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聆兰轩挑了一盆兰,顾怀袖没怎么瞧出雅致来,倒是张廷玉喜欢得不行。他跟聆兰轩的老板仿佛认识,两个人聊了一阵,然后老板开口就要一千二百两银子。
顾怀袖忍无可忍,终于把张廷玉拖走了。
“哎,你干什么?”
张廷玉有些哭笑不得,那一盆兰花可不一样,顾怀袖直接把自己拉走,回头那兰花别人买去了怎么办?
顾怀袖却懒得管那么多:“钱多了没地儿烧,屋里摆什么花不是摆?偏生你喜欢那东西,走了。”
俗人顾三,从不管这些。
张廷玉站在聆兰轩前,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跟着顾怀袖走了。
只听说过男人管着女人花钱,怎的到了他这里就倒回来了?
看见顾怀袖要回车里,张廷玉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他站到车辕旁边:“不再逛逛?”
“我想出去听戏。”
都说扬马苏戏,顾怀袖也想开开眼界。
这要求定然算是出格,可她如此坦白,倒让张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廷玉想了想,“中秋灯会的时候,河上会有人唱戏的,到时候再看吧。岸上的这些戏台,都是大老爷们儿去的地方,要不就是请戏班子回自家园子唱,咱们那院儿太小,装不下。”
说的也是,顾怀袖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撩着帘子,便要进去,临了却又顿住:“咱们也去河上灯会吗?”
张廷玉上来,扶了她一把,两人进了车内,坐下,他才道:“去啊。我已问廖掌柜的借了一条船,届时满河都是游船,大户人家都是要出去的。”
“这倒是有机会开开眼界了。”
顾怀袖舒展了舒展筋骨,已经有些期待过几天的事情了。
远离了京城,仿佛就远离了忧烦。
当初的一切,似乎都跟顾怀袖没有关系。
甚至……
她完全不用去想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整日与张廷玉游这游那,即便是遇见种种棘手的事情,与他们二人的关系也往往不是很大。
看客的心态,日子变得慢悠悠。
顾怀袖搭上眼皮,“阿德还没回来吗?”
“不是被你支使着去找那个小乞儿了吗?”
张廷玉可不会认为李卫是什么良民,早年虽不知他怎么在京城,可敢当街抢人东西,满嘴谎话,便知道是个黑心肠的。
因他觉着自己看事儿更清楚,尤其明白那眼神,所以才觉得顾怀袖不该动恻隐之心。
可……
一向铁石心肠的女人,被人平白喊了干娘,还破例救人,想想也别有一番味道的。
张廷玉忽然道:“咱们要个孩子?”
“……”
她手指僵硬了一下,回头看张廷玉,一双眼底透着几分奇异的沉默,只道:“顺其自然便好,我若没孩子,你会休我吗?”
张廷玉失笑,摸了摸她额头,“没发烧呀。”
顾怀袖拍开他手,唇角下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生孩子这种事儿哪儿能勉强……唔,你今儿晚上去睡书房可以吗?”
张廷玉顿时没话说了,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二少奶奶,您就折腾我吧。”
这时候,便格外想将他眼前这小小女子拆了吞进肚里去。
张廷玉搂着她的腰,只道:“有耕耘才有收获,看样子你二爷我还不够努力。”
顾怀袖掐他腰,“无耻。”
两个人笑闹着,马车慢悠悠地朝前面走,一直等到回了家,阿德那边才有消息。
顾怀袖没想到阿德竟然把李卫给领回来了,顿时有些诧异,她还拿着鸡毛掸子戳前面那一只蓝釉堆花瓶,乍一见人进来,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差点将花瓶给戳落下去。
“怎的带他回来了?玉佩呢?”
