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守着两名宫女,沈恙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人行事一向是诡秘。
刚才官兵在外面的时候,说逃过来的人可能是犯人,现在这个人变成了沈恙,前面皇帝是说在抓江苏巡抚宋荦,却来了个沈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沈恙肯定跟那边的宋荦有关系。
画眉还没回来,顾怀袖之所以现在还没揭穿沈恙,是因为……
顾怀袖坐在里面颇带着几分警戒,这里距离门口还有一阵距离,里面说话声音小一点外面也听不清。
“沈老板进来,不怕我喊官兵吗?”
“我以为你最想问的,乃是我怎么避开外面两个宫女进来……”沈恙笑了一声,他没有坐下,依旧贴着墙站,顺便从窗边看外面的情况。
官兵还在外面搜查,沈恙站在墙内的阴影里,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晦暗不明。
若不是被人算计了,那才是怪了,还好他跑得快,在下面又正好看见顾怀袖这边的丫鬟青黛画眉,所以即便没有亲眼见到顾怀袖,他也知道顾怀袖现在在这里。只是没想到,会恰好在这里。
现在沈恙看着倒是镇定至极,顾怀袖简直怀疑他根本被这些官兵吓住。
都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事实上最危险的地方本身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沈恙来这里简直是找死。
“那你倒说说,你怎么混进来的?”
沈恙低笑了一声,眼带着嘲讽地看着她:“沈某人怎么混进来的,对夫人来说,兴许不那么要紧。倒是沈恙一直没听见夫人去叫外面的官兵,倒是忽然知道什么了。”
的确。
顾怀袖忽然意识到,沈恙可能是试探自己来的。
不过,可能性比较低罢了,他只是顺便发现了一些而已。
沈恙不觉得自己跟顾怀袖很熟,对方两口子都是寡情凉薄之人,凭什么帮助他?
可是现在……
“现在我很可能就是官兵要抓的那个可能的罪人,夫人却镇定不惊,甚至没有叫官兵来抓我的意思。一则,您原本不该知道我这里犯了什么事,二则您不一定需要救我,毕竟这算是欺君大罪,皇帝老儿还在前面呢。”
说着“皇帝老儿”几个字的时候,沈恙似笑非笑。
他又道:“夫人见到我只有惊讶,却再没有别的话,这应该证明,一则您知道我这里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大致知道。二则您必须救我,不然可能会牵连到你的……夫君。”
都对,一个字不差。
顾怀袖知道之前他们在丹徒争斗,可是等到皇帝他们去丹徒的时候,却发现丹徒小镇之中没有一个人。当地的官员说是水患,或者说是从张廷玉那里查回来的消息是水患。
可事实上,关于私盐盐枭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透出来。
张廷玉虽然没对顾怀袖透露一个字,可她猜着,什么水患肯定是有,只是那应当不是一切的缘由。
因为盐枭争斗之事,涉及很广,不仅有那些普通的私盐盐枭,还有沈恙跟罗玄闻。
别人都可以出事,沈恙死了也与张廷玉没有什么相关,甚至可以说若是沈恙死了,张廷玉喜闻乐见。可可现在一旦牵扯到沈恙,肯定要牵扯到罗玄闻。张廷玉养着罗玄闻,虽不过只是养了一条咬人的狗,可现在该咬死的人都还没咬死,到底张廷玉不能让他没了。
事情,一定要在张廷玉的掌控之中。
也就是说,如果沈恙现在被抓,之前丹徒盐枭之事肯定会暴露,那么罗玄闻的事情也就藏不住了。
所以,顾怀袖见到沈恙的时候,才没立刻叫官兵进来。
她是投鼠忌器,这会儿却被沈恙特别敏锐地察觉到了。
也就是说,如果顾怀袖不辩解,不能有别的更好的理由的话,这会儿沈恙肯定以为张廷玉与这件事有关。顾怀袖的行为反常,那就是她知道的事情有异常,再一来就是张廷玉办事略有复杂。
还好,她并非毫无准备。
“若是沈老板觉得,我不会救你,又怎么会进来?”
一个堪称是完美的反问。
顾怀袖脊背挺直,坐在桌后,青黛虎视眈眈地看着沈恙,唯恐这人做出什么来。
沈恙听了顾怀袖这话,也是微微怔了一下,不过他随后道:“因为我这人比较喜欢冒险。”
“难道不是您曾经救过我一命……所以……”
那些旧事,顾怀袖真是一点也不想提起,她瞥了一眼屏风后面,胖哥儿刚才还在睡觉,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他平时睡觉的时候,被抱上来也没醒。
沈恙也没说话了,下面还在搜查。
这倒也是……
莫非当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恙轻轻地一摸自己眼角,却道:“我的人情可没这么容易好还的,想来我定然是不要命了,见色心起,所以才进来……”
顾怀袖差点就手边的空杯子给沈恙扔过去!
