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千人千面不一而足,而在警务单位,永远都是单一的情景。
蓝白相间的围墙,顶着红蓝警灯的警车,进出忙碌的警员,这个挂着纺织城反扒大队牌子的单位座落在纺一路中段,是省厅来人一行的第二站,看过了拘留所里的毛贼,再看这个大队的反扒队员,甚至都有错觉了,这些反扒队员似乎和扒手有某种共通的地方,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团伙出来的。
警服肯定不会穿,穿得是五颜六色,甚至有点头发也染得五颜六色,年龄跨度也很大,小的刚入队二十郎当,老的四五十了,居然还有徐佑正总队长的下属,早听说警中这个特殊存在的队伍不拘小节,不过乍见之下,还是给省厅的来人吃惊不小。
“一多半是辅警,限于我们的编制和经费,只能勉力维持。这个大队主要负责东郊这一带的景区、客运站,以及一个博物馆,在长安的推荐景点里,客流量很大,大部分扒手都是景点里逮回来的。”任兆文副局长介绍着。
厉闯大队长前面领着路,徐总队长给孙教授补充道着:“本来反扒不算是治安中的重中之重,不过这些年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这个事就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市里发生过几次外国游客被扒的案子,造成的影响很坏,总队陆续向反扒工作上投入的经费和设备现在已经排在其他警种之上了,没建队之前,这儿就老程……就是刚才见得那位光头白胡子的,他带一个组五个人就行,现在已经装备一个大队了,人数翻了十倍,还是捉襟见肘,楼上就是直联各景点的监控,一般中午以后,随着每天客流高峰的到来,就开始忙活了。”
回头时,能看到那些刚刚开完短会上路的反扒队员们,如果细想一下,那些奇装异服的装扮就有合理的解释了,这个样子混进去自天南海北的游客队伍里,肯定毫无违和之感啊。
“没办法,被逼出来的,不但形似,还得神似,在识人眼光上,我们的队员和贼还是有差别的,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扒手,有时候在人堆里都能瞄到我们化妆的反扒队员。”厉闯大队长道。
莫名给出的一句话,恰恰是孙韶霜心里在想的内容,她不得不对这位姓厉的大队长刮目相看了,她笑了笑道着:“你眼光也不错啊?”
这位白净显得有点文雅的大队长不好意思笑笑解释着:“其实还是差很多,处在我们反扒的位置,不可能有更多的机会去了解毛贼的江湖。”
“把犯罪行为养成的环境称之为江湖,倒也没错,厉大队长,您对江湖怎么理解?”孙韶霜问。
“江湖?”厉闯思忖片刻道着:“有句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放在现代这个网络发达的环境似乎是个过时的词,我们不这么认为,比如扒手这个行当,有入行的领路人,有他们自己的传承,甚至还有他们在原来技巧上的不断花样翻新,他们那个圈子也有高低贵贱、也有贫富分化、也有各种各样的规则,所以,也可以称之为一个江湖吧。”
勉强地给了个解释,厉闯有点战战兢兢,不知道会不会被领导认为是大放厥词,他看看总队长,徐佑正向孙韶霜道着:“别听他们乱扯,什么江湖不江湖的。”
“呵呵,徐总队长这话有浓浓的官僚味道啊,没事,厉大队长,在这一点上,我投你一票。”孙韶霜开玩笑地口吻,和基层这位拉近距离了。
众人要去的地方是这里的监视系统,作为天网构成的一部分,反扒大队是其中一个很小的节点,只是因为失窃案件频发的原因,在长安反而成了重中之重,历年的投入也不断地加大,原本由110指挥中心全权负责的街路面监控,分出来一大部分重点管控区域给了反扒大队。
十几台电脑屏幕回传的监控内容就是了,一所三甲医院、一个博物馆、两个游乐场,再加上一个市际客运站,都是扒窃案频发的地区,从这里直观地看,就能理解反扒工作的难度了,那个屏幕上也是人头攒动,最密集的博物馆景区,两人高的大巴车排了六排,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等了几列,你就是火眼金睛,也瞄不到这人山人海里藏着的毛贼啊。
安排着熟悉大队旧的网络拓朴,拷贝走这里留存的嫌疑人信息数据库,闲暇中,孙韶霜倒是饶有兴趣看上了,可以她的眼光,肯定看得一头雾水。徐佑正也看出来了,这位是真有兴趣,他把这个机会留给大队长和指导员,示意着俩人给这位孙教授介绍。
“难度最大的就在这儿。”杨立诚指导员不失时机递上了一句,正是孙教授看的博物馆画面。
孙韶霜看看这位膀大腰圆的西北汉子,好奇问着:“你们的防控措施是怎么做的?”