她叫阿德去又不是把这小子解救回来,只是为了玉佩。
当初那玉佩乃是形制一样的两只,一只给了孙连翘,一只还在李卫这里。虽不是一对儿,可到底跟孙连翘一样的玉佩落在别人手里总是不好。
顾怀袖原本已经将这件事给放下,现在看见李卫当然要给办得后顾无忧。
李卫说玉佩已经当掉了,可顾怀袖还记得当时在茶棚里面瞧见人走过去,腰上挂着的就是那玉佩。
若真如李卫所言,玉佩当掉了,那买玉佩的人少说也是个富人,不该如当日所见一样穿着粗麻布的衣裳。
顾怀袖眼力见儿还是有的,那一日从茶棚外面经过的,因当就是李卫。
顾怀袖想了想,叫人进来,看李卫还是埋着头,瘦得皮包骨一样,不知怎地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撒谎的本事倒是一流。你且说说,几日之前外河上沈铁算盘的船出了事,死了一船人的时候,你在哪儿?”
李卫惊讶地擡头,沈铁算盘的名头他自然听说过,那一日出事的时候他也在。
可……
顾怀袖怎么知道的?
心知自己瞒不住,也不知张二少奶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如实道:“当时小人跟着船上人在跑腿。”
“那当日你可也戴着玉佩走的?”
顾怀袖挑眉问,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
人很小,心很野。难说不是好苗子,只可惜长得有些歪了。
顾怀袖暗叹的时候,张廷玉已经端着一把紫砂壶进来了,正在把玩着,忽然瞥见这小子,只往圈椅上一坐,便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不插话。
顾怀袖回头压低声音:“你怎地来了?”
“刚跟人斗对联,赢了一把紫砂壶,就回来了。”
最近张廷玉在江宁可谓是春风得意,江南文风很盛,多的是文人士子动口动笔,往往喜欢拿件东西当彩头。张廷玉大部分时候都在旁观,只有瞧见自己喜欢的东西了,才会参与进去。
不过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定是手到擒来。
今儿这紫砂壶,也是白得来的。
顾怀袖听着,笑骂了一声:“如今二爷是比那京城八旗公子哥儿更潇洒了,斗鸡走狗赌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风月场里一进一出,快活似神仙。”
“你又说到哪儿去了?”张廷玉把紫砂壶一放,“整日里便知道摸黑我。这小鬼又是怎么回事?”
说的是李卫。
顾怀袖也坐下来,又看李卫:“那一日我方到江宁,就在茶棚里坐着,瞧见那玉佩从我面前过去的,只是没见着你人。甭告诉我,玉佩就是这几天当了的。”
“二少奶奶所言不错。”
李卫飞快地瞥了顾怀袖一眼,说了这一句。
顾怀袖气笑了:“得,又是你娘没了对吧?”
她一心觉得李卫嘴里没一句实话,在京城的时候,便听他说他娘病重,这时候又说没了,若他娘在世,怎么也不这样说啊。
摸不准这小子是不是又在撒谎,顾怀袖道:“若是你娘病了,带我去瞧瞧你娘,咱们找个大夫给治治;若是你娘没了,你也带我去看看,好歹你这样为着你娘,也算是有孝心,不管怎样,已去者为大,在世之人尽尽心也成,好歹下了葬……”
李卫却道:“方才回去的时候,我娘已被人葬下了……”
这时候,顾怀袖忽然想威吓他,再扯谎扭送他进官府,想想又算了,鸡毛蒜皮小事。
正巧这时候廖逢源那边的人又来请张廷玉,张廷玉叹了口气,道:“跟你老板说,我就去。”
那人奉命来传话,话传到了便走。
张廷玉跟顾怀袖说了一声,便起身去了,他出门的时候原想要带阿德去,不过忽然瞥见堂屋那边的情况,便对阿德道:“回头若是二少奶奶要赶那小子走,你便收留了他吧,看着怪可怜的。留在院儿里打杂做事,怎么都成……”
阿德有些不明白:“二爷您这是?”
