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问题,可难住张二公子了。
不过他并没有来得及回答的机会,外面忽然有了声音。
“大爷。”
“给大爷请安。”
顾怀袖眉头一皱,却已经坐直了身子,张廷玉正好避过顾怀袖这个问题。
他低眉一瞧她,却见她抿着嘴唇,颇有几分不满。
“我出去一下。”
兄弟之间,总有一些话要说,更何况是他们张家两兄弟?
张廷玉背着手,一步步往外面走,看着似乎很轻松,可后面顾怀袖觉得他脚步很沉。
她见张廷玉走了,原是有一种窥探的想法,想知道兄弟两人要谈谈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就像是她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让别人触碰一样,张廷玉也不一定希望别人对他了解太深。
风从门外进来,很快那门又被丫鬟们掩上,张廷瓒的衣袂翻起来,他擡眼一看,张廷玉已经出来了。
“大哥。”
他喊了一声。
张廷瓒点点头,想要说什么,却先叹了一口气。
“过来说吧,手谈一局?”
外面也摆着棋盘,张廷玉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兄弟两个人面对面地盘腿坐下,张廷玉执黑先行。
第一子落在天元的位置,是张廷玉一贯的下法。也只有在张廷瓒面前,他下棋会这样不遮掩。
张廷瓒捏着棋子,轻轻扣着桌面:“今儿晚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张廷玉“嗯”了一声,等着张廷瓒落子。
张廷瓒是张家的嫡长子,年纪大了张廷玉不少,几乎是看着他长起来的。
现在张英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张廷瓒也进入詹事府了。眼看着父子两个都在朝中,人人都知道张英有个好儿子叫张廷瓒,很本事。他们桐城张家,后继有人。
可是没有人看得见,张家潜在的危机。
张廷瓒是一个眼光很老辣的人,才识并不逊于自己的父亲。有时候因为身处的位置不一样,因而见着的东西也不相同。所以,张廷瓒在某些地方,想得不如自己父亲深远,看有的地方却了解得很透彻。
比如二弟。
比如他母亲吴氏。
曾有一次,张廷瓒脱口而出,说娶个聪明的媳妇还不如跟他爹一样,娶个跟吴氏一样蠢的。
那话张廷瓒没说完,可张廷玉不用想也知道。
大哥对吴氏的感觉,兴许也很复杂吧。
张廷玉一直不语,倒是张廷瓒说开了。
“今日父亲又在那边处理着公务,明日回不回还难说。现在明珠不中用了,自打徐干学一事之后,万岁爷便已经是将明珠的大权交给别人了。咱们父亲,怕就是这‘相’一个位置上的人。”
“啪嗒”,棋子落在棋盘上。
他又道:“算了,说得远了,还是谈谈今儿府里的事情吧,我已经叫人问过浣花了。你屋里那个丫鬟,也该收拾收拾了。”
张廷玉眉头一皱,他屋里的丫鬟。
“芯蕊?”
张廷瓒点点头:“都是些心术不正的,但凡你给一点甜头,他们就望着更多。贪得无厌,就像是官场上那些个刚刚开始贪的人一样,或者是一些有野心,觊觎着什么的人一样……普天之下,贪之一欲,无人能免。你只要,莫让这些人妨害到自己便好。”
没等张廷玉回话,也不想他为难,更懒得去想那么多的事情,张廷瓒直接道:“我已经替你料理干净,回去只管让弟媳睡个好觉。”
张廷玉手指一顿,却道:“大哥用心良苦。”
可不是用心良苦啊……
张廷瓒眼底复杂:“我若不这么小心着,真怕你就这样一甩袖子,离开这个家……那时候,从哪儿拼凑出如今这一个家来?”
