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屋,张廷玉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好在他也没出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跟朋友喝了喝酒。
只是顾怀袖不大相信他,将他按住扒了一半衣服,才相信他是干正事儿去了。
距离中秋灯会已经没多少天了,廖逢源那边的船已经给张廷玉准备好。
刚刚结束了一轮审问,顾怀袖靠在躺椅上,张廷玉则直接翘着腿去了榻上。
顾怀袖笑了一声,嘲讽他道:“二爷酒量好,千杯不醉,瞧您这狼狈的。”
“昨日是真有大事,不过也没喝多少。”张廷玉怎会暴露自己千杯不醉的事实呢?他也就是听他们谋划,听来劲儿了,“我若是告诉你,中秋灯会上要出大事,你还去吗?”
心头一凛,大事?顾怀袖擡眼,“近日来,江宁的大事,也就关于沈铁算盘这一件了吧?”
“可不是?”张廷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又道,“正是这一件。”
“那……”
顾怀袖蹙了眉,手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到底是多大的事情?”
张廷玉不会平白无故来问她还去不去,这件事到底大到什么程度,顾怀袖必须知道,否则怎么能下决定?
更何况,顾怀袖对这件事也很好奇。
很明显,有人想要对付沈恙,可是沈恙现在跟廖逢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两个人从八月初潜伏到现在,外头一点风声都没露,似乎也没人知道沈恙还活着。
可是他们在暗处,沈恙若是已经决定要在中秋灯会上动手,那肯定是得知什么要紧的消息了吧?
或者说,他一旦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必定能肯定自己不会被刺杀,或者说有能力自保。
当初杀沈恙的人死了一船,便该知道沈恙背后还有依仗。
如今沈恙示弱,只是在引蛇出洞。
这人心机很漂亮,心思也狠毒,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亿万家财投之于这一场豪赌,竟然面不改色。
说起来,顾怀袖还真有些佩服这人。
豁得出去,是个能成大事的。
张廷玉仿佛知道顾怀袖是怎么想的,直接泼冷水:“这人心毒手毒,心思狠辣,即便如今能成大事,也不是长远之态。如今如何盛,往后便如何败。”
他一直自诩“铁口直断张半仙”,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听了他这话,顾怀袖老大不高兴了:“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我倒是觉得这一位有一点意思了。不过你别回避话题啊,事儿怎么回事?”
肯定是他们昨天讨论了什么了,否则张廷玉不会现在来说。
“现在是众多的商贾,见沈恙不在,心思就活泛了起来。按着那船上的惨状看,沈恙多半是凶多吉少,这时候他留下来的那些生意怎么办?”
张廷玉说着,顾怀袖听着。
她转眼想到那一天冲进来的人。
张廷玉又道:“这些人个个都是狼子野心,一面不敢说自己要对付沈恙和他留下来的生意,只逼问着廖逢源,可是廖逢源在这些人面前其实也是一样的。很少有人知道沈恙到底是怎么被针对的,也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要动他,他们更不知道,廖逢源与沈恙在一条船上。所以……他们信任着廖逢源,把消息告诉廖掌柜的,想要他跟着他们一起瓜分掉沈恙的生意。”
顾怀袖瞬间明白了,也就是说……
廖逢源现在是沈恙的内线?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沈恙失踪”这样的前提下,得知那些图谋不轨的对手们的动向,在背后算计人,对沈恙来说怕是易如反掌了。
从张廷玉之前说的来看,沈恙是准备在中秋灯会这一天对他们亮刀?
她等着张廷玉继续说。
张廷玉也懒得再隐瞒,顾怀袖知道轻重,也不会往外面说:“那些人的底线,就是中秋灯会那一日。廖逢源现在拖着那一群人,并且表现出他想要独吞沈恙留下来的生意的意思,现在内部已经有了故意制造出来的裂痕。”
其实现在如果顾怀袖随便叫个人出去打听,就可以知道整个江宁已经传遍了风言风语。
群龙不能无首,原本由沈阳控制着的布行和茶行,都面临着危机,如果再没个人出来主持大局,怕真的要出大事,所以他们决定在中秋这一天选出新的主事者。
正好是中秋灯会,大家一边游湖一边选,也很应景。
所以……
中秋灯会这一天,肯定会有好戏看。
顾怀袖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她翻身起来,凑到了床榻边,坐下来问张廷玉:“咱们到时候一定得去,还要找个看戏的好地方,他们是不是会在一条大船上?我们可也能进去?”