“忽地想起来,我前几年也没比这小子好到哪里去。”
张廷玉笑笑,叹了一声。
阿德却陡然明白了过来,他心疼自家爷,只道:“小的明白了,只是若二少奶奶不同意……”
“她顶多嘴上说两句,一会儿骂我两句,你瞧着吧,该收留还是要收留。”
张廷玉多了解她呀?反正家里也不缺钱,多养个人也不妨事的。
阿德送张廷玉这边上了轿子,又回来伺候顾怀袖,却见顾怀袖提溜着李卫的领子。
“瞧瞧你穿成什么样?出去坑蒙拐骗,也好意思说见你娘去?有什么去不得的?要不就是你坑骗我,要不就你自己没脸去。”
顾怀袖皱着眉,眼底带着不悦。
李卫挣扎,很想踹她,不过是平白大路上喊了声干娘,她怎么比自己的娘还麻烦?
李卫真是欲哭无泪,看见阿德过来,便知道自己挣脱不了了,垂头丧气下来:“那我带你去看看……”
很好,达成一致。
这还是李卫头一回坐马车,虽然不敢进去,可跟阿德坐在前面,却觉得很有意思。
他小孩子心性起来,兴奋得不行,还想去帮车夫赶马,被阿德敲了头,叫他安静,别吵了车里二少奶奶。
顾怀袖倒是不觉得吵,她垂眸下来盘算了盘算。
兴许每个对后事有所预料的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
也许,这个李卫就是以后的李卫。
她缓缓闭上眼睛,却抠着手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原本已经忘记了许久的事情,又浮现了出来。
如今才康熙三十一年,距离那些个爷们闹出事儿来还早得很,只是她本以为四阿哥此刻应当对太子忠心耿耿,不了竟然早就开始了谋划。
最终夺得皇位的乃是雍正,那么这一位四爷,又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对那位子有了野心?
没有野心,不能成大事。
顾怀袖也是有野心的人。
京城张家那边,张英深得皇帝器重,大哥张廷瓒却游走在太子与四阿哥之间,而张廷玉如今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官二代。
至于李卫,怕也只是白身穷小子。
她屈腿坐在车内,敲着前面阿德跟李卫一大一小两点影子,也不知怎么忽然勾了勾唇。
罢了,能争则争,不能争顺其自然也好。
很快,前面李卫喊了一声“到了”,于是马车停下。
顾怀袖下车来,却发现这里果真是一片荒郊野岭,东面便是乱葬岗,西面却有一片坟地,有不少的小土包都堆在那里。
阿德有些慎重,“二少奶奶,要不小的跟他去看,您在这里等着?”
这样的地方,一向是活人避讳着的,怕沾了晦气。
顾怀袖却不是那信这些的人,她只慢慢地扶着青黛的手下来,淡淡道:“死人如何能与活人斗?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倒比我还怕得慌,走吧。”
青黛是了解顾怀袖的,看阿德有些为难,劝他到:“二少奶奶从不避讳这些的,你如今不知道,往后便知道了。”
阿德摸了摸自己头,“往后小的记住了。”
他又回头看李卫道:“你带个路吧。”
李卫点点头,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面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坟包,这里没有几个人,只有他们一行,马车停在外头,周遭寂静。
李卫到了一处新修的坟头,旁边不远处还有座新堆起来的小土包,看着寒酸。
顾怀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那一座坟前立着的墓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便是你娘的墓吗?”
李卫站在墓碑前面,闷闷地“嗯”了一声,两手握紧了很久没松开。
阿德有些迟疑地看了顾怀袖一眼,顾怀袖冲他摇了摇头,微微地叹息。
她的目光越过了这一座坟,瞧着前面新堆起来的小土包,又无奈勾唇,上去拍了拍李卫的肩膀,道:“别哭了,我信你了,不给你娘磕个头吗?”
