看,只笑道:“也是你有心,今年荷叶刚刚露角呢,去哪儿弄来的?”
“外头荷塘里摘来的,都是今年刚冒出来的荷叶尖,小荷才露尖尖角,却入石方石釜中”
石方随口玩笑了一句,看着顾怀袖调着荷叶羹,又听见前院里似乎闹腾,望了一眼。
顾怀袖道:“我这俗人,倒是吃得风雅了一回……前头是江南士子,都来跟二爷说话呢,这会儿二爷也没什么事情,就在前院里陪人。皇上乱挤压额快回来了,咱们准备着北上,该走了。”
石方于是道:“那我回去继续收拾。”
“嗯。”
顾怀袖看了他一眼,喝着羹见他走了,只觉得满口都是清新余香。
还是石方做的东西好吃,她把眼睛眯起来,日光落在她铺在栏杆上的衣袖上,也懒了起来……
单手端着木盘往回走,石方一手背在身后,刚刚转过拐角,忽然听见一人大笑:“一念和尚可是个有本事的人,您是不知道。佛学禅理太通晓了……”
“唉,又开始发狂了。”
“说起来,皇上万岁爷刚刚祭过了太祖陵,怎么没听见有什么别的消息呢?”
有人压低声音道:“不是说朱三太子的孙女……已经……”
“不可胡言不可胡言……”
“张老先生这真是一手好字啊……”
“……谬赞了。”
石方听见这些声音,只觉得乱糟糟都是一团。
江南士林乃是最复杂的,什么事情都有他们,偏偏皇帝还不敢犯众怒。
石方想着,便一路绕进了厨房,然后将木盘子放下来。
炉子上煨着汤,上头的盖子跟着跳动。
他似乎有些恍惚,擡手就娶揭盖子,结果冷不防地被烫了手,连着手里石锅的石盖子都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听见声响,他似乎这才醒悟过来。
石方看了看自己被烫伤了的手,然后看向旁边放着的一块平常被他用来垫着手揭盖子的抹布,他拿抹布将手给垫着,只将滚烫的碎片捡了起来扔到一旁。
里里外外都安安静静,这厨房里只有石方一个人。
他解开了手腕上绑着的袖子,外面的牛皮里插着一把碎刃,还有一枚铜钱,是当初顾怀袖随手按在他额头上的。
然而石方头一次没有看这些,他只是将手腕轻轻地翻过来,露出腕骨内侧一枚浅浅的烙印。
石方看了许久,听见外面有了脚步声,又慢慢地讲牛皮绑带系回去,拿了一把勺子去搅动锅里的汤了。
画眉从外头进来,将石方之前端来盛着荷叶羹的碗还来。
“石方师傅还在忙呢。”
“这是晚上喝的汤,先煮着。”
石方笑了笑,略说了两句,画眉也不多问,神情轻快地回了顾怀袖的身边。
顾怀袖正在打瞌睡,石亭之中凉风阵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
张廷玉送走了一大拨的客人,总算是闲暇了下来,进了石亭就见她困着觉,忙叫她起身,别睡凉了。
她不想走路,就伸手要张廷玉背。
张廷玉好笑道:“自己老大个人,好意思让二爷来背你。”
“不背?”她似笑非笑看着他。
张廷玉无奈,只能蹲身让她上来,背着她回屋去了。
半路上,张廷玉道:“我让宋荦扣了他许多条船,今儿早上停船的码头上,漕帮跟官府的人起了冲突……几条船被抢回去了,里头的茶,约莫还能用,不过银钱折半。我挺高兴的……”
“我也挺高兴的。”
顾怀袖笑了,这一回沈恙但怕是损失惨重吧?