张廷玉顿时头疼了起来,忽道:“我不该同你说这些。”
他宿醉回来,只将眼睛一闭,不说话了。
顾怀袖就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打了打扇子,又站到窗边去。
出去置办衣裳的丫鬟回来了,那是给李卫裁的两身,叫他换上了出来走走。
江宁这院子里的丫鬟不多,桐城那边的多福多喜是贴身伺候顾怀袖的,到了这边之后又买了几个扫撒丫鬟,外有一个看屋子的婆子跟几个仆役。
现在人都出来了,看着整个院子里唯一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子。
刚刚换了新衣裳的李卫有些不大好意思,似乎觉得怕弄脏了衣裳,所以有些小心翼翼。
一张脸已经洗干净,就是看着太瘦,两眼倒是有神。
因着在市井之中混多了,小小年纪就带了一点流里流气,眼神也比平常这个年纪的孩子成熟多了。
顾怀袖看了一会儿,便打了个呵欠,也躺在张廷玉身边困觉去了。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灯会的一天。
天还没亮,大街上便已经热闹了起来,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顾怀袖破天荒地醒得很早,看张廷玉还没起身,连忙将他也叫了起来。
张廷玉睁开眼发现天都没亮,无奈极了:“少奶奶,要有事儿也是晚上了,您现在多睡一会儿,免得晚上打瞌睡。”
说完,竟然又把顾怀袖往被子里一塞,闭上了眼睛。
整个江宁临近中秋,却是越来越乱。
也不知道是谁的人上来寻衅生事,竟然砸了当初挂在沈恙名下的米铺,没过两天又有几间铺面被砸了。
属于沈恙的那些铺面,关门的关门,倒戈的倒戈。
现在看见还开着的铺面上,基本都将门口那一把小算盘给取了下来,不是砸了就是扔了。胆子小的把算盘给藏起来,想着万一沈恙还没死,等沈恙一回来就挂上去,免得到时候遭殃。
可没人知道,在他们将门口的算盘取下来的时候,就有廖逢源的人顺着大街小巷转了一圈,将这些铺面的名字给记了下来。
不仅仅是江宁,扬州、杭州、苏州、高邮等等地方,该出事的也都已经出事了。
沈铁算盘消失了小半个月,整个江宁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都开始崩碎。
那一把代表着江南商贾传奇的小算盘,开始逐渐地消失,不少人开始传言“沈恙倒了”,或者说他死了,或者说他走了隐退了。
反正什么说法都有,也有人猜测他还活着,可是根本拿不出证据来。
大家都是两眼一抓瞎,现在就看谁本事大,能抢到更多的地盘了。
事到如今,谁还相信沈恙有机会翻盘?
今天晚上,江南各大商贾都来凑热闹了,原本没准备参加中秋灯会的都来了。
秦淮内河河道上,停了不知多少大船,空前热闹。
白天顾怀袖跟张廷玉没出门,倒是下面的丫鬟婆子们出去买了不少东西,在院子里面说话,阿德青黛跟李卫等人也都跟着在那边聊天。
张廷玉前几天修书去了京城,问候一下那边的亲人,顾怀袖给顾家的书信也去了。
一到晚上,顾怀袖终于坐不住了,正好廖逢源那边也来人请,便一同上了马车。
他们没有去葵夏园,而是直接到了河边,那里正停着一条颇为华丽的画舫。
张廷玉扶着顾怀袖上了船,便见到里面坐着的人,正好,都是认识的。
廖逢源在前面自不必说,同来的还有他夫人刘氏,靠里坐着邬思道与沈恙二人,还有几个不认识的。
邬思道很久不见,如今也只是一袭青衫,不见得有多华丽,顶多手里端着的酒变成了陈年的杏花村。
至于沈恙,今日对他来说似乎不一般,一身黑底绸缎长袍上绣着暗银宝相花纹,腰上挂了块玉制刀币模样的坠儿,手里捏着一对儿老红油亮的核桃,慢悠悠地转着。
张廷玉顾怀袖一进来,廖逢源夫妇便过来了。
顾怀袖跟着刘氏去了后面,绕开船的前厅,往屏风后面走,沈恙目光跟着一转,不过很快又转回来,看向了张廷玉。
他们这条船一会儿还要往河中间靠。
整条秦淮河上,流光溢彩,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歌声曲儿声此起彼伏。
每年这时候,甭管你是本地的高官还是富商,手里捏了一把金子扔进河里,都未必能听见响。
河中心有一条华丽的大船,周围挂满了灯笼,现在还没什么人在上头。
进来的时候,张廷玉往那边瞧了一眼,这才过来坐下。
廖逢源道:“现在离开始还早,沈爷您一会儿去里面坐着,我再去探探消息。”
沈恙心想那感情好,张二少奶奶不也在里面吗?
