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翘进门的那一天,顾寒川满脸都是喜色。那时候顾怀袖还琢磨,这人其实根本不知道孙连翘是个什么人。
从此以后,这个年纪还没顾怀袖大的孙连翘,就成了顾怀袖的二嫂。
进门的头半个月,孙连翘还没什么动作,不过月底就已经把掌家的权力给握到了手中,根本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不过话说回来,前一阵她还在笑顾寒川,可等到自己要出阁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其实跟顾寒川没有什么区别,她又知道张廷玉些什么呢?
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顾怀袖竟然摇头笑了一声。
从无锡请回来的全福婆是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妇人,一双手有些粗糙,是远方的亲戚,六亲齐全,儿女满堂。
她帮顾怀袖上头,开脸涂眉,用细绒绞去新娘脸上细细的容貌,使面部更为光洁,又用新梳梳头。
“我以前在无锡也给人梳头,可从没见过姑娘这样好的面相,也没见过您这样通透的人。”
“我给您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四条银笋尽标齐,五梳翁娌和顺,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顾怀袖知道,梳妆出嫁之前,都要唱十梳歌,可这歌唱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有些迷茫了。
她想起那一日听见的“金玉满堂、百年好合”八个字,便觉得手心微热,冒出些薄汗来。
大红的嫁衣披在她身上,一大早就起来忙活了,却要赶在中午之前嫁娶。汉人习俗不同于满人,一个是中午,一个却是黄昏。
顾怀袖昨夜几乎没睡着,今早起来竟然也没觉得困。
她笑着问给自己梳头的阿婆,“这样梳过头了,就一定能百年好合了吗?”
“姑娘,话可不能乱说,这是个吉日呢。”
阿婆晃着梳子,连忙给顾怀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怀袖于是不言语,微微闭上眼,等着别人在自己跟前儿忙活。
她的嫁妆昨日就进了张家,跟着去的还有一个小石方,拿什么当陪嫁都是无所谓,偏偏还有个厨子。顾怀袖是顾不得别人怎么想的,没了小石方的日子,怕是能迅速瘦一圈下来。
顾怀袖是个耽于口腹之欲的人,不让她吃好,不如让她去死。
拿个厨子陪嫁算什么,顾怀袖没把自己的厨房搬过去都是好的。
十月十八,天气已经见冷了。
孙连翘掌管着如今的顾家,顾姣却只是帮忙打着下手,眼见着顾家的规矩也终于正了,府里安定了不少。
她从外面走进来,问阿婆可打扮好了,又凑到顾怀袖跟前儿来:“我出嫁的时候,可没三妹这样美,真真让人羡慕得紧。”
顾怀袖还挺喜欢这孙连翘的,接触虽然不多,可约莫是气场合适了,也还算投机。
闻孙连翘这夸她的话,顾怀袖脸都没红一下:“二嫂你就笑我吧,姑娘家最美的也就这一回了,即便是个丑八怪,这时候也该是全天下最美的。”
“哈哈……你们瞧她,真有脸,敢这样说,你不怕那些个丑八怪听了这话来打你。”
孙连翘咯咯笑起来,引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跟着笑。
时辰快到了,他们也就在前面说了一阵,孙连翘来看看这边的情况,一会儿又要出去张罗招待宾客的事情。
顾怀袖有四个陪嫁的丫鬟,一个贴身大丫鬟,这一回都跟着走。
青黛自然也在旁边,但出乎意料的是,选婆子的时候,顾怀袖并没有选张妈,而是挑了外院里一个婆子周氏,这让张妈脸上有些挂不住。
顾怀袖不会在自己身边放什么不定的因素,张妈这人,她是信不过。
时辰一到,前面的人说姑爷来接人了,顾怀袖这边就把红盖头给盖上,由一干丫鬟们簇拥着出门了。
出嫁时候,新娘的脚不能沾到地面,否则会不吉利,所以有喜娘来将顾怀袖背着出门。
张家人来迎亲,八擡的红缎子绣富贵牡丹的花轿,随行送亲的的娶亲的则一律四擡的青缎小轿。