“出勤的队员头件工作就是熟悉有案底的扒手,这里的监控如果发现,会马上示警;博物馆的保安也和我们有协作,警情要迅速处理。平时,我就按照总队和市局的要求,以1加2的模式布控,即一个侦察,两个暗守,都是便衣,一旦发现有扒窃迹像,会及时跟进,监视点每天都会变,有时候在车上,有时候在博物馆楼上。”杨立诚指导员侃侃谈道。
孙韶霜似乎故意挑刺了,直问着:“但是案发率还是居高不下,你们找过原因吗?”
“原因太多了,没法找,但最直观的原因,谁也解决不了。”指导员道。
“你是指人流太多?”孙韶霜问。
“对,远远超过了博物馆的接待能力,按本区的人口和警力比例配置,根本不够。”指导员轻声道。
“这是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我们也就为此而来,天网升级以后的系统,会给你们反扒工作增加一项画面搜索预警功能,嫌疑人数据库建立模板后,他们只要出现在你们管区,会马上预警……不管是公交、公安检查站、还是交通监控探头,只要发现就能比对出来。”孙韶霜道。
“哦,那就太好了,能节省我们不少精力和警力,人眼终究敌不过天眼。”杨立诚指导员面露喜色,一些新技术运用的还是太慢了。
不料这句话却没有得到孙韶霜的赞同,她摇摇头道着:“技术只是一部分,科技强警路子没错,但如果全部依靠科技,那路子可能就要出现问题,特别是一些个案中,有时候太依赖技术反而会成为我们的短板。”
这话徐佑正总队长是极为赞同,捎带着对孙韶霜的看法又高了一层,最起码她不像那些检查工作的大员们,隔着车窗一看,基层大院一站,就敢开始宏篇大论了。
指导员消化着这位孙教授的话,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恰在这时,孙韶霜注意到了一屏监视画面,一指道着:“咦?那不是……拘留所那个胖子么?”
“哦,布狄,道上人称肥布,是个很出名的大眼贼。”厉大队长道。
孙韶霜没听明白,好奇问着:“大眼贼?眼睛大?”
“探路望风踩盘子,统称大眼贼,这号贼眼睛特别尖,很难抓。”厉闯道,有位省厅来人插了句:“不觉得抓这类人难啊?”
“真的很难,这类嫌疑人一般不亲自下手作案,也就被贼团伙当炮灰使,反正他们也没地方去,抓了正好让咱们管吃管住。”厉闯道,给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这个……这个人叫什么?他们是不是准备偷东西啊?”孙韶霜道,众人注意到了,这一胖一瘦两人正遛达在翠云游乐场,一看就不是正经路数。
“姓平……平,平三戈……偷车轱辘那个,派出所处理的拘留。”厉闯记起了这个被孙韶霜考较过的生手。记忆力被孙韶赞了个眼神,像在考较他一样问着:“他在商量什么?知道的情况是,一个是有名的大眼贼,一个纯粹是生手,要结伙偷东西?”