她手抱着张廷玉脖子,只道:“只可惜,现在再狠,你也要放他一回的。总是欠着人情……”
“……到时再说吧。”
张廷玉只有这样一句话。
顾怀袖看他上了台阶,只擡头看了江南高远的天空:“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张廷玉顿了一下,却道:“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她听了,却笑出了声,“随你罢了。”
信守承诺跟背信弃义,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终究留给沈恙的还是一个“死”字罢了。
漕帮忽起波澜,让张廷玉想到的却是当初顾怀袖失踪的时候,沈恙那边有本事让人搜江。
当时那些人,都是漕帮来的。
也就是说,沈恙的势力不仅在盐帮茶行米布行,最要紧的是他在漕帮还有人。也难怪能屹立江南十数年不倒,光是这一份人脉和手段就补一般。
如今张廷玉手里只有一个宋荦还不够用,不过很快这局面便将改变。
他最没想到的人,还是望仙罢了。
先头南巡途中出了一系列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处理。
太子那边的事情被皇帝给搁下了,只是不许太子出来,还没有责问的意思,张廷玉琢磨着,兴许要等到回京之后才能有结果;另一边是已经没了的朱三太子的孙女,还尚在外逃的朱三太子朱慈焕。他那一日拒绝了皇帝,只说抓不到朱慈焕提头去见,如今朱慈焕毫无下落,张廷玉这几日与江南士林有颇多接触,也了解了一些人,毕竟清廷从北而来,江南这边乃有“南明”一说,更有反清复明之势力时不时闹腾,只可惜还是苦无所获;宋荦如今已为张廷玉张目,沈恙这边出了漕帮的事情,终究是后患无穷。
另一则,邬思道如今又游历四方去,前几日来信说与户部员外郎田文镜在一处,早已没在廖逢源这里供职了。
……
张廷玉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盘算好,略理了一下,将太子之事放在了最上头,其后才是朱三太子一案。
至于沈恙,慢慢来……
康熙銮驾闰四月才回去,中旬归京,张廷玉携顾怀袖一路随行,顺运河而上,京城已然是盛夏炎炎。
满朝文武到城门下接驾,康熙南巡浩浩荡荡无数人,张廷玉就骑马在后面。
众人山呼万岁,而跟着皇帝的一干人等却能端坐马上。
张廷玉看着周围匍匐下去的众人,只垂了垂眼。
他回头看了后面长长的车驾一眼。
谁也想不到,今日回宫,太子的銮驾竟然被人移到了最后面。
阿哥们列立于前,大阿哥看着已经有一把胡须,三阿哥同样留了两撇小须子,倒是四阿哥沉沉稳稳站在一旁,看着并不怎么出奇……
他们拜过了康熙,康熙却挥手让銮驾继续往前。
王公大臣们不敢动一下,只等着康熙的銮驾走了才敢跟着走。
胤禛细细一数车驾,眼瞧着要进宫,却不曾瞧见太子的车驾。表面上,胤禛是跟太子走得近,如今没瞧见太子车驾,他站在这里等也无可厚非。
胤祥在前面看了,也不敢停下来,只看了一眼他四哥,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顾怀袖的车驾后面,就是太子一拨人的车驾,昔日尊崇,如今皇帝却似乎对他一下冷淡了起来。
胤礽坐在车内,有些不怎么受得了。
眼看着就要回宫了,他更加焦躁起来,只道:“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入宫?!”
“太子殿下,前面车没走咱们走不得啊。”
小太监有些委屈。
太子擡手就甩了他一巴掌:“前面是谁,给本太子赶走!”
如今太子模样凶横,太监们哪里敢多言。
他们心里也憋着气呢,这一路来太子受了颇多的委屈,前面也不知是哪家的车驾,竟然敢挡了太子的路!
想着,四个太监阴着脸走了过去,朝着前面的车驾喝道:“你们干什么挡着路,还不快走?”
赶车的车把式皱着眉:“这不是在调转头吗?咱们要转道了。”
“那你倒是快些啊!手脚慢的狗东西!”太监们宫里颐指气使惯了,看见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车把式,顿时喝了起来。
车把式怒了:“个阉货说谁呢!”
“哟,还敢跟咱家叫板?”太监差点气消笑了,一擡手就道,“连太子爷的路都敢拦,把他们车给推了!”
这话话音刚落,顾怀袖坐在车里就笑了。
她掀了帘子进来,直接从车驾旁边挂着的长马鞭子给取下来,只高高站在车驾上,冷笑了一声。
秀气的手腕一抖,便是凌厉的一鞭子挥出去!
“啪!”
一声鞭响!
拿狗胆包天的奴才脸脖子上顿时就是一条血红的楞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脸都破了相一样,可怕得厉害。
顾怀袖下手没留情,一鞭子甩出去之后,就用手腕缠着鞭子,笑道:“狗奴才,睁大你狗眼看看,我倒是要问问,谁给你胆子让你连四品命妇的车都敢推?”