顾怀袖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盖着盖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总之别人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要做的事情一律有喜娘或者丫鬟在旁边提点着。
其实想想,嫁人也不过这么回事。
她坐在轿子里,在红盖头底下,将袖中的糕点翻出来吃了一半,填填肚子。
没一会儿就进了内城,汉人不许住在内城,可张家毕竟不一样,康熙特批过,准许在内城建宅院。
李光地与张英,可算是此时权势最盛的汉臣了。
心里琢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她昏昏欲睡,这个时候瞌睡倒是上来,可偏偏轿子在这时候落下了。
有人在前面的地面上撒东西,混乱的也认不出是个什么,一大群小孩子这时候欢腾地跑上来,就把地面上的东西给捡起来,一片欢声笑语,热闹得紧。
顾怀袖一怔,脚步却不停,被人牵着往前面走,一步一步。
那一刻的她,只瞧得见自己脚下的路,三尺见方。
太过狭窄,她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也不知前面到底是个什么风景,看不见牵着自己的人是谁。
只有周围一片恭贺的声音,清晰极了。
上台阶,进大门,两边有人唱喏,喊着“新娘子进门”。
一直过了二门,这才停在堂屋下。
古老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顾怀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这么简单,平淡,直到被送入洞房,也不曾出现什么意外。
什么抢亲啊,逃婚啊,都没有。
太过戏剧性的东西,似乎与她毫无干系。
新房这边有一干的丫鬟婆子,顾怀袖刚刚坐到喜床上,就有个婆子领着人过来见了礼。
“奴婢等叩见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安好。”
顾怀袖轻声道:“都起身吧,青黛——”
青黛会意,上前就把早准备好的银锞子散给诸人,乐得这一溜丫鬟婆子喜笑颜开,新夫人是个出手阔绰的。
顾怀袖有些累,又有些饿,只挥手打发他们出去,等人走了,才掀了盖头,叫青黛给自己端些吃的来垫垫。
擡眼入目的红色,桌上摆着一大堆的东西,坐着的锦被里藏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她摸到一颗红枣,就往嘴里送。
青黛急得赶紧夺下来:“小姐,这个不能吃。”
顾怀袖翻白眼,起来伸了个懒腰,一把又夺回来,啃了一口,才哼声道:“有什么不能吃的?若这些东西有用,就没那么多怨妇了。都饿着呢,你也拿着吃。”
她打锦被下面摸了一把,塞给青黛。
青黛简直哭笑不得,整个人都要僵硬了。
即便是顾怀袖敢吃,她却不敢的。
“小姐,您……”
“今朝有酒今朝醉,还不知明日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京城张家大宅,顾怀袖是从来没来过的,而今看着,处处都是眼生。
四名陪嫁丫鬟都在旁边站着,她们都是顾怀袖前不久才挑出来的,不跟青黛一样与顾怀袖亲近,因而不敢上前来。
顾怀袖扫了她们一眼,又缓缓坐回去,剥了颗花生,塞进嘴里:“今儿在屋里的,都是顾府出来的。想来你们听说过我在顾府的脾性,先来这一个月,你们别给我闹事儿,都夹着尾巴做人。你们只谨记着一点,这头先一个月,你们死了,我亦是不管的。”
今时不同往日,顾怀袖离了顾府,换了新的地方,又得要处处谨慎,先摸清楚情况再做打算了。
要紧的,还是看看那愿意娶自己的张廷玉是怎么想的。
“听明白了就给我吱个声儿。”顾怀袖擡眼,打量着这四个丫鬟。
取的都是吉利的名儿,多欢、多喜、多安、多福。
这几个之前都是在顾怀袖屋子外面伺候的,她瞧着还不错,才挑了进来,算提拔了这几个。
顾怀袖一说,哪里敢不感恩戴德地跪下来表忠心?
顾怀袖微微一笑,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又叫了她们起来。
她在屋里走了一圈,略微熟悉了一下,就坐下来吃东西了。
袖子里还藏着小石方走时候留的冬瓜糖,顾怀袖也不嫌甜腻,吃了个精光,又挑着桌上几个盘子里的东西吃了,吃完了,她怕拍手,问青黛:“看得出我吃过吗?”