这人还是满嘴胡说八道!
只是外面忽然有宫女跟丫鬟说话的声音,是顾怀袖那丫鬟画眉回来了。
于是,顾怀袖恍惚之间看见了很多年之前在自己面前上演过的一幕。
沈恙一听见声音,想也不想竟然就将东面一扇闭着的窗推开,跳了出去!
没有听见谁的尖叫,也没有任何东西坠地的声音……
顾怀袖的心腹只有青黛,画眉毕竟是后来的,沈恙似乎也清楚,所以根本不会在画眉的面前出现。再说,画眉并不如青黛沉稳,更不知道沈恙张廷玉等人之间有什么纠葛,这会儿沈恙跳得很果断,很干脆。
沈恙刚刚跳出去,画眉就跟两名宫女说了话,亲自端了茶上来。
“夫人,下面的人太多,店掌柜都伺候宜妃娘娘等主子小主,奴婢不敢劳动他们,所以自己端茶上来了。”
顾怀袖尚还在方才沈恙随口胡言的恼怒之中,乍见到画眉上来,却只能装作一副无事的模样,只问画眉道:“放下吧,可知道下面娘娘们在做什么?”
“都都在喝茶呢,宜妃娘娘拉着几位主子小主在说话,方才听见前面的侍卫来说,已经找到了巡抚宋荦大人,该当是马上要启程了。”画眉听话地将茶盘放在了桌面上,这才走到了前面来。
顾怀袖听了画眉的话,只道果真还算是伶俐的,知道什么事情应该打听。
这件事多半跟她那一位又厚又黑的夫君有关,顾怀袖怎么也不敢大意了,画眉打听回来的消息,却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宋荦会把盐枭的事情说出去吗?
抓人的时候刚好抓到了宋荦,甚至还刚好逮住了沈恙,虽被这人给惊险逃脱,也就是说之前沈恙跟宋荦肯定有那么一点联系。沈恙跟宋荦有关系,宋荦治理水患不利,被早在丹徒的时候就被张廷玉给摆了一道,却不知道这背后,张廷玉到底是想整睡了……
身为扬州巨富,沈恙不可能跟官员没有关系,认识巡抚是肯定的,跟巡抚有什么关系,却很难说。
顾怀袖想着,已经接过了画眉倒的热茶,还有些烫。
她摸着热茶,终究是心头一口气,意难平,若无其事地将茶给端了起来,走到了东面虚掩着的窗边,透过窗缝去看外面的情形。
顾怀袖埋头轻轻嗅了嗅茶香,而后摇了摇头。
“这样的粗茶,断断是喝不惯的……”她说着,却问画眉,“可曾听见下面有什么别的消息?”
画眉只道:“奴婢端茶的时候,听见人说宋荦大人平时是个好官,这会儿平白是遭了祸,不过扬州的官员晋初青楼妓馆实则很正常……若是因为这个原因问罪了宋大人,恐怕还不能服民心。奴婢又听见宜妃娘娘身边的涵儿姑娘说,外头的官兵好生粗鲁,这会儿没搜到人,也被人赶着出去了。”
这里都是贵人们,自然容不得他们造次了。
顾怀袖晃着手里的茶杯,一面顺着榉木镶边的窗沿将茶水往下面倒,动作很慢,一面却道:“粗鲁的,合该被赶走。”
茶水水温不低,散着白气,顺着窗沿往下淌着,没一会儿顾怀袖手里的一杯茶就已经倒了一半。
她忽然又想起当年自己落水之后的事情,若没沈恙救她,这会儿她早已是乡野渔村之中的孤魂野鬼,哪里还有今日荣华富贵?终究是救命之恩……
擡手将茶盏放在了窗沿上,顾怀袖走到屏风后面去看胖哥儿,这小子还睡得死沉。
她心道这一次就不计较,只盼着那一位爷往后说话自己当心着。
下一回,再犯人忌讳,兴许就没那么简单了。
外头的宫女听见下面有太监喊走,已经在这茶楼里小憩过片刻了,原本各位主子刚刚从船上下来,脚下还有些晃,现在上来一会儿大倒是都找回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宜妃前面先行,已经扶着宫女的手回了车驾之中,后面人也跟上。
按着之前康熙的意思,张英应该也在江宁接驾,只是康熙忽然之间下江宁并没有通知官员,只怕是宋荦有什么准备,所以不知道现在张英是不是到了江宁,到了又在何处。
张廷玉父子,应该能见上一面了。
顾怀袖想着,也让人抱着还熟睡的胖哥儿下去了,从下面车驾上头望去,只能瞧见南面的窗户,东面的窗户却是对着巷子的,应当没人能注意到沈恙。
那窗缝之中闪过一道青影,顾怀袖想起那一杯灼烫的茶,却是一路无话,一直到了行宫。
待得这边的人都走了之后,沈恙才一下翻身又踏着窗沿进来,终于是送了一口气。
那半盏茶放在窗沿上,沈恙一眼就见到了。
此刻,他袖子湿了一个角,就是刚才那蛇蝎心肠的女人将滚烫的茶水倒下来,烫了他的手指。
沈恙一瞧自己的手指头,狠狠地甩了甩,咬紧牙,却骂道:“这女人太毒!”
