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一擡头就听见这句话,他放下了手里一沓信纸,忙起身来看她。
“还好?”
“好什么呀……”
顾怀袖苦笑了一声,扫一眼没见着李卫,被他扶着躺倒上了床,只头疼地按着自己的额头,“你也知道了?”
张廷玉之前出来的时候,就想找顾怀袖说朱江心的事情,没料想就听见更震骇人的事情了,太子跟朱江心的事情一出,所有的难题就迎刃而解。只是他心里怕得慌,又不知道顾怀袖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一直提心吊胆,连罗玄闻那边来的回信都没能看得进去。
顾怀袖之前自己往水里跳过,这会儿早将衣裳换了下来,可还是冷得厉害,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身子冷还是心冷。
皇宫里的事情,真是动辄要人命。
十三阿哥也就是个看着善良的,实则他说的话顾怀袖只信了五分。
若完全撇开顾怀袖自己来讲,这算是一个绝妙的计策,偏生是阴差阳错,让朱江心来救场了。
朱江心要是不来插上一脚,怕是顾怀袖在劫难逃。
“我没敢留下来……刚才有人说朱江心没了,触柱死……”
张廷玉面上很平静,只看着顾怀袖,似乎没有任何的焦虑。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枕在顾怀袖脑后的那一只手掌,手指弯曲的弧度很怪异,极力克制之后,才能勉强成一个正常的折线。
他摸着她还微湿的头发,只道:“你说说……”
顾怀袖现在自己个儿是局中人,不一定看得有张廷玉明白,只将这件事细细回忆起来说了……
不过,她说到后面的时候却忽然之间停了下来。
记得自己觑见的那大床上,被褥微乱,早先应该是有人躺过的。后来又在衣橱里发现了十三阿哥,按着顾怀袖的推测,这件事应该与十三阿哥脱不了干系,可他自己险些卷入其中,还需要与自己一样躲避……
约莫只是指点了林佳氏,却不知道他们将地方选在了十三阿哥小憩的地方吧?
到底十三阿哥知不知道自己是帮着四阿哥办事的?
虽然顾怀袖偶尔不怎么听话……
“也许是四阿哥早有意将你当成弃子,只是横插了一个朱江心进来,反倒让你逃过一劫。为了掩盖住将你当成弃子的真相,也为了让我不跟四阿哥作对,所以十三阿哥立刻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
张廷玉用被子把她裹住,让她暖着,在她明眸注视之下,一点一点地分析着,抽丝剥茧,严丝合缝。
“假作根本不知道你是四阿哥的人,将这件事归结为一个误会,大家敷衍着敷衍着就过去了,不也很好?”
这倒是最阴险也最现实的度测。
不过回头来,顾怀袖又笑了一声:“若是我觉得,其实我觉得十三爷没有撒谎,你会不会觉得我傻?”
“不会。”张廷玉摇头,“因为我只是听你转述,并不知其神色表情。实则,出卖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神态,而非言语。”
他自始至终似乎都很冷静,也努力让自己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分析。
本来伴君如伴虎,每次这样看着顾怀袖捡回一条命,他与她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十三爷不像是说假话。
那么四阿哥的用意,就有些凶险了……
可是,若不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一个爷,又怎么能登上帝位?
从胤禛的位置来看,他不仅没错,这甚至是一招好棋妙棋;可从顾怀袖的位置来看,四阿哥阴险毒辣又十恶不赦。
她将自己裹紧了,闭上眼睛弯唇道:“若十三爷所言他不知道我是真,四爷不会忘记我这么一枚棋子的,不说应当是有取舍。十三阿哥知道得越少,就越能清醒地分析整个局势……也就是说,若十三阿哥事先知道有我,不一定能走出这一招好棋来。”
“照你这样说,四阿哥还深谙用人之道了?”
张廷玉差点气笑了,他看顾怀袖有些累,便让她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人睡熟了,张廷玉才缓缓起身。
他站在床榻前面,看着裹在锦被里跟蛹一样的女子,不由得一笑,可随之涌上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后怕。
转过身,张廷玉脸上所有的镇定和冷静,全都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肃杀。
刚刚推开门,张廷玉就看见胖哥儿站在门外,一瞧见他这表情,人就愣住了。
张廷玉一下笑出来,仿佛方才的杀意和冰冷都不存在一样,回身关上门,才摸了摸胖哥儿的头,轻声道:“你娘在睡觉,不要过去吵她,先去找你青黛姑姑。”
胖哥儿不知怎的退了一步,有些怕。
他爹脸上这笑容找不出一丝缝隙来,却看得胖哥儿背后冷汗直冒。
可仔细瞧瞧,又跟往日没什么不同。
胖哥儿点了点头,“那爹也好生休息,小胖去找青黛姑姑了。”
说完,就朝着旁边跑去。
张廷玉一按自己的眉心,也知道自己是吓着孩子了。
阿德就站在一旁,垂首不语。
张廷玉道:“一则吾兄,二则吾妻。我不除他倒他,还能向谁讨去?”
太子,胤礽?