一问到此处,厉闯盯着屏幕看了看,是一副远景,照着平三戈和布狄,侧景,两人站在围栏外,像观景的游客,别人眼中毫无新奇的景像在厉闯眼中能看到的东西可就多了,他思忖道着:“两人相互间很信任了,从两人的靠近距离就能看出来;不是偷东西,可能是接生……这个词在团伙里的意思是,接生手,偶而他们会寻找盲流或者其他居无定所人员,充实团伙。像肥布这号凭眼力混饭的要别人亲近,除了拉人下水,不会有其他事。”
哦,小偷也有地下负责招聘的机构和人员!?
以孙韶霜为首的数位省厅来人听得面面相觑,能直观地判断出这就是真相,而真相又是如此不堪,近千万人口的城市,最不缺的就是这类随时可能铤而走险的无业游**人员。很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道上又会出现一个手法老练的扒窃嫌疑人。
“把这个胖子标记一下,作为系统升级后第一批标本监视,看看他的活动规律,说不定还能发现团伙组织的规律。”
孙韶霜道,下了一个命令,只可惜这个命令让厉闯知趣地闭嘴了。
因为他很清楚,正确的答案是:单凭监控,根本找不到这类毛贼的规律………
……………………………………
……………………………………
你站在户外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家里通过监控看你。
别人的眼里你是个蠢货,谁又知道,蠢货眼中的其他人,何尝又不是蠢货。
平三戈心里泛起一句这样的话,他凛然侧目,崇拜的表情看着布狄,那个一脸白痴相的胖子,正指点这里的环境,保安十二个,巡逻队十五分钟一次,监控探头一共四十一个,这个游乐场自打新建以后,已经不好下手了,这些如果还不够,布狄又说了,瞧,售票亭边那个看报纸的、假山旁边那对谈恋爱的,还有卖纪念品摊边遛达那个……你猜什么人?
“什么人?”平三戈愣着问。
“便衣,黑话叫花脸,就是戏台上画花脸妆那些。”布狄教着平三戈。
平三戈打个嗝道着:“那又怎么样?”
“啧,你傻呀,教你学本事呢,别一会儿被逮着。”布狄道。
“哦……”平三戈机械应道,不过马上反应过来了,惊咦一声:“啊?你什么意思?”
这货不是要偷东西吧?大天白日的平三戈可紧张了,不过再一想,既然这么清楚监控、保安、巡逻加便衣立体防范,那肯定不能偷东西,看那货傻了吧叽在想什么,平三戈这倒放心了,他还是念念不忘问着:“肥布,你口袋里蟑螂和老鼠哪儿来的?”
“拘留所还缺那玩意,我捉的呗。”布狄没当回事。
“你吃霸王餐,是早有预谋了?”平三戈哭笑不得问。
正是实情,布狄笑着道着:“哥一般从大院里出来,第一顿饭都是这么吃的,好马靠腿,好汉靠嘴,什么都不靠能办到,才是好贼……哈哈,学会了吗?”
“我学那干什么?”平三戈反感地道。
“不学你当不好贼。比如现在这个情况,一个人不认识,一毛钱没有,然后还想吃香的、喝辣的,那该咋办?”布狄问。
“你不是贼么?偷个钱包不就解决问题了?”平三戈期待地问,两两结伙,肯定得听高手的了。
而高手却是不悦地看着平三戈,气不自胜道着:“说你特么蠢贼,你还犟嘴,这地方要偷,分分钟被人放翻弄进去……你看吧,从公交车上下的来,花裤衩那个,他背后有个戴凉帽的。”
“也是警察?”平三戈凛然问。
“笨蛋,是小偷。”布狄道,他眼睛亮了,似乎在等着这个机会。
“哪个是?”平三戈看看,一前一后隔着几米远呢,像俩二流子。
“都是,一伙的,生瓜(新手),过路的,周边那个乡下来打野食的……他们被盯上了。”布狄道,整个事态仿佛跟着布狄慢条斯理说话推进一样,平三戈看到了两人来回瞄瞄,看到了布狄点出的几个便衣有意无意地盯上了,慢慢地,两位新手毛贼果真靠近了进游乐场的队伍,那样子是在寻找下手目标了。
“你在等这个机会?干啥呢?抓贼?”平三戈不解地问。
“傻逼,咱们也是贼,抓什么贼。”布狄道。
“是啊,咱们也是贼,这有什么稀罕的。”平三戈问。
“我在找个机会去公厕,又怕这几个花脸(便衣)坏事……我得找部手机给老大打电话啊。”布狄喃喃道,敢情是寻思偷手机?平三戈提醒着:“肥布,刚出来别犯事啊,偷手机不管用,现在都有锁屏,你不会认为你那智商能解开锁屏密码吧?”
