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听见这喊声,差点惊掉了茶杯,连忙叫了人出去看,下台阶的时候差点崴了脚。
吵闹的中心,就在前面的湖边,那是张若霆给她吃过桂花糕的小湖。
可现在,这里有不少慌慌张张的丫鬟,哭哭啼啼地乱极了。
小陈氏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只死命地搂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儿的张若霆,两片嘴唇哆哆嗦嗦,“霆哥儿,霆哥儿……”
顾怀袖眼看着满地都是水渍,又看见张若霆僵硬的手里攥着的竹蜻蜓,只隐隐约约猜出发生了什么。
她自己也有些慌,可是比小陈氏好多了。
眼见着小陈氏那样死命地抱着张若霆不放手,刚才不知道听见哪里来的丫鬟喊人没气儿了,这还了得。
顾怀袖厉声道:“来个婆子把三少奶奶拉开,别碍着救人!”
外头的小厮们也听见了,这会儿根本顾不得别的,倒有一个连忙跑出来:“二少奶奶,小的救过落水的人。”
“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的霆哥儿——”
小陈氏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就是死命不松手,顾怀袖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将人给打蒙了,回头来瞧见众人都看着她,她却根本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袖袍一摆便道:“还愣着干什么?把霆哥儿放下来,能救人的赶紧救人!”
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那小厮连忙冲上来,挤按张若霆的腹部,将水给控出来。
小陈氏却觉得别人在害她,刚刚被顾怀袖扇了两个耳光,这会儿刚刚回过神来,扑上去就要掐顾怀袖,“贱人!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她指着顾怀袖的鼻子就开始骂。
顾怀袖根本没心思搭理这个已经疯了的女人,现在顾怀袖也不像是自己外表这么镇定。
她自己没过一个孩子,现在看到霆哥儿出事,手脚都是冰凉的。
如今听见小陈氏在这里撒泼,差点气得叫人把小陈氏给扔进水里去。
紧紧盯着下面帮着救张若霆那小厮的动作,顾怀袖眼角余光瞥见小陈氏就要挣脱众人的阻拦,来自己面前晃,只狠狠道:“两边婆子都是干什么吃的?没见三少奶奶发魔怔吗?!还不赶紧的拉着干什么!等着要她害死了霆哥儿不成?!她若再疯,只管朝着她脸上摔巴掌,给我摔醒了再把人放开!”
都已经这时候了,还算是镇定和进退有度的二少奶奶,自然是比已经不知所措开始发疯撒泼的三少奶奶可信多了。
婆子们再不犹豫,这时候齐齐上去将三少奶奶大力地按住。
可是今天得小陈氏很反常,这时候她恶狠狠地瞪着顾怀袖,像是要吃了她一样,力大无比,光是两个人根本就按不住她。
眼看着人越来越疯,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不以下犯上的了,有个狠心的婆子上去左右开弓就对着小陈氏一张脸来回地扇。
“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小陈氏被扇得脑袋跟着左右地晃,一下就被打蒙了,这会儿也终于回了一点神,看向了前面开始吐水的张若霆。
那小厮欣喜道:“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众丫鬟婆子都围过来,还是胆战心惊。
可顾怀袖却没那么乐观,“赶紧将人抱回去,请的大夫呢?都给我叫过来,该烧热水的烧热水去,快点别愣着!”
这一会儿,众人腿脚都利索了,顾怀袖也跟着人走了,小陈氏在后面,只觉得这是做了一场噩梦。
不,她的霆哥儿……
霆哥儿……
“霆哥儿——”
小陈氏叫喊着,赶紧地跟了上去。
现在整个府里的人都被惊动了,大房那边的人也跟着过来看,老夫人更是听见就差点眼前一黑地倒过去,还好被人掐着人中地醒过来了。
外头得爷们也有人去通知,张廷璐还在学塾里,听见这件事的时候,张若霆已经被送了回去。
他吓得赶紧扔了书,就自己院子里赶,刚刚过来就看见外头全是丫鬟婆子。
“滚开,都滚开!”
张廷璐脚步很急,前面的人立刻给让出了一条路。
屋内也都是人,现在人就在床上躺着还没醒过来,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有人在给孩子换衣裳,有人端着水,顾怀袖就站在一边看着,陈氏方进来还不知道情况,只有小陈氏跪在榻边以泪洗面:“霆哥儿,霆哥儿你醒醒,娘再也不打你了,娘再也不打你了……”
张廷璐身子冷了半边,“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回二爷的话,奴婢们……奴婢们跟着三少奶奶从老夫人的屋里出来,就见那湖上飘着片衣角,这才把人捞起来,已经……已经这样了……”
说着,那丫鬟哭了起来。
张廷璐手指紧握:“好好一个人怎么会落水?霆哥儿这样聪明,怎么可能自己往水里钻?!”
这时候,屋里另外一个丫鬟腿一软,“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不,不,不是奴婢的错……不是奴婢的错……”
面如死灰,声音嗫嚅,只抖得跟筛糠一样,眼神都是躲躲闪闪的涣散。
张廷璐一脚踹翻这丫鬟,“说!”