明知道他肯定在下面,却能够狠心用茶水浇他,现在一双爪子都变成这样了,太小心眼……
不过是言语调戏两句,她却太过正经。
女人太轻浮不好,太端庄也不好。
可要沈恙说顾怀袖哪里轻浮,哪里端庄,似乎都不对。
末了,他也只能看着自己红红的爪子,无语凝噎了。
不过……
因为旧日的恩情,所以选择救了自己不声张?
沈恙不信。
他今日正在跟宋荦谈事儿,听闻丹徒那边出事,就赶紧去告诉宋荦。没想到事情还没说完,刚刚起了个话头,下头就抓人来了……
巧合?
不大可能。
丹徒只说是水患,扬州盐枭在丹徒内斗的事情,却一点没透露出去,有人告诉沈恙说查事情的是张廷玉等人,所以沈恙就怀疑上了。
当初,沈恙不是没怀疑过罗玄闻被张二公子救走了的,如今想想当时就应该让人直接冲进那别院搜,也就没现在这么多的事儿了。
只是再给沈恙一个机会,回到那个时候,兴许他还是会选择被顾怀袖淋得满身是水,而后调转马头离开。
沈恙想着,兴许哪天他死了,就是因着执迷不悟和自负。
下头安静了,沈恙喝了一口还温热的茶水,看着原本就不多的半碗茶,只将手里的茶盖扔到了下面巷子里,不一会儿就有钟恒带着人上来。
一见沈恙,钟恒原本是高兴的,不过再一看自家老板那烫得红了的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沈爷,您这是?”
“逃命时候不慎打翻茶水罢了。”沈恙没多说,只道,“叫李卫那小子把账目送到我园子里来,最近丹徒那边的事情不管了,爷现在是正经的茶商,跟盐字不搭关系。若是扬州盐帮,跟罗玄闻,想要这个时候要我手里的生意……哼,你就慢慢地放给他们,这是下饵的时候。”
“那……”
钟恒心底是暗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沈恙舍得下。
说是铁算盘,可是该放掉的东西,他放得比谁都快。
这会儿皇帝在江宁,又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张廷玉,沈恙若是不小心着,指不定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你是要问前两天死了的那个盐枭徐桥的事情吧?我记得他原来是个陕商,也是做布匹生意的,后面忽然进了盐帮……现如今死了就死了,就说是发了急病。江南的布行,我沈某人说了算。就带一笔钱去看看他的家人,至于原本属于他的布庄跟产业,并入咱们手底下就成了。”
沈恙慢条斯理地说着,晃着手里的茶杯,看茶水荡漾着细纹,流转个不停。
可是钟恒却还有顾虑:“沈爷,这一位盐枭不一样……小的也是方才查他一家才发现的,他的妻子,闺名张望仙……”
“女人有什么好说的?男人的事情轮不到他们来插手……”说着,沈恙忽然停了一下,“叫什么?”
“张望仙。”
钟恒只道沈恙记起来了,却一笑道:“您不是忌惮着张廷玉吗?这一位……经过下头人问,说是张英老大人的掌上明珠,后面下嫁给了商人,一路跟着南北地走,乃是张廷玉的胞妹。”
沈恙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他盯了钟恒许久,而后道:“我记得那徐桥有一个女儿,如今他遗孀……”
心思一动。
沈恙将茶盏一放,却道:“回园子里去看看,咱们顺道探望探望老朋友的遗孀。取哥儿今儿可好了?”
“好好坏坏,今日看着是好了。”
言下之意是,时时刻刻都在病,时时刻刻都在好。
人虽是大了,可命,还难说。
沈恙听了,沉默许久,只背着手朝楼下走:“着人探听着织造府行宫那边的消息,尤其是张廷玉的,其余的照着咱们先头的计划走就成。李卫若是想去看他干娘,就让他去,不过他干爹是不是待见他,我可是管不着。”
他们这边下了楼,那边康熙的銮驾,也已经到了江宁织造府前面了,众人跪下山呼万岁,康熙下来的时候却是寒霜满面。
张廷玉就在后头站着,一副高深莫测不咸不淡的表情。
宋荦乃是能臣,这一回却战战兢兢满脸羞愧地站在后面。
若非张廷玉关键时刻为他说了一回好话,兴许现在宋荦已经被革职查办了。只可惜这一个糟老头,还不知道……
现在给他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的张廷玉,也是先头跟皇帝说他治理水患不力的张廷玉。
一人两面。
一举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