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这一病,比进考场之前要严重得多。
本来进考场便是强撑着,殚精竭虑,作了答卷,刚出来听见消息便一头栽倒下来。
一昏迷,就是半个月,即便是醒了,人也迷迷糊糊,时常是半梦半醒,如此一拖竟然就是一个月。
阿德这边吓得赶紧叫人送信到京城去,廖逢源沈恙等人也频来看望,可最要紧的却还不在张廷玉这里,而在于……
顾怀袖不见了。
“二爷醒了!二爷醒了!”
多福忽然掀了帘子出来大喊,也不知喜还是悲,总之满脸都是眼泪。
阿德连忙进去,连声地喊着。
张廷玉醒过来便下了地,只问了一句:“怀袖呢?”
阿德像是一下被什么卡住了喉咙,没了声音。
他深深埋下头去。
张廷玉也不知那一刻胸中到底是什么在作怪,整个人都差点炸掉。
他咬着牙,寒声道:“说。”
阿德磕了个头:“……二少奶奶被水冲走了,还没找见……”
说完,他将一张脸迈进了地毯里,肩头松动起来。
张廷玉听了便要朝外面走,阿德连忙扑上去抱着他腿:“二爷,二爷!大夫说了您身虚体寒还不能出去!二爷您还不能出去啊,二爷——”
这时候了,张廷玉哪里肯听他的,竟然一脚踹开他,厉声道:“别拦了爷的路!”
整个院子里都乱了套,里面的人朝外面跑,外面的人往里面挤……
江南这边,不少人仰头看着这一片天,低头看着那一片水。
老天爷高兴的时候,赏你一口饭吃,不高兴的时候能夺了人的命。
沈恙园子里有一阵没笙歌了,廖逢源来跟他谈生意,他也提不起劲来。
“张二少奶奶还没找见吗?”
廖逢源叹了口气:“哪里有那么容易?当初水流急,才下过几场雨,那地方又在靠近外河的口子上,一冲进外河,再要寻就难了。当时就下去了几个好手,也没把人抓住,倒有个小子拽住了张二少奶奶一片袖子,可人没了……”
旁的人都救起来了,独独缺了张二少奶奶一个。
沈恙心里别提多赌,一把将账本往桌上一扔:“谈谈谈这时候还谈个什么生意!”
廖逢源对沈恙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而今见他这般,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才从张廷玉那边回来,当时没进去,瞧见里面乱哄哄一片,说是张廷玉醒了,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去见,索性打道回来了。
“而今人手都派了出去,寻不到,便是命了……”
“命?”
沈恙嗤笑了一声,竟然直接转身离开了客厅,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在主人家的园子里被扔下了,廖逢源这客人当得可是无趣。
他索性也起身去,继续派人沿河两岸打探着。
出了秦淮,可就是浩浩荡荡的长江了,要寻一个人来,哪里又有那么容易?
廖逢源忧心忡忡,满腹的愁苦,还是离开了。
书房里,沈恙看见了钟恒,进了之后立了半天,终于对钟恒道:“带我印信,去找漕运总督和漕帮帮主,仅靠着咱们,是找不见人了。”
钟恒皱眉,却摇头:“您跟总督大人和帮主的赌约,仅有三次,三年前已用了一回,今日怎能为这区区一个妇人之事用掉一个承诺?沈爷,您别这样糊涂!”
“让你去你就去,再废话……”
他捏了拳头,终于还是忍了,将声音放平了:“听我的,去吧。”
钟恒不甘心,终究苦无办法,负气一扭头办事去了。
沈恙手撑着桌案,却又心烦地掀了一桌的账本扔掉。
顾怀袖被水带走,张二爷一病不起,消息一路传回京城,府里人人忧心忡忡,张廷璐无事在身,奉了张英之命往江南而来。
此时张廷玉已经苏醒,只是苦无顾怀袖消息,四处派人去寻,几乎整个江宁都不得安生。
江宁乡试放榜在即,张廷玉却丝毫不关心,也没人在意。
只有江宁这边无数文生忽然发现,放榜之日,张廷玉这一个陌生的名字,高居头名!
你问张廷玉是谁?
这名字怎生有点熟悉?