顾怀袖只在一边看着这一场闹剧,发话问道:“大夫呢?”
“回、回二少奶奶的话,已经、已经派人去请了,还在路上。”
张廷璐在这边从来没有过如此暴躁的时候,小陈氏则肿着脸守着自己的儿子哭,张若霆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身子完全冰冷。
屋里的丫鬟们都一片乱糟糟的模样。
一切都乱了……
乱翻了。
吴氏刚刚进来就见到这个场景,看见张若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哀叫了一声:“霆哥儿!”
接着,她像是受不住这个刺激,终于一下子倒在地上。
事发突然,也根本没人去接着她,竟然让老夫人整个人都直接扑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这一回,掐人中没能救回来,整个屋里就更乱了。
顾怀袖还在考虑着事情,这会儿听见那边的丫鬟们又乱了,直接擡了桌边的茶杯就朝着老夫人那边的丫鬟婆子们扔。
带水的茶杯扔在地上,声音脆响极了!
“啪!”
只这一声过后,便伴随着顾怀袖斥骂的声音:“谁让这老太太过来的?人都这么老了还能受得了什么刺激?赶紧把人擡回去别过来添乱,谁要再放人进来,全拖出去打死!”
全拖出去打死!
顾怀袖这样狠的话,终于震慑住了所有的人。
没人敢吵了,也没人敢闹了。
那一瞬间,婆子们甚至不记得还有“扶”这一个姿势,竟然七手八脚地把吴氏给擡了出去,这才扶回她屋里。
三房屋里终于安静了,只有三少奶奶小陈氏的哭泣声,还有那个扔了竹蜻蜓的丫鬟颤抖的嗫嚅声。
顾怀袖给婆子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把丫鬟给架了出去,这会儿总算是更清净了。
刚才用力过猛,顾怀袖擡手按了一下自己太阳穴,眼前发晕了一下。
青黛忙扶了她一下,顾怀袖则伸手扶了一把圆桌,这才稳住。
她看着张廷璐,只道:“如今还是救人要紧,先多派些人请些大夫回来,还有……去顾府,请顾少奶奶来……”
无疑,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现在整个府里没有乱了方寸的人,也就顾怀袖一个了。
她看张廷璐失魂落魄,也不多说,“多福多喜,把三少奶奶拉过来,给她脸上上点药,叫她别在旁边烦。”
“是。”
多福多喜上去轻而易举地就把小陈氏给擡了回来。
小陈氏怔怔地看向了张廷璐,眼底带泪:“三爷……不是我……我不是故意扔了竹蜻蜓的……”
张廷璐捏成拳头的手,更紧了几分。
顾怀袖只怕再生乱子:“阿智上去把你家爷拉住,要算账等事儿完了再算,现在谁闹就把谁给我轰出去!”
大夫终于赶来了,终究是救人如救火,拖延不得。
幸得这会儿没人乱,大夫两下就放下了药箱来看,“之前公子可有发热的症状?坏了,坏了……”
顾怀袖忽然之间记起晌午时候,小陈氏来说的那一句话……张若霆有发热的症状?
她连忙道:“丫鬟呢?奶娘呢!”
奶娘哆哆嗦嗦出来,是她睡着,没看好小公子,这会儿听见人喊,便直接跪下了。
“晌午时候,霆哥儿可有发热的症状?”顾怀袖连忙问。
奶娘道:“有一些,不过后面又忽然之间没有了,三少奶奶只当霆哥儿是穿得太多,还给减了一件小袄……”
这话真听得众人心都凉了半截,大夫直骂着糊涂,也根本顾不得骂人了,立刻叫屋里所有人都出去,开始张罗着治病救人。
天都要黑了,哪里想到府里发生这样的祸事?
众人都退到了外间,后面又有大夫来了,这会儿都在里间看顾着。
顾怀袖坐到了外面的炕上,手脚冰凉,青黛细心递了个暖手的炉子上来,却不敢说什么。
小陈氏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两边的脸高高肿起来。
她看向了顾怀袖,竟然推开扶着自己的丫鬟,就要朝着顾怀袖走,顾怀袖只道:“把三少奶奶给我拉住,都是干什么吃的。”
两边的丫鬟不知道该听谁的,还是陈氏道:“现在三弟妹头脑不冷静,赶紧拉着。”
小陈氏却一下泪流满面:“二少奶奶,我哪里招你惹你了?你要这样害我的儿子!你就是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所以见不得别人都有儿子!”
青黛都听不下去了,站出来便要骂回去,这一回是张廷璐发怒,他忍着不想打女人,只道:“你闭嘴!还嫌霆哥儿替你遭的罪少了吗?!”
霆哥儿替她遭的罪?
到底霆哥儿是遭的谁的罪?
