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顾怀袖重新上了马车,一路回了张府,也不抱胖哥儿,只坐在自己的屋里,怔怔看着这一把画扇。
张廷玉……
她的二爷。
青黛等人识趣地没有去打扰,整个京城都还在欢喜之中。
多少人一朝金榜题名天下皆知?
无数士子苦读四书五经所为为何?不必将这些人想得太过高尚,他们无非是一群庸俗的读书人,为了扬名立万,为了平步青云,为了紧紧地扣住敲开宦海大门的那一块敲门砖。
而张廷玉如今,不过也是一个庸俗的人,用最庸俗的一种形式,走进了最庸俗的一扇大门,还要再踏上一条最最庸俗的路。
可庸俗又如何?
顾怀袖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有一颗心还在跳动,别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顾怀袖想,嫁给张廷玉兴许是她做过最错误,也最正确的决定。
外面送来了状元匾额,张英将之高挂起来,从此张家也是出过状元的府邸了。
张英早已经将情绪平复了下来,只有他知道,那一日张廷玉交卷之后,为着康熙那一句话,当场的大臣们发生了如何激烈的争执。
而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的答卷。
索额图一党青睐的自然是会试时候熊赐履点上来的那个汪绎,这人一路连中两元,从解元,到会元,若再中一个状元,那便是赫赫有名的“连中三元”,在整个大清都属罕见。可想而知,若是索额图等人黜落张廷玉的答卷,将来这汪绎前途不可限量。
索额图等人如何强势?
字字句句皆如刀剑一般犀利,甚至当初张廷玉在顺天复试时候顺手的批语都被拿出来大加鞭挞。读卷官们吵来吵去,依旧没有一个结果。
他们投成了平手,最后皇帝问一直沉默着埋着头没说话的张英:“张廷玉是你次子,其才早该金榜题名,却一次一次落第,张英,你可知罪?”
张英长拜于地,口呼“万岁”,却言:“臣——无罪!”
整个后殿顿时为之一静。
康熙几乎将那大印摔在张廷玉的脸上,而后怒声喝问他:“而今这一份答卷,朕只要你一句话,你若觉得你儿子该得这状元,庚辰科的一甲第一便是他;若你摇一个头,便让他自生自灭!”
张英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忘记了……
真的忘记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
所以在糊里糊涂看见张廷玉在小传胪时候头一个在丹墀之下叩拜,喊着“臣张廷玉,安徽桐城人,年二十九”的时候,便忽然之间泪流满面了。
张英扶着大殿外面长长的汉白玉扶手,一路走下了无数的台阶,哭嚎着撞进紫禁城幽深的黑夜里。
他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哭,不知是为了谁……
而今看着那高挂堂中的状元匾额,张英转过身去,回了书房,却提笔写折子,写着写着又放下笔,出去看上一眼。
光耀门楣的一块匾额。
到底会为张家带来灾祸,还是更深更亮的荣耀?
张英已然不想知道。
儿子们,都长大了。
张廷玉还要在外面忙碌一天,才能回家。
可整个张府已然热闹成了一片,大摆筵席是必须的,各房的主子们也赏了东西下来。二房这边顾怀袖虽然不管,可有青黛主持,将打成的银锞子散给每个来贺喜道喜的丫鬟婆子和小厮,再准备了一些小吃食。
二房上上下下的丫鬟小厮今天都跑断了腿,好在今日二房终于随着张廷玉这一日的登科之喜而扬眉吐气,谁人不高看一眼?
顾怀袖后来想起这一幕,只给了一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大房那边,张廷瓒还在外面忙碌,只有陈氏听着屋外种种的热闹,默然无声。
如今二房那边一举撤掉这么多年来压抑着的沉郁之气,也该昂然而起了。
原本张府里大房乃是长房,要接替一家的家业,张廷瓒又是嫡长子,如今看二爷这架势,虽未步步紧逼,可陈氏分明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就像是被谁扼住了咽喉。
她心知二少奶奶与二爷从来都是与大房为善,可这种善意,无法避免两房之间的冲突。
原本就暗藏的矛盾,随着张廷玉一朝高中状元终于要隐隐爆发了。
陈氏开始情不自禁地去想,若干年之后张府是个什么模样?
张二公子隐忍蛰伏这许多年,到底往后又能如何?