太监原本是怒极,原是仗着太子爷撑腰,所以嚣张跋扈,如今见着是顾怀袖,他左右也知道点太子爷的事情,顿时噤若寒蝉,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胤禛那边刚刚看见太子的车驾,打马过来,就瞧见顾怀袖凶狠挥鞭子的一幕。
一向只觉得顾三文气,却不想如今鞭子拿起来打人,更见冷艳。
胤禛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慢慢地骑着马往这边走。
而这边发生的事情,太子爷也看见了,两辆车已经接近并排,顾怀袖这里的车又准备转方向走,一下顾怀袖就与太子打了个照面。
一瞧见是太子,顾怀袖手指指腹摩挲着鞭子上粗糙的纹路,稳稳地站着,“臣妇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太子爷。您养的狗儿不听话,还是早日杀了为好,免得出来到处咬人,若是给太子爷招致什么祸端,可不好办事呢。”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车帘子里面一个身影。
这话说的是谁,指的是谁,各人肚子里都揣着明白。
胤礽立刻想发火,可他猛然之间触到了顾怀袖那冰寒的眼神,想起自己找太监要迷了顾怀袖,最后错迷了朱江心的事情……
顾怀袖如何能脱险,太子现在还不明白。
可是事后顾怀袖必定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现在父皇还没处理他的事情,若是顾怀袖再将这件事给捅出来……
他原还疑惑为什么这女人竟然忽然之间敢这样嚣张,回头一想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太子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可以说,现在顾怀袖握着太子的把柄。
若是惹怒了这女人,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冒着被康熙灭口的危险,去告一回御状,旁边还有那么多对他虎视眈眈的兄弟,几乎转眼太子就是一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跟顾怀袖争什么。
下面的小太监见太子都蔫了,自然更不敢说什么了。
顾怀袖这才冷笑了一声,手指甲扣着鞭子,“太子爷将您的车驾坐稳了,今儿个推臣妇的车,明儿个不知道是谁要推您的车呢。想来,想要推臣妇车的人也就您一个,有野心推您的车的人,真是掰着十根手指头也数不完呢!”
说完,她就要叫车把式调转马头走,不想一擡眼就看见了胤禛。
想来她说的这话,已经被胤禛给听见了。
这位爷根本不告诉十三爷,她乃是他半个奴才的事情,让她差点成为算计太子的一剂毒药,顾怀袖一见了这位爷就恨得牙痒痒。
车驾眼看着就要与四阿哥那一匹高大的骏马擦着过去,顾怀袖却在那一瞬间压低了声音,开口对面无表情的胤禛道:“四爷脸皮够厚,心子够黑,如此辣手狠毒之人,足以残杀自己所有兄弟手足……他日四爷孤家寡人登了大宝,定请记着今日臣妇为四阿哥当牛做马、背黑锅、蹚浑水时候的艰辛苦劳,您放我一条生路,我给您当奴才卖命呢。”
这话含着讽刺,一见顾怀袖的表情却是忽然灿烂起来。
她眸子里神采微微一沉,擡手便是用力一鞭,落在了四阿哥的那一匹高头大马的屁股上!
那马儿原本只是在道上慢走,哪里想到忽然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剧痛之下立刻就要撒开蹄子朝着前面冲,可是前面就是太子的车驾!
胤禛哪里能容得这畜生放肆?
他心里也是震骇,只当顾三是气疯了,两手朝着前面就拽住缰绳,咬牙将马头给勒住。
这一匹马却是狂性大发,胤禛整个人都差点被这疯了的马给摔下马鞍去。
顾怀袖朝后头望了一眼,只看见一人一马都高高地仰了起来,而后才骤然下落,又轻轻在原地转了几步,这才稳住。
胤禛面沉如水,只跟着那马儿转着,扫了一眼顾怀袖。
顾怀袖只觉得四阿哥眼神漂亮极了,她不紧不慢将马鞭子卷了起来,弯唇笑着,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畅快得很。
她掀了车帘子进去,只道一声:“打道回府。”
车驾顿时起行,一会儿就远了。
胤禛手心里勒出血痕,流出来的鲜血沾湿了缰绳,也弄脏了他蟒袍。
“老四没事儿吧?”