手里的棋子,刚刚落到手中的时候,是冷的,可捏着捏着就暖了。
张廷玉才意识到,该自己落子了。
他随手一放,看见自己放了个角,摇头失笑,下错了。
只可惜,落子无悔。
他也懒得更改,沉稳地坐在那里,道:“大哥说的,我都明白。”
“……”
张廷瓒忽然苦笑,“我宁愿你什么都不明白。”
还记得小时候,他带着张廷玉出去玩,那个时候他还小,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娃,还没长到他胸口。
两个人一起到了河边,正看着前面过来的游船,结果张廷玉跟他开玩笑,一头就扎进了水里,说“我落水啦”。
张廷瓒原以为他也是开玩笑,结果见他没起来,立刻就着急了。
事发突然,谁又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张廷瓒也扎下去了,他却是个不会水的,张廷玉没救起来,自己却几乎去了半条命。他去阎王爷那里晃了一圈,见了见鬼差们的面,这才好不容易回来了。
那一阵他似乎昏迷了很久,醒过来却很久很久没见过张廷玉。
整日就只有吴氏不离身地伺候着他,事事亲力亲为……
等他再见到这一位二弟,冥冥之中却已经多了一道隔阂。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
张廷玉在他屋外的台阶前面跪过三天,跟吴氏磕头,说自己知错了,可吴氏无动于衷,甚至拿药碗摔他,叫他滚。
头一次,他二弟没走;第二次,他二弟还没走;直到第三次,那空了的药碗砸到张廷玉的头上,他才捂着自己的伤口,一语不发地走了。
往事如烟,就这么笼罩了张廷瓒的思绪。
他素来是张英儿子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旁人也一直这么说。
可衡臣……
发生那件事之前,张廷玉其实很聪明,吟诗作对,琴棋书画,都很通晓。
然而事后,那些才华,就像是方仲永之泯然众人一样,渐渐从他身上消散了。
张家二公子是所谓神童的说法,也渐渐无人提起了。
于是,他这二弟的话越来越少,资质似乎也越来越平庸。
先生出的对子,他永远只对出普通的下联来,作诗也总是有一些粗心的错漏……
更不要说什么经义策论了,写出来永远都是陈词滥调……
“我倒宁愿,当初我就淹死在了那水里,也好过现在看着如今的你。”
张廷瓒“啪”地一声,落下一枚棋子,唇边的弧度,却已经不见了。
“廷玉本是平庸之辈,只劳动大哥、先生和父亲,对我期望过高,却是我力所不能及了。”张廷玉落子,却依旧很慢,很平静。
“父亲说你是内秀于心,可我素知,出那件事之前,你是才华横溢,纵横捭阖也不为过,小小年纪就时常有惊人之语。我落水近死一事后,你却似渐渐被磨得钝了……”
这些话,平白听着有些伤人。
可张廷瓒并没有半分的伤人意思,张廷玉也知道。
这府里四个兄弟,张廷玉打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游离在外了,兴许关切着他的只剩下这年长的大哥。
他欠着大哥半条命。
张廷玉看着眼前熟悉的棋盘,落下一子:“江郎才尽,仲永泯然,人之常情。天赋人以才华,亦可轻易收回。大哥对这些,不必太过看重。”
“何时你同娘一样,竟然相信这些神鬼之说?”
张廷瓒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又想起吴氏来,顿时有些头疼。
近日里,吴氏常常往房里塞人,可他请过大夫问了,陈氏的身体,真没几日好活了。这话他不是没叫人通禀给吴氏过,可不止怎的,吴氏竟然一意孤行。
他最近都直接歇在陈氏的屋里,就怕她动气,伤着自己的身体。
想起来,他的破事儿,并不比自己弟弟少。
吴氏对神鬼之说,有一种天生的迷信。
她喜欢找道士算东西,算准了,自然将道士奉若神明,道士说的事情若是还没发生,便要将以后发生的事情生拉活拽地凑在一起。若是那道士说的是错的,吴氏就会很自然地以为,这道士不是忽悠人,而是没有窥见真正的天机而已。
也就是说,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吴氏总是愿意相信道士所言的。
张英知道吴氏这怪癖,也知道她蠢,早跟外面的家丁小厮们说过了,不是特别的时候,不准放道士进门。
之前合八字这种事,算是必须的喜事,那都是习俗,所以宽松一些。
张英这人不信命,所以他信赖自己,也厌恶迷信神鬼一说的吴氏。
不过除了这一点,张英跟吴氏两个人,老夫老妻地过了这么多年,习惯是一种很难改的东西,就算对方有什么不好,到了这个年纪也都学会容忍。
张英不大回家,不大管家。
吴氏虽料理不好屋里的事情,可身边有能干的长安和王福顺家的,时间一久,吴氏自然也不用操心太多了。
张家越来越平静,张廷玉的话也越来越少。
他本来就是行二,又有些尴尬之处,日子似乎就变得更边缘。
张廷瓒是嫡长子,自然生下来就是人人都看着;张廷玉一开始也是个好的,众人都照看着,甚至幼时有神童之名。然而后面就开始变化,偏生这个时候,出了兄弟二人落水之事,吴氏因而疏远张廷玉,甚至母子形同路人。三弟廷璐年纪本来就小,讨人喜欢,在张廷玉被日渐疏远的时候,他却恰恰填补了这一个空隙,被吴氏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
廷璐一个,占着两份关怀。
这家里,也就越加地不平衡了。
后来,还有一个廷瑑……
一家子的事情,都是烂账。
都是有血肉亲情联系在一起的,真要扯清楚,哪里又有那么容易?