然而这些都是陈氏看不透的。
她能望见的,只有眼前。
缓缓将眼睛闭上,她是又喜又悲,只道:“汀兰,把屋里伺候的百灵和鹦哥挪到爷的屋里去,前一阵大爷这边没了两个姨娘,由她们填上吧。”
“大少奶奶……”
汀兰一脸的震骇,完全想不到。
大房如今,已然不可能有嫡孙出来了。
即便没有嫡出,庶出的也可以忍。
陈氏只沉声道:“去。”
汀兰看着陈氏忽然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指,终于还是忍了泪意,朝着外面安排事情去了。
陈氏又问另一名丫鬟:“老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如今还没有。”丫鬟很乖巧地回了一声。
没有……
静静等着就是了。
过了中午,二爷还没回来;下午也过去了,还是没回来,倒是张廷赞先回来,只是才回来一趟又被人叫进宫里去了。
新科殿试才结束,宫内宫外都要热闹好一阵的。
新科进士入值翰林院也是无上的荣耀,大多进士都是先入翰林院再慢慢拔上来的。
文人士子无不以入翰林为荣。
张廷瓒原本也是翰林出身,现在太子那边恼怒着汪绎的落榜,处处难为人。
张廷瓒叹着气,摇了摇头,吃了小半碗饭,便又进宫去了。
他入宫的时间,正好与张廷玉回府的时间错开,兄弟二人打府外的长街上错身而过。
张廷玉站在府门外,无数的家丁小厮齐齐与他道喜,他酒意已然上头,只扶着阿德的手,让阿德给他们赏。
不过小厮们都说二少奶奶已然赏过了,只是等着他回来,大家一起沾沾光,大清三年出一个状元,每三年六七千举子进京赶考,又有几个能成为进士?
今科六千多人,乃是从大江南北贡院之中选拔上来,出于万万千千读书人之中,乃是精英之中的精英,而张廷玉力压这六千余人,一举夺魁,今日京城最贵的“不归楼”里,把盏谈笑,一饮千杯,却是一醉方休再归来了。
张廷玉听见人说二少奶奶,便觉得这张府的门太多,进了一重还有一重。
后面阿德将今日剩下的银锞子都撒了出去,随后跟上了自家二爷的脚步。
二房这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丫鬟们早就听见外头说二爷回来了,只是张廷玉还要去祠堂拜过祖先,见过张英与兄弟,这才回来。
所幸张英今日无话可说,只挥手让他回屋休息。
也是张廷玉沉默着回来,不管如何,不管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在看见屋里暖黄的灯光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娶顾怀袖进门的那一日,他从昏暗的长廊之上走过,与三弟说过话之后,便朝着屋里去。
今日,仿佛又重回到那一日的记忆之中。
他一步一步上了台阶,丫鬟们齐齐躬身福下:“恭贺二爷一举夺魁,步步高升!”
张廷玉一笑,酒意在他血脉之中舒展开,连着习惯性蹙着的眉都舒展开,整个人很放手,只将袖子一甩,轻道一声:“赏。”
甭管阿德手中是不是还有东西赏,他已然走进了屋里。
打外间撩开帘子,迎面是一架八宝琉璃金枝花鸟屏风,屋里带着浅淡的胭脂香,绕过那屏风,他看见顾怀袖垂首坐在屋里,竟然像是个新妇一样,掐着手里的帕子,隐约带了几分紧张。
他进来的时候,带了满身的酒味,浓醇醉人。
顾怀袖终于擡首,芙蓉面在灯光下艳色逼人,末了却道:“今日喝的是什么?”
张廷玉似乎带着醉意,拉长了声音笑道:“放了十年未喝的状元红,周道新送的状元红,我张廷玉的状元红。你想尝尝吗?”
顾怀袖微一蹙眉:“还有?”
怎没见他带上一小坛回来?
张廷玉双手捧了她的脸,手掌被今日的酒温得发烫,烫得顾怀袖满脸都烧了起来。
在顾怀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道一声:“在我这儿呢。”
然后一头吻下,含住了她的嘴唇,滚烫的温度,让顾怀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春日河上的暖冰,被日光一照,就这样融融地化开。
他口中的酒味,留在齿颊之中,却通过这热热的一个吻,传入她口中,醉得她眼迷离,心微醺。
辣的酒,醇的味。
动的是情。
从不曾见过有人这样将状元红分给别人喝,顾怀袖恼,也恼不起来,只眼含着泪意地看他,看着他隐忍多年一鸣惊人,骑马游金街风光无限,看着他临街而书抛扇上楼,哪管世人非议……
“爷给你喝状元红,你倒要给爷喝女儿红不成?”
张廷玉快要醉倒了,他看她脸颊上挂着的泪,一颗一颗地给她吻掉,最终吻到眼帘处,便轻如鸿羽。
顾怀袖搂着他脖子,只道:“我且记着你写给我的话,若有一日敢当负心汉,当心我携扇告御状,如今我可是正经命妇了。”
张廷玉摩挲她嘴唇,亲昵道:“若负心的那一个是你,又要爷怎么办?”
顾怀袖道:“君若不负,妾必不离。”
她定定看着他,他则微微垂眼,弯唇道:“卿若不负,夫必不离。”
二人又在这静默之中凝望了许久。
顾怀袖道:“上房那边似乎又什么动静,不出去看看吗?”
张廷玉自然听见什么哭天抢地的声音,他只将顾怀袖一抱,道:“死不了,随她去。”
原定张廷玉为二甲第一,不算很出格,兴许有人还能忍,如今张廷玉一回,却是一甲第一,状元及第,端怕是风波将起。
可那又如何?
这些都是他该得的,不该因为任何事情而折损半分。
张廷玉抱着她,将她放在了床上,陷入柔软的锦被之中,只任灯烛再高烧。
他的酒醉了她整个人,贪欢一宿又何妨?
且把今日放了疏狂,满心满眼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