遇见有记性好的,还记得是张廷璐的二哥,这才知道是张英那名不见经传的二儿子。
江宁是整个江南的中心,能在江宁乡试得了头名,不说状元之才,至少登殿试金榜无疑。
一时之间,人人争相拜访张廷玉,竟俱被拒之门外。
人以为张衡臣倨傲不与人相处,自中举拔得头筹之后,其三张答卷刊录于《今科讳墨》之中,广为人所传阅,竟至于江南举子人人折服,无言能辩驳,乃为江宁乡试之中头一个近乎毫无争议的头名。
主考官张朋光、吕振,却都叹惋。
一切考后的诗文酒会,张廷玉概不露面,多少人闻名无得见面,又疑心此人果真倨傲,后才有通考官杨奕绅言及其夫人张顾氏之事,众人释疑,更复叹惋之。
十年寒窗,不飞已久,一飞冲天;不鸣已久,一鸣惊人。
可若将此生残年与功名利禄抛去,能换他再来一次,不丢却顾三,怕他纵使有野心千千万万掩藏不尽,也愿忍痛割舍了去。
八月乡试,九月放榜,张廷玉名传大江南北。
然而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张廷玉再没有任何消息,不拜访任何人,不动笔写任何文章,也不见任何人。
他只在等消息……
一转眼,顾怀袖消失了快四个月,然后过年了。
张廷璐来江南,奉了命要劝张廷玉走,张廷玉却是根本不听。
谁都知道,一个大活人哪儿能消失这么久还杳无音信?张二少奶奶,早已经凶多吉少,指不定葬身到哪一处湍急的水流之中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死过多少英雄豪杰?
要再吞掉一个弱智女流之辈,何等轻而易举?
江宁大街小巷,都是一片红灯笼高挂,爆竹声声一岁除。
可张廷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孤灯一盏,伴他冷卷残墨,手已经冻僵了,张廷玉全然不曾感知。
外头阿德不敢进去,青黛救回来修养了两个月也起来了,可不敢去见张廷玉,只怕见了故人反倒生出颇多的凄楚来。
人人在这除夕夜里,都不敢进去。
张廷璐提了一坛热好的烧酒,已经到了近前,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外头罕见地下了雪,康熙三十五年的除夕夜,竟然比在京城那些年,还要寒冷。
漕帮那边的消息,是二月初九来的,那时候沈恙还坐在屋里翻账本,一页来来回回地翻了二十来回,终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钟恒进来,平静得像潭死水:“沈爷,人找见了……只是……”
手指一顿,沈恙竟然轻轻勾了勾唇,“没找见就继续找,找,继续找……”
钟恒一怔,才发现沈恙根本没有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连日来报的消息,都是找不见找不见,而今忽然找见了,就是钟恒自己都不敢相信,更何谈沈恙一日一日被磨着,听惯了坏消息,已然麻木了呢?
只可惜……
罢了。
他又出声提醒了一句:“沈爷,人已经找着了。”
沈恙刚想斥责钟恒,领了命就赶紧去办事儿,怎地还在这里杵着,却猛然醒悟过来,擡眼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钟恒道:“找见了。”
……
找见了……
账本从他手中滑落下去,沈恙也不知怎地复杂极了:“找见了啊……”
钟恒的话还没说完,他有些为难起来,这毕竟不是个好消息,便是对张廷玉那边来说,也不是好消息。
“沈爷,张二少奶奶那边出了些许问题……”
张二少奶奶找到了的消息,是初十传到张廷玉那里去的,沈恙的人说,人还在送回来的路上,有漕帮的大船护着,一路逆流而上,应当无碍。
“……只是那边的消息说,二少奶奶寒天里在水里泡久了,坏了腿,暂时下不得地。”
钟恒亲自来说这消息,他家爷却没来。
想来,多半是不愿意见张廷玉吧。
张廷玉看了钟恒许久,钟恒问:“张二爷可要钟某再说一回?”
张廷玉没说话,坐了很久。
钟恒没听张廷玉问自己,便徐徐退了出去。
张廷玉就在屋里坐了一天。
今科张英担任会试主考官,张廷玉避嫌,不参与会试,倒是一下闲了下来。
而顾怀袖的消息传回来得早,可人却迟迟不会来。
一路从长江口的位置逆流上来,又是寒冬腊月天,水流太少,船行困难,开春时候上游还没来水,船速很慢,江宁这边的船也下不去,下去了也不一定比漕帮的船快,还怕错过,左右人劝住了张廷玉,终究还是在江宁苦等。
可那感觉煎熬,倒不如让他沿途奔波去。
等漕帮那边的船到了江宁地界,众人接了消息出去,都在码头边等着,遥遥便见到一搜黑色的大船从远处过来,泊在水湾里。
船板刚刚往岸边搭好,张廷玉便直接上去了,拉都拉不住。
他一颗心在胸腔里面狂跳,每走一步都像是戳在刀尖上,船上漕帮的人都震骇地看着这瘦得跟枯骨一样的男人,却发现他骤然在船舱前面停下了。
外头有一道稀疏的草帘,张廷玉撩了帘子进去,便发现窗边安了张躺椅,顾怀袖两腿垂着,盖着条厚厚的毯子,听见声音扭头回来看他。
人瘦了好多,两只眼睛嵌着,大得吓人,脸色异常地苍白,见到他的时候似乎也怔怔的。
张廷玉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怀袖。
她没说话,却忽的笑了。
他上去握她手,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冲淡了一切:“怀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