不过廖逢源也想着,刘氏也在里面呢。
邬思道上前给张廷玉见礼:“二爷,久已不见了。”
“邬先生客气。”张廷玉当初帮过邬思道,邬思道也不会猜不出来的,所以才主动跟张廷玉说话。
现在邬思道是廖逢源这边的智囊,人人都喊一声邬先生,只是他又觉得这活儿太累,还不如当个教书先生高兴。
好歹多日的忙碌,今天就要有结果,邬思道也有些期待起来。
除了他们这里的几个人,怕是整个江宁都不一定能找出第二个清楚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的人。
或许,沈恙的暗棋知道。
顾怀袖听见前面说话,她看了一眼刘氏,知道这是廖逢源的元配。
刘氏只是个普通人家出来的,她嫁给廖逢源的时候,廖逢源还没发迹呢。相比起年纪轻轻的顾怀袖,刘氏只能算垂垂老矣,有四十好几,近五十岁了。
脸上生了皱纹,头发也有些白了,身边的丫鬟倒是水玉玲珑地。
刘氏拉着顾怀袖的手,只道:“瞧见您这样贵气的人儿,真正是我的福气了。听说张二公子办了我家那口子不知多少忙,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啊。”
“廖掌柜的也帮了我家二爷不少,您何必这样客气?”
顾怀袖没想到刘氏对自己这么热情,不过想想又觉得多半是廖逢源安排的,毕竟顾怀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情况,来个熟悉这里的人带着自己玩,倒是不错的。
刘氏“嗨”了一声,“这可不是客气,是真心话呢。男人们谈事儿,咱们女人家,现在开船了,要不咱们沿河猜猜灯谜去吧。”
那边是船头,这边穿过去就是船尾。
中秋之夜,河上却有一溜的小船,每条船上都挂着灯笼,每个灯笼上贴着灯谜。
若是知道哪个灯谜的谜底,便口述或者写回去,就能得那只写着灯谜的灯笼回来,挂在自家的船上。
等着子时前两刻,谁家船上的灯笼最多,谁就讨得了今年的好彩头。
这一场灯谜会年年都要办,灯谜是一部分商贾们出钱来请人出的,参加灯谜会的那一部分商贾则请各式各样的文人到船上来,大家一起帮着猜灯谜。
若是谁有幸拔得了头筹,那就是脸上有光,相当有面子的事情。
顾怀袖还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活动,有些好奇。
她手里捏着把画着折枝石榴的扇子,往船后走,果然看见河岸边挤挤攘攘全是灯笼。
船刻意划得很慢,甚至是顺着水流走,不划的时候几乎不怎么动。
划船的听着顾怀袖他们的使唤,暂时停了一点。
刘氏叹了口气:“我大字不识一个,猜灯谜只能靠二少奶奶了。”
顾怀袖左右一看,自己身边的青黛可以用,前面阿德也能用,便叫多福去前面找二爷借人。
阿德还在前面,站在二爷身后听着事儿,多福那边从船边过来,站在外头躬身告道:“二爷,二少奶奶说找您借个人。”
借个人?