“三爷!三爷你看看清楚了,如今霆哥儿闹成这样到底是谁的错!到底是谁的错!如果不是顾怀袖这个贱人,这狐貍精,这命硬的克着所有人的!怎么可能发生今天的事情!都是她,都是她!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她说着,又要朝着顾怀袖扑过来。
顾怀袖今日被骂了几遭了,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都往她身上堆,却是今天终于要爆发了。
她想也不想直接将手里的茶给小陈氏泼到脸上去:“有你这样的娘,才是霆哥儿上辈子没修好福气!你且等着看!人都还没出事,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有你这样诅咒府里得哥儿的吗?!”
似小陈氏这样分不清轻重,还满嘴胡说八道诅咒自己儿子的,合该狠狠扇死她!
若不是张廷璐在这里,这儿还是三房的地盘,顾怀袖早开杀戒了。
她强压着怒气坐下来,外头天已经黑尽。
张廷玉还在外面应酬,根本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回来就更赶不及了,这会儿二爷还在外头,张英刚刚出了宫门,吴氏还晕着,张廷瑑十几岁来了也帮不上忙。
能拿主意的就剩下一个张廷璐和府里的女人们,可光会拿主意是不顶用的。
真正救人的是大夫们。
里面忽然出来了一个大夫,满脸的沉黯:“开始烧了……退不下去,太急……一下子就起来了。若是下午没落水之前还有救,现在……听天由命吧,兴许老天爷怜悯,贵公子年幼……兴许……”
说到这里,这大夫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摇着头竟然提了医箱走了。
还有两个大夫在屋里,让人断水给人散热。
顾怀袖却是把大夫那一番话给听明白了,太急,烧了,没落水之前还有救……
这是……
她无力地坐下来,其实这个时候的孩子,夭折的特别多。
霆哥儿,兴许很快就是一个。
里面又忙碌了一阵,张廷璐却终于坐不住了,他手指抖了抖,脸色灰白,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里面会是什么情况。
将帘子拉开,一名郎中给孩子施着针,可终究无力地摇了摇头,又一根根地将银针取了下来。
另一名大夫也不语了,提着药箱就朝外面走。
那边躺在床上的霆哥儿,却忽然之间抖动了两下,像是案板上的一条鱼,挣扎着,又睁开了眼睛。
屋里顿时由丫鬟惊喜地叫出来:“霆哥儿醒了!好了!”
小陈氏一听,立刻扑了进来,大喜过望:“好了,好了,霆哥儿好了!”
然而,顾怀袖却是后退了一步,她瞧见落在榻边的那一只竹蜻蜓,脸色一下黯淡了下去。
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人,都垂下了头,甚至低声饮泣起来。
霆哥儿多懂事的孩子?
怎么就他遭了罪了?
大人们的恩怨争斗,跟小孩子又有什么相关?
张若霆睁着眼,伸出手指来轻轻握了握,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却似乎想要找什么,他看见了抱着自己喜极而泣的小陈氏,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
“娘亲,我要找二伯母……”
小陈氏刚刚还喜悦着的表情,瞬间变了,她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立刻丢开了张若霆,“你……你!逆子!你不是我儿子!你滚!”
张若霆吓得抖动了一下,却哭道:“我想要竹蜻蜓……二伯母……”
然而说完这一句,他声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像是将自己短暂的这一生一下喊完了一样。
顾怀袖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力气走上去的,她把落在地上的竹蜻蜓捡起来,慢慢到了张若霆的身边,把竹蜻蜓放在他滚烫的手里,“二伯母,给、给你竹蜻蜓……”
张若霆似乎想要笑,勾了勾唇角,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叫“二伯母”,可眼底的神采,却在瞬间消失了,像是弥散在高空之中的云雾,像是还没来得及飞起来的雏鹰,折了翅,撞在崖壁上,鲜血淋漓地坠落了……
然后他手里的竹蜻蜓掉下来,似乎没有声响,眼睛也缓缓地闭上。
终究,还是没有喊出那一声“二伯母”。
“霆哥儿!霆哥儿!”
小陈氏似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原本站在桌边,天塌了一样扑过去,甚至将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那些书都撞落下来。
最上头那一本书被撞开了,一张烧了一半的纸条落下来,躺在地上。
顾怀袖整个人一下被小陈氏给撞到一边去,头都差点磕在了旁边的圆凳上。
“狐貍精!命硬鬼!都是你克的,都是你克的!是你们作下的孽!还我霆哥儿来,霆哥儿,霆哥儿,你醒醒,娘亲再也不骂你,再也不打你了,你要竹蜻蜓娘亲就买给你……啊……”
张英走进来,就看见这一幕。
他心底已经有了预感,然而目睹这一幕的惨烈,还是抖了一下。
慢慢走进来,见惯了人世起起伏伏的张英,只想来看自己长孙最后一眼,哪里想到即便是最后一眼也满足不了了。
他走来,恰好踩中那一张被烧了一半的纸条,低头一看,却弯身捡起来,手指抖着看向自己二儿媳与三儿子。
顾怀袖对这一切恍然未觉,她只是看着睡着了一样躺在那里的张若霆,眼前模糊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