胤礽心道顾怀袖果真刁钻狠毒,竟然连皇子的马都敢惊,心里恨毒了她,却又不敢说什么,憋屈极了。
被问了的胤禛,自然知道顾怀袖为什么这样恼怒,他却握了握手掌,看着流如注的鲜血,接了太监递上来的帕子按住,慢道:“无甚大碍,太子爷怕还是近日克制些吧,如今您闹不起了。”
第一六肆章美色之祸
张廷玉刚刚看着她车驾过来,就忍不住笑了。
“昔有秦始皇振长策御宇内,吞二周亡诸侯,履至尊制六合,执敲扑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今有张二夫人鞭笞刁奴敢与太子叫板,策他人之马能使贵胄色变,我张二何其有幸,能娶到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夫人?”
他口气揶揄,浑然没把自己夫人干下的这一档子事儿放在眼底。
压根儿不是什么大事,先头的账都还没算清,张廷玉也不急呢。
他坐在马上,顾怀袖撩开帘子一条缝,只笑看着他:“回头你张二也要大祸临头了,有我这么个惹祸精,光是烂摊子就够你收拾了。”
一时意气惹了那两位心肠难说的爷,谁知道他俩是不是会发疯。
有时候人是说不准的。
顾怀袖当时也就是意气罢了,回头来想想,看着严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太子原本就忌惮着顾怀袖,她甩不甩如今这一鞭子,都是一样的效果而已。太子身边也不是没有谋士,肯定知道要除掉顾怀袖,只是根本没有办法而已。顾怀袖这边也怕康熙杀自己灭口,所以若没将她逼急了,她也不会到皇帝面前咬太子一口。
说到底就是这么简单的制衡罢了。
至于四阿哥,这人能忍,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事。
顾怀袖能料到的事情,张廷玉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也甩着马鞭子,只道:“不想学学骑马吗?”
顾怀袖道:“学学怎么抖鞭子,我倒是觉得更可行。下次再打谁绝对不用耳光抽,用鞭子,还不用自己手疼。”
“这倒也是,鞭子怎么抖,也是一门学问。”
眼看着就要到张府,也已经离开几个月了,这会儿看着外面不少人都等着他们回来。
张廷玉下马扔下了缰绳和马鞭,然后过来将顾怀袖扶下,两个人进了门,众多的小厮丫鬟们见过了,这才安宁下来。
张廷瑑也一躬身,脸上带了几分欢喜,只道:“二哥二嫂总算也回来了,可见着父亲了?”
张廷玉道:“见着了,老了许多……不过精神头还足,身子骨硬朗着……”
兄弟两个在前面说话,顾怀袖这边则说自己先走,回了屋里收拾收拾,一路上也带回来不少的江南土宜,赏了一些给人,然后叫人带给与张府有交情往来的那些人,忙忙碌碌几乎一个下午才弄好。
张廷玉那边则考校了张廷瑑这几个月以来的功课,想着今年张廷瑑也到了一个要科举的年纪。
张廷璐如今外出远游,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张廷玉简直怀疑他在外头把心给玩野了。
毕竟当年的事情,对他的三弟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伤害。
霆哥儿那么小就去了,他一想起当时顾怀袖的那一胎来,也是感同身受的。
刚刚跟四弟交代了一些事情,他就叫了阿德进来,问门房那边可有张廷璐的信来,回说没有,他这才去找顾怀袖。
晚上的时候就传来消息,是四贝勒那边的。
今日去城门口迎驾的时候,说是四阿哥的马受惊了,差点掀了人下去,还险些撞了太子爷的马,幸得四阿哥不顾自己手受伤将缰绳给勒住了,虽是血流如注,伤了手写不得字,好歹护住了太子。
康熙听说了这件事,赐了些上好的药下去,又叫太医诊了病,没别的什么表示。
想来保护太子很对他的心意,可是康熙现在不喜欢太子。
他还算是赏罚分明,只是心底已经厌恶太子至极了而已。
晚间大臣们都走了,他才宣了太子入宫说话,父子彻夜长谈,谈了什么也没人知道,顾怀袖第二天早晨才知道这件事,还是张廷玉写在纸上留给她看的。
她只扫了一眼,就冷笑了一声:“虚伪透顶,这也能说是护着太子……”
只怕太子也知道胤禛是怎么伤的,可不敢说出来罢了。
到底太子忌惮着顾怀袖,这一口气还只能忍了,他兴许还以为胤禛是受他连累呢。
张廷玉已经上朝去了,还要再南书房处理事情,顾怀袖就在屋里看书,走到他书房往他书架上一看,忽然之间想起什么来,于是朝着书架最下面一格看去,哪里有什么图册?