手往后头一背,张廷玉想着,若是与虎谋皮一次也不错的。
今夜他很晚才回来,次日起来得却也很早。
顾怀袖睡了一个晚上,也算是压了压惊,这会儿也不知道行宫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反正前明遗后现在是已经死了,朱三太子到底能不能抓到却又是个疑问了。
她端着杯子吞了一口水,又问道:“昨儿李卫似乎有事要跟我说,他怎么回事?”
“夫人,昨日等您不回来,他又走了,说是不如今日来再跟您说。”
青黛记得李卫坐在那儿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决定不说了之后,反而好了许多,左右顾怀袖今日无事,她看张廷玉收拾好,只问:“你这是要去行宫?”
“按着皇上的计划,今日本该顺江东下,可太子的事情一出,却不知是不是计划有什么变故……兴许我这一趟就要直接跟着皇上离开了。到底太子这会儿是倒不了的……前明遗后罢了,不过裂缝会越来越大,只等着皇上……”
他没说话了,只是告诉她大概的情形。
顾怀袖送着他出了门,才道:“一路当心。”
他道:“一样。”
看着张廷玉又离开了,顾怀袖才被胖哥儿闹着往葵夏园而去。
张廷玉人虽然走了,可却将阿德留了下来,又修书给了廖逢源那边,请他多留几个人在顾怀袖这边,出门都要人跟着,就怕出事。
毕竟,太子那边的人都还是知道顾怀袖也牵扯进上次的事情之中了的,若是知道了之后对顾怀袖杀人灭口,就可怕了。
好在等着张廷玉去行宫的时候,才知道太子已经被禁足了。
康熙面上看不出什么,今日说要去祭拜明太祖陵,也带着太子去,可太子根本就没能下车来。
皇帝只有一句话,胤祥陪朕去就成。
第四次南巡的时候,乃是太子和四阿哥以及十三阿哥随行,康熙也曾撇下太子跟四阿哥,只带着十三阿哥去拜泰山。这一回,竟然也撇下太子,带了十三阿哥去,转瞬之间这风向似乎就有些变了。
一时之间,谁也看不清康熙的心意。
大阿哥那边眼看着是不行了,八阿哥风头正劲,十三阿哥正得皇上的喜欢……
张廷玉一路陪着,只觉得有意思。
太子刚刚让朱三太子的孙女被羞辱至死,如今康熙能面不改色地来拜祭明太祖陵……
皇家啊。
皇家。
顾怀袖也在琢磨这个词,她到葵夏园的时候,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康熙祭拜明太祖陵之后,就要离开江宁,往镇江那边走一回,顺便还要去丹徒看看情况,被张廷玉指点过的宋荦能不能保住自己头上的官帽就在这一举。
至于丹徒那边……
罗玄闻来信说,已经将沈恙在盐帮的产业吞没得差不多。
刚刚走进葵夏园,胖哥儿便泡在前面奔着奔着去了,跟廖思勉在一起玩。
没成想,廖逢源正好会客,将万青会馆的茶商们都聚拢到一起,沈恙顺道也来了,李卫钟恒都在他身边。
李卫趁着老板们在一起说话,终于跑来找了顾怀袖。
顾怀袖还在看着在湖边玩得胖哥儿他们,忽然看见李卫,倒是愣了一下:“你怎么……”
“沈爷在前面跟茶商们谈事儿,我跟来了……听说您也来了,所以……”李卫左右看了看,有些怕得厉害,沈爷对付那些个吃里扒外的人的手段,李卫不是没见过,可是他觉得自己听见了这样的秘密,若是不说,着实对不起自己的干娘,“干娘我……”
“昨日你说有事,我还没回来你就走了,到底怎么了?”顾怀袖皱着眉头,不知道李卫这边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李卫沉默了许久,才嗫嚅着道:“我怀疑……取哥儿是您当年夭了的那个……”
顾怀袖手里摇着的扇子一下停住了,连着脸上轻微的笑意都消减了……
“你说……什么?”
取哥儿……
沈取?
她的孩子……
顾怀袖擡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看李卫还想说什么,她连忙一摆手:“先等我静一静,静一静……”
亭中,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李卫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就站在神情怔忡的顾怀袖身边。
远远的前厅里,钟恒是看着李卫离开的,而今只是无声地一笑。
站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瞥一眼还在跟众人谈事的沈恙。
沈恙道:“今年的新茶也该采下来了,等着看合适了咱们一起给定个价,不能亏了下面的……”
说着说着,却有一人插嘴道:“沈爷不是在盐帮混得风生水起吗?怎么又看得上咱们茶行的生意了?”
“什么叫做你们茶行,邱老板可别忘了……”沈恙懒洋洋地甩着茶盖上沾了的茶沫,没有一点文明人的样子,“我沈恙才是会馆的头把交椅,我盐帮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我高兴了就赚钱,不高兴了就撒银子,邱老板若觉得我这人忒无聊,不如将你的产业送给沈某人,让沈某人来帮您打理吧?”
邱老板面色一变,终于不敢说话了。
钟恒上前一步,在沈恙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恙看了看自己身边空了的地方,李卫已经没站在这里了。
他低眉垂首勾唇,然后喝茶:“是个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