张廷瓒这觉得头疼,“娘就是那个脾气,你莫要往心里去。她没坏心,也就是脑子不大灵光,待寻了机会,好好清理清理这府中上下,该会好上不少。你如今还没参加科考,待大后年去,定能高中的。别想太多别的,我只盼着你好好的。”
这府里,只有张廷瓒是待他好的。
可偏偏,他张廷玉,欠着大哥半条命。
张廷玉沉默许久没有说话,他还是捏着那一枚棋子,看着棋盘上自己布下的困龙之势,最后一枚棋子却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模样。
“这困龙之势,你研究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最后一步怎么走吗?”
张廷瓒看着就叹气了,每次跟二弟下棋,就会下成这样,他都快要习惯了。
张廷玉道:“随便摆着玩儿,当不得真。大哥……”
“嗯?”张廷瓒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支持多谢你操持这一份心了。”
张廷玉终究还是没问,有些事情张廷玉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他投子认输,搅乱了棋盘,道:“天色不早了,大嫂估计还在等你呢。对了,廷瑑没事吧?”
张廷瓒摇头:“就是冻着吓着了,没什么大碍,养养就成,娇生惯养了,什么时候拉出去溜溜才是好事。”
张廷玉也不接话,要拉四弟出去走走的话,怕还要吴氏同意的。
显然张廷瓒自己也明白这道理,他摆摆手,走到门口,临出去之前却道:“二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母亲心偏,可她毕竟……还有父亲……”
一家兄弟,若不到迫不得已,张廷瓒真不想见到那样的场面。
他注视着张廷玉,只等着他点一个头。
可张廷玉想起的,却是顾怀袖手指轻轻点着他心口,问他:你还藏得住吗?
藏得住吗?
张廷玉也问自己。
可他的答案是,藏不住,也得藏。
那一个被他藏了很多年的问题,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了:“大哥,你相信兄弟两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能出人头地,一个人风光万丈,另一个一定会万劫不复的说法吗?”
张廷瓒眼神一凝:“……衡臣……”
“不过是别处听来的诨话,大哥不必在意,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
张廷玉叹气,让阿德点了灯笼来,给张廷瓒送行。
张廷瓒只道:“这些不知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怎进了你的脑子?廷玉,你别东想西想,我们一家兄弟四个,都会好好的。”
怕是张廷瓒永远也不知道,这一句话针对的其实不是张家兄弟四个,而只是针对他们兄弟二人而已。
张廷玉道:“大哥昔年舍命相救,弟弟还记得呢。大哥先回去吧,明日还要去詹事府当值,早些休息。”
“嗯,你紧着点心。”
张廷瓒终于提着灯笼走了。
过了一会儿,送他到院口的阿德回来了:“大爷说让小的别送了,也就几步路,不必劳心。”
“那你怎把灯笼也提回来了?”
张廷玉看了一眼已经吹熄的灯笼。
阿德道:“大爷说这路熟,走了快二十年,没有不认得的。”
“天冷路滑,又黑又暗,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背过身,摆摆手,却又道:“罢了,你也去休息吧。”
走了二十年的路,未必就不会再跌脚;不打个灯笼,怎么成?
张廷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回到了里屋,顾怀袖已经躺在床上,陷入半梦半醒之间了。
脸蛋透着些润润的粉色,嘴唇花瓣一样甘美,青丝如瀑,雪白的胳膊就搭在枕边上。
张廷玉见了,轻轻把手给她塞进被子里面,自己却坐在榻边,盯着那摇曳的烛火,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藏不住,也得藏。
信命吗?
不信。
可他有心病,还无心药来医。
张廷玉擡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右眼眉骨,一道长眉之中,却又很浅的一道疤痕,虽有时间将它冲淡,可有的东西早回不去了。
兄弟相克,一人登相。富贵云烟,必有一伤。
生了他的亲娘,将药碗砸到他头上,说他生来就是害人的。
他若是好了,他大哥肯定不好……
所以,他就这样平庸地过了近十年。
张廷玉想,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平庸下去了。
他不会往外面说一个字,也不会再写出“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这样的话……
张廷玉吹熄了蜡烛,去了外袍,也钻进了被窝,可在轻轻拥住顾怀袖的时候,那话又无法抑制地浮现在他心间。
她那尖尖手指,只这么一戳,将他隐藏着的渴望给戳破,然后把新的野心刻在他心底。
不,不是新的野心。
它是一直都在的,可蛰伏太久了。
久到,张廷玉自己都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