这人简直满口谎言。
这一架子都是圣贤书,想来当初张英也常来张廷玉的书房看,怎么也不敢将那等脏污的东西放在这种地方。
她正坐着,外面青黛端茶进来的时候,带了一张请帖:“是年家沉鱼姑娘的生辰,这会儿有帖子下来,请的是各府的内眷,您若是要去,奴婢便回了请帖去。”
顾怀袖想起当初那个被自己“吓”哭了的姑娘,年沉鱼……
未来的年贵妃吗?
她想了想,“年遐龄去年已经乞休去了,只是被恩准在京城养老,他与公公素来有交情,二爷又与年羹尧是同科的进士,去定然是要去的。备件雅致的礼物吧,这上头还有六天时间,慢慢准备。”
“是。”
青黛一躬身去了,后面胖哥儿却跑了过来。
“娘,娘,我要去找朗哥儿玩……回了京城都没有小伙伴了……”
胖哥儿过来抱她的腿,闹着要找人一起玩。
顾怀袖掐了掐胖哥儿的脸:“你长这么丑,哪里有伙伴啊……自己玩儿去吧。”
“娘你又扯谎,我那么多的小伙伴,人人都陪我玩,他们都喜欢我。”
也不知道胖哥儿是不是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之中生存下来,所以心脏十分强长达,即便被他娘贬损过了无数次,还是拥有超凡入圣的抗打击能力,从来不自我怀疑,一路奔驰在“小胖哥儿威震大清,帅爆天下”的宽阔大道上,从不回头。
顾怀袖才是哭笑不得的那一个,她想想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懂得自我欣赏的儿子,最后无解,只道:“过两天清水寺有庙会,带你逛逛去,免得你在家里发了霉。你让画眉带你去钱府找朗哥儿,你可以教他们……唔,下棋。”
“下娘教的五子棋吗?”
胖哥儿脑子忽然就转过弯了,早年一直玩泥巴,为什么不玩点高级的呢?
一下子,胖哥儿就拍了手,道:“小胖这就去找胖哥儿跟琳姐儿,娘我中午再回来别想我哦——”
想他?
顾怀袖恨不能拿扇子抽这小子,她朝着院子里走,只道:“走慢点,当心摔了!”
胖哥儿背对着她,挥了挥自己肉呼呼的小手,就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儿。
顾怀袖无奈叹气,刚想要走回去,没成想阿平竟然跑了过来跟门口的丫鬟通传了一句。
多福忙到顾怀袖跟前来:“夫人,宫里来人传旨了。”
传旨?
宫里?
顾怀袖皱紧了眉,忽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太子那件事似乎是昨晚刚处理的,到底太子是个什么惩罚,还不知道呢。
她万不想自己被牵连进去,可也似乎无可避免。
宣旨太监是来传皇帝口谕,宣她入宫觐见的。
区区一个四品命妇,能进宫见皇帝,开了什么天运了?
顾怀袖微微一垂眼,接了旨意,换上了正式命妇的袍服,这才跟着进了宫。
一路从宫门就要下来走路,跟着穿了小半个紫禁城,才到了皇帝现在所在的养心殿。
周围都是侍立着的太监,目不斜视,重重屋宇不是金黄便是正红,透着一种深重的压抑。宫女们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似乎时时刻刻都很高兴,太监们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请顾怀袖的这几个太监更是对顾怀袖礼遇有加。
顾怀袖只道皇宫气象森严。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唯恐一步踩空了没落到实处,将自己给摔着。
脚底下铺着的是上等水磨石,甚至光亮得能够照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绣鞋前面三步远的地方,垂着头候在外面。
太监进去通报了,里头似乎有人的说话声,这才有人来叫顾怀袖进去。
“宣——张顾氏——觐见——”
太监将声音拉长了,顾怀袖听见这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手抖。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也被这样的场面给吓住。
定了定神,顾怀袖没在这里发现旁的任何人,只从门进去了,躬着身子在太监的指引下往右边一转,就看见了在窗前坐着的康熙。
墙边有一排书架,满满当当放着的都是书,康熙手里握着一本,顾怀袖扫了一眼,看见了一句“仁者安仁”,便不敢再瞧。
这时候,她倒是一下利落了起来,给皇帝跪下行了个三百九叩的大礼之后便伏在地上:“臣妇给皇上请安,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似乎是被她唤过了神来,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到了顾怀袖的身上。