张廷玉怪道:“我出来就带了阿德,少奶奶待作甚,又借谁?”
多福道:“二少奶奶就是借阿德,在后面猜灯谜呢,说是要找识字的去凑数儿。”
这也不过就是讨个好彩头,她竟然也这样上心,这还不是自家的船呢。
张廷玉哑然失笑,回头跟阿德摆摆手:“少奶奶看得起你,你便去……哎,等等。”
他忽然又顿住,扫了众人一眼,“现在大家也是干坐着,咱们若是一直在里头坐着也惹人怀疑,不如一起出去对灯谜,时间还早呢。”
子时之前的半个时辰,众人才会齐聚到最中心的大船上,那个时候才是众人商议之时。
现在坐在船里,也是没事儿干。
夜里的秦淮河,被灯笼映照得跟流光溢彩。
众人对望一眼,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纷纷表示赞同,连沈恙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只可惜,张廷玉临出去之前,忽然说了一句:“沈爷现在还不能出现,您就在里面坐着吧。”
沈恙转动着核桃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他眯眼看着张廷玉,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才道:“还是张二爷考虑周全。”
考虑当然要周全了。
张廷玉是男人,对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
若非沈恙现在与廖逢源捆绑在一起,估计张廷玉早筹备着借刀杀人,干脆让沈恙去死了。
不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有的忌讳,自己默默记下也就罢了,来日方长,有的是时机报复。
娶个媳妇儿也不容易,创业容易守业难啊。
张廷玉满心感慨地出去了,邬思道等人也到了船边。
他们在前面,顾怀袖跟丫鬟们在后面,也叫了阿德来帮忙。
船行很慢,人人都在猜灯谜。
船里一下只有沈恙一个人,显得冷冷清清的,他一手拿了个核桃,相互地碰了碰,听着外面对灯谜的声音,终究还是有些意动。
船边的阴影里站着人,沈恙使了个眼色,便见那人出去了,将船边挂着的各色灯笼调换了一下顺序。
待看着这一切做完,沈恙才悠闲地踱过了屏风,往船的后半截走。
从后面这里,能看见在外头的刘氏和顾怀袖,沈恙现在是个危险人物,还不能出去,只端着壶酒坐在里面看着。
美人身段窈窕,说句轻浮的话,见过秦淮河上那么多美人,却不曾见过这样漂亮的。
甭管是那一张脸,还是一颦一笑,都跟小钩子一样勾得沈恙心痒。
他忽地想起早些年见过的苏州芝柳楼的花魁娘子,艳丽动人,可要真说却难及张二少奶奶万一。
毕竟是风尘之中的人,心思没张二少奶奶剔透活泛,或者说算计的东西不一样,太世故。张二少奶奶的眼神虽世故,可通透,可比旁人多一分冷静,两分睿智。胆子大的女人,还带点小坏脾气,够辣,也敢耍手段,颇有点恣意妄为的感觉。
可要仔细算算,又不觉得这女人哪件事真能算出格。
每一件事,都是踩着线走的。
沈恙看着美人,就着酒喝,竟然也觉得有意思。
前面青黛挠了挠头,“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这谜面……”
顾怀袖一笑,“不是缺衣少食吗?”
缺“一”少“十”。
青黛顿时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倒是猜得头都疼了。”
顾怀袖瞧着对面的灯谜,一张张晃过去,忽地“咦”了一声,“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里头的沈恙忽地一笑,开口便道:“东海有条……”
“东海有条鱼,无头亦无尾,更除脊梁骨。”
船侧忽然传来个声音,沈恙面色微变,住了嘴。
那声音含着笑意,引得众人回头看。
顾怀袖一听便知是张廷玉,她不由得笑了。
张廷玉又揶揄她:“看你倒是最近疏懒,竟给忘了。”
犹记当初,顾怀袖被罚练字,写的似乎便是这一对谜语。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朝着对面道:“灯笼拿来,我们猜着了。”
不想,对面看谜语的却不明白,“这叫打一个字,夫人您还没给答案呢。”
沈恙阴沉了脸,锁了眉,却将酒壶一放,起身走了,嘴里只突出俩字儿来:“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