青黛冷汗,摇摇头。
顾怀袖吃东西的技巧颇为高明,每个盘子里抽一些东西出来吃,看着就像是每个盘子里的东西原本就是这么多一样。
顾怀袖自己退过来看了看桌面,“我也说看不出来。”
这一回吃饱了,顾怀袖就回去坐着当木头人了。
外头一直很热闹,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之间,不是文人雅士,就是达官贵人。
这一回,张英复职,面子可是老大。
作为今日的新郎官,张廷玉一直被拉着喝酒,不过他还算是很克制,并没烂醉。
一直等到天擦黑了,宾客才陆陆续续散去。
娶媳妇儿压根就是个体力活儿,张顾两家上上下下都忙了个脚不沾地。
张廷玉穿过走廊,身边跟着满脸笑容的阿德。
他性子比较沉,是个不怎么开朗的,看着很持重,经过一番周旋,也没几个人敢留下来闹洞房,这时候倒终于清静下来。
阿德搓着手:“小的这还没问爷您讨个赏呢……”
张廷玉顿住脚步,回身一看。
那一双漆黑的眼眸,让阿德一看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立刻一拍自己的脸,哎哟,二爷这性子哪里是会给人赏的?
“呵……那个……小的多嘴,多——”
“……走吧。”
张廷玉拍了拍手,又继续往前面走了。
新房里,烛火通明,带着几分暖意。
阿德站在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红纸包起来的几两银子,有些发愣……
月亮一定是打海里出来了,明天早上的日头一定是从西边出来的……这……这……
“诶,二爷您等等小的……”
张廷玉背着手,刚要从回廊上绕到东边自己的院里,阿德还在后面没跟上来。
冷不防前面一道黑影慢慢移出来,张廷玉停住了脚步:“三弟。”
张廷璐今儿喝得有点多,他年纪还不大,是个颇为天真的性子,可近来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事儿,连吴氏都常常夸他,说他越来越有他大哥的风范了。
“二哥,我有事想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若是平时,张廷璐真不会来问,可今日喝了一点酒,又加之看见二哥娶顾三进门,他觉得自己若是不问,这辈子兄弟情义指不定就走到尽头了。
所以他来了,站在冷风里等了张廷玉许久。
面上不起半分的波澜,双眸平静如深湖,张廷玉嘴唇微微一弯:“那便说个明白。”
说个明白?
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张廷璐从没觉得自己二哥这么让人看不懂过,平日里一句话不说,可他做的事情呢?
“那一日我对二哥说,我对顾三姑娘略有中意,二哥同我说,那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你的话没说完,可下面是不是想告诉弟弟,我其实并非中意顾三?”
“是。”
完全没有否认,张廷玉少见地坦荡。
对面的走廊上还有许多的丫鬟婆子们走动,宴席散了,还要撤席,都在忙活。
这边兄弟两人在走廊下的阴影处,相对而立。
张廷璐笑出声来:“我竟从不知你这么卑鄙。二哥,你当真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吗?”
卑鄙?张廷玉竟从不知,卑鄙这一个词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眼底透出些温然的笑意,眸底暗光浅浅,“三弟,慎言。”
“我前脚跟你说了我中意顾家的姑娘,你后脚跟父亲求亲去了,难道不是卑鄙?”张廷璐不觉得自己真的非顾三不可,可偏生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他一开始对顾三其实不算是有什么心意,可如今一折腾,就是要把这名字往骨头里刻了。
星月高悬,夜风微冷。
张廷玉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却背在身后,他似乎想着什么古曲,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
“所以三弟以为,何为不卑鄙?”
“……”
张廷璐忽然哑然。
何为不卑鄙?
张廷玉要怎么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来你年纪小,都是兄长们让着。”
张廷玉说着,顿了一下,他那些回忆就这样顺着他说话时候平缓的语调,平缓地从他心田淌过。
张廷璐浑身一震,擡眼看着他,极力想要看清他隐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终不能够。
他只听得见自己二哥的声音,完全与往日的温然沉稳没有区别。
张廷玉道:“可有的东西不能让,也不该让。让着让着,兴许就会让人得寸进尺。有的东西,非但不能让,更要夺。”
“想要的,夺过来,有何不可?”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阴险也好,卑鄙也罢……
张廷璐也该明白明白,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他想要,别人就要乖乖双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爱,以赠君子。
张廷玉这二十年,让得已经太多,而这一次,和这之后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让半分。
忍是一回事,让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没有理会自己弟弟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似乎漠不关心,只轻轻一甩袖子,便朝着那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间,隔着一道珠帘,投射出暖红的烛光来。
“二爷。”外面的小厮,里头的丫鬟婆子,都躬身为礼。
张廷玉掀开帘子,瞧见顶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在听见外面声音之后,微微地直了直脊背。
他唇边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等走近了,心底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来。
顾三,是他夺来的,与人夺,与天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