对康熙而言,美色已经成为了完全可以忽略的东西。
他坐拥江山万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他动动嘴皮子就能定了她的生死……
万民皆如蝼蚁,皆如顾三一样,匍匐在他脚下。
然而康熙觉得很冷。
他想起了太子,想起了太子做的那些荒唐的事情,也想起了顾三这一张脸。
“起,擡起头来。”
顾怀袖心知躲不过,终于缓缓起身,将头擡起来,却不敢看康熙。
在皇宫里,他就是皇帝,寻常人直视他就是冒犯天颜。
她两手垂在袖中,颤了颤,外面却看不出异常来,至少在康熙的眼底,她还是镇定自若的。
果然是一张美人面,也难怪太子色心起来,念念不忘了。
康熙已经查明了朱江心的事情,早在行宫的时候就觉得事情有蹊跷,只是一直忙于江南的河务,不想去想这些事情而已。更要紧的是,康熙不想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个怎样的面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旁人的妻子,这件事就有悖于伦常道德。
而这样的事情,竟然是他一手养出来,倾注了最大心血的太子做出来的。
康熙只看着她,缓缓道:“朕对他数十年的养育之恩,父子君臣之情义,竟然敌不过你一张脸……”
“臣妇……万死不敢……”
顾怀袖听着康熙的话,只觉得心神恍惚又震惊。
她哪里能不知道康熙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他一个堂堂的皇帝,连顾怀袖一张脸都比不上……这哪里是要放过她的意思?
顾怀袖早知道事情迟早有发的一天,却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捅到皇帝那里去,兴许背后还有人在算计,想要让太子罪加一等。
只可惜,这一回去的是她的命。
康熙这样说,顾怀袖几乎是必死无疑,或者……
“三德子,将桌案上的匕首拿来。”
康熙话语淡淡地,只看着顾怀袖的脸。
顾怀袖终于看了康熙一眼,却又立刻垂下了眼,她抖了一下,又僵硬地跪在地上,不敢再动。
夏天里,这殿中的地面却是冷得她膝盖骨都疼了。
三德子也闹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依着皇帝的话,将匕首取来。
那是去年木兰秋狝的时候,用来剔鹿骨用的鹿骨匕首,柄上嵌着漂亮的宝石,有一种说不出的富贵和冷艳。
顾怀袖手指指甲都已经深深陷入自己的手心里,她想说话,想要为自己辩解,可是不知道从何开口。
康熙道:“美色祸人,不如尽去之。”
美色祸人?
还要尽去之?
顾怀袖终于没忍住,豁然擡头:“皇上,您是万民之主,竟是这样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曲直不明,要臣妇受这委屈吗?!”
眼底带着几分狠色,自打进宫来就已经压抑着的恐惧,一下就变成了滔天的怒火。
到底这天家富贵之地,皇族总是没有错的。
不管皇帝是什么人,不管他的儿子是什么模样,即便是他知道了太子的本性,如今出了什么事情,却也是一味地护短!
只因为太子爷是他捧在手心里养了那么多年的好儿子,是索额图带坏了太子,是他身边的人将他给教坏了,昔日他太子要在行宫奸迷命妇,今日却有皇帝来为太子善后!
康熙在听见顾怀袖忽然之间起来的反驳的时候,整个人的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就是三德子也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里里外外多少人觉得顾怀袖胆大包天?
可顾怀袖自己不觉得,她甚至还笑了一声:“女子容貌乃是父母赐予,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毁伤。美色也是父母所赐予,臣妇父母生臣妇如此,皇上之父母生皇上如此,如何臣妇的父母生了臣妇就是有罪,而皇上的父母有了皇上便无罪?!”
疯了……
疯了……
三德子已经听傻眼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句,竟然也能这样用!
张二夫人,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康熙眉头一皱,劈手便将装着热茶的茶碗照着她扔去:“刁民满嘴歪理邪说!”