李卫背对着顾怀袖,举起袖子擦了擦脸,又摇摇头,却没说话。
顾怀袖于是收回手,道:“那便走吧,往后来的时间还多,你自己来看看就是了。”
后面阿德青黛等人都沉默了,相互地望着,顾怀袖却已经转身,朝着来路走了。
他们回了马车边许久,也没见李卫回来,过了约莫有一刻钟,才看他红着眼睛回来。
顾怀袖没说话,只看了一眼阿德:“二爷走的时候有交代你什么?”
否则依着张廷玉的性子,怎么也要带个得力的人在身边的,怎么会把阿德留在这里?
阿德讪讪笑了:“二少奶奶真是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二爷说看着这小子聪明,若是他愿意便收了在身边使唤,也好过他在外面漂泊流浪着,算是咱家做个善事。”
果不其然,阿德一说这话,顾怀袖冷笑了一声,也不说李卫如何,只骂张廷玉:“你家二爷就是个多管闲事的,没得给自己揽上一堆祸事,他自己愿意劳累,便自己劳累。总而言之,这主意是他出的,回头后悔也是你二爷的事儿。”
说完,她转身便上了车,懒得管旁人了。
阿德留在外头,忽然窃笑了一声。
哎,跟在两位主子身边也有一年多了,今儿才算是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二少奶奶素来是个心肠硬的,看看在京城时候那手段,即便是对着年幼的四公子都没心软过,该耍的手腕一样不少。二爷这回主动说什么留李卫在身边使唤,无非是帮二少奶奶说,可谓是用心良苦。
这两口子自己怕是心知肚明,还要矫情过来,矫情过去,也是绝了。
阿德自己琢磨琢磨,忽然就乐呵了。
他回头一看李卫,只搂着他肩膀,也不嫌弃这小子满嘴谎话,拉他上车的时候只跟他说:“甭管你如今是啥样,生你养你的娘,总不会嫌弃你的。莫哭了,走喽!”
车驾回了别院,顾怀袖下车进屋,晚上得了廖逢源那边的消息,说张廷玉今儿晚上兴许不回来了。
她差点气得砸了东西,回头来又舍不得手里汝窑白瓷的茶杯,悻悻收回来,只对阿德道:“滚滚滚,都滚,叫你家爷滚得远远的,别回来了。”
阿德冷汗涔涔,连声应了就要退出去。
不料,顾怀袖又叫住了他,“去给李卫做两身衣裳吧,咱院里他若愿意待,便随便他做,当个杂役跑腿儿之类的也成,给他月钱……你二爷收他当了小厮,虽未必使唤他,可还是要放月钱。这都是为着二爷名声想……罢了,那坟头也别管了,咱们都当不知道这事儿。”
阿德等人都是识几个字的,可李卫不识字,甚至不一定知道墓碑上那些是什么。
今儿白天,李卫指的那墓碑上,根本不是“李某某氏”,甚至没一个姓儿对得上,明显是别人家的墓碑。
倒是那坟墓旁边有个小土包,是新堆的,看着浅浅的一个,一般人也不会觉得那是坟包。
顾怀袖这里的人,倒是一下子心知肚明了。
她手指搅着茶杯之中的茶水,蘸着轻轻在桌面上画字,声音也轻轻的:“他兴许只不想旁人知道他娘葬得不体面,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有骨气,也得有本事才行,且看他往后长不长本事吧。”
说完,她摆摆手,也没有听阿德说什么的意思,便叫他去了。
阿德躬身出去,仔细想想,忽然想起当初二爷偶然说顾怀袖……
一面是蛇蝎的刁钻毒辣,一面是仁慈的菩萨心肠。
至于到底是哪一面?
犹记得二爷将一只手伸出来,轻轻地翻覆了两下,笑笑却不说话。
阿德也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学着当初的二爷翻过去,又覆过来,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可又说不清道不明。
嗨,他想这么多作甚?
二爷跟二少奶奶,压根儿就是俩矫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