那茶碗正砸到顾怀袖的身上,滚烫的茶水顺着她袍服的肩膀落下,耳垂上挂着的青金石坠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接着却被热水给溅湿。
“嗒……”
茶碗顺着顾怀袖跪得笔直的身躯滚落在地,有骨碌碌的声响。
顾怀袖不为所动,用那种超凡的勇气,直视着康熙:“人生父母养,臣妇打小不曾有父母之疼爱,可太子却有您超出对一般皇子的呵护。臣妇肉体凡胎,太子天潢贵胄;臣妇市井庸俗之鼠辈,太子顺天玉成之骄子。有错都是臣妇的错,是臣妇的父母不该生臣妇这一张脸,天下所有貌美如花之女子都有罪。美色祸人,若是皇上要划花臣妇一张脸,便该划了天下女子的容颜!”
她一笑,“因为但凡有任何美貌之人出现在太子爷的面前,他都忍不住,无法自控。可他时天潢贵胄,错不在他。皇上您说得对,美色祸人,臣妇有罪。”
说完,她忍着半边身子被烫了的疼痛,磕了个头。
康熙已然说不出话来。
字字句句在对比太子与她,一口一个“臣妇”如何“太子”如何,无非就是在斥责皇帝不公罢了。
“太子天潢贵胄,若非你祸人,他何至于犯下如此大错?今日有此事,你在劫难逃,再多的歪理都没有用。”
康熙乃是皇帝,九五之尊,容不得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更何况,皇家之丑不可外扬,区区一个张顾氏,不得辱及天家颜面和皇家声誉。
顾怀袖差点就要歇斯底里地笑了。
当真是天家无情,康熙就是重视着太子吧?
只可惜,他这一个儿子终将让他失望。
顾怀袖看着被德公公放在地上的那一把匕首,只道:“皇上能划花臣妇的脸,却无法划花天下人的心。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万民唾骂大舟倾覆。”
古有皇帝不能杀言官之律条,可顾怀袖不是言官。
她不过是拿自己的命在说话而已,说一句少一句,自然得珍惜。
可有的话是忍不住的。
这些话放出去全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康熙听了却巍然不动:“今日你说这些话,足够朕诛灭你九族。”
“皇上千古一帝,万世明君。臣妇夫君衡臣乃是状元及第,深受皇恩,公公张老大人曾官拜东阁大学士,为一朝宰辅,大哥也曾为太子鞠躬尽瘁。张家世代沐皇恩而对皇上尽忠,皇上断无可能杀之。”
她磕了个头,目光却落在了那一把匕首上。
女子花容月貌,嫁得如意郎君,甚至如今将夫贵妻荣,只因一场令人作呕的意外,便惹来这泼天祸事。
顾怀袖微微一闭眼,已然是认命了。
兴许康熙登基这四十四年,已然见过无数人在他脚底下,挣扎不能,带着与顾怀袖同或是不同的遗憾而去……
所以他无动于衷,只是看着人,道:“三德子,动手。”
匕首刃光如雪,晃了顾怀袖的脸,她又磕了个头:“臣妇谢皇上不杀之恩。”
三德子的手有些抖,半天下不了手,“万、万岁爷、这……这……”
“狗奴才,你若是自己下不去手,便将匕首扔下去,教她自己动手。”
康熙闭了闭眼,看着书页上一行一行的字……
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万民唾骂大舟倾覆……
太子……顾三……
他大清朝的皇储之位,江山国祚……
顾怀袖已然完全冷静了下来,方才滚烫的茶水转眼已经凉了,她半个手臂都冷。
她道:“德公公,请将匕首给臣妇吧。”
三德子手一抖,拿匕首已然掉在了地上。
顾怀袖于是埋头去捡,手指刚刚碰到那鹿骨的刀柄的时候,她眼泪一下落了下来,却面无表情。
“臣张廷玉,求见皇上,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头忽然来了个声音,就在殿门口,顾怀袖手指一抖,刚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怎么也忍不住。
康熙眉一擡,看着已经摸到了匕首的顾怀袖,只道:“三德子,让张廷玉在外头等着。”
三德子犹犹豫豫地去了,到了外头也不知道怎么跟张廷玉说,只看着跪在台阶上的张廷玉,道:“万岁爷说让您在外头等着……”
殿中,康熙忽然问顾怀袖道:“若是杀了你,或者没了你这一张脸,成全他的高官厚禄,一世荣华,你可心甘情愿?”
“臣妇……”
顾怀袖忽然顿住。
康熙以为他们夫妻伉俪情深,下面的回答定然是愿意,所以他已经准备好了下头的说辞,没料想……
顾三弯唇一笑,轻声道:“臣妇心不甘、情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