“所以,得趁手机在手上的时候拿走。”布狄道。
“那怎么可能?”平三戈没明白这逻辑。
“说你笨,别犟嘴,公厕里蹲坑的能干什么,还特么不是玩玩手机,发发微信微博撩撩妹抢抢红包………快了,那俩折了……”布狄道着,眼睛盯着进场队伍的方向,平三戈回头却发现,被布狄点出来的几个便衣已经慢慢靠上去了。
蓦地,看报纸的那位便衣大喝一声,人群里几个貌不起眼的,转眼把一个贼摁在地上,那位已经换手飞奔起来的,又被人堵着去路了,一辆普通的桑塔那里奔出来几位男子,散开队形追着,眨眼把另一位也给摁下了。
现场人赃俱获,反扒便衣们迅速撤离,保安们忙着维持队伍,而布狄带着平三戈已经进去公厕里了,就见得这货拿起大拖布,洗手处不知道擦什么的毛巾胡乱往脸上一蒙,哗哗一开水龙头蘸水,猫着进了卫生间一个一个隔间,边走边喊着:“水管裂口了啊,各位游客注意啦,看看你脚下有没溢出来的水……”
那有溢的水……哦不,也有,布狄在一处隔间处一摁拖布,水就出来了,他赶紧敲敲门道着:“游客同志,您这儿有溢水,赶紧开门,别漏您鞋子裤子上。”
管用,嗒声门开,是一老头,被布狄蒙着半脸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过他手里捏的卫生纸,没手机,布狄反应迅速,拉一拉蒙脸毛巾眼睛堆笑道:“没事,我给您拖拖,您继续。”
一关上门,气得他直骂,不过一转眼又故伎重施了,又在喊着:各位游客同志请注意啊……
这办法着实管用,很能彰显景区的文明水平,喊第三处隔间门,嗒声一开,一位年轻人抬抬头看着道:“我这儿没漏…啊……我的手机。”
漏不漏不重要了,他正看着的手机被布狄一抽就跑,那胖货溜得奇快,飞奔到门口扔了蒙脸毛巾,转眼奔出去了,而后面被抢走手机的那位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在干嘛,一喊一起身往外一跑,裤子还在膝盖处呢,吧唧一声,直趴到卫生间的地面上,而地面此时早被流出来的水溢得湿漉漉地,这位失主艰难地爬起来,衣服裤子早湿了一多半,连二兄弟还露在外头呢,一提裤子又想起来屁股还没擦呢……哎呀我日,再看手纸也湿了……
便衣带着扒窃嫌疑人走了,保安在维持秩序,被抢手机恐怕一时半会出不了景区公厕,这个漂亮的空档让布狄和平三戈从容地上了公交车,中途又换乘两次,一共花六块钱,平三戈一路胆战心惊,却毫发无损地跟着布狄回到了长安市区。
布狄用抢来的手机拔了一个电话,没接,不过进市区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了,接完这个电话,布狄关机,两人已经在长安路下车了。
很谨慎,电话出去没接,肯定是公话回过来了,这时候目的地应该已经很明确了,一下车布狄回头盯着平三戈问:“你注意到什么了?”
“我…我一直注意有没有警察追来。”平三戈紧张道。
“他起身一追,肯定摔趴下,全身一湿,尼马屁股都没擦,能出来才见鬼,可好意思去报警丢人啊,我问你在车上注意什么了?”布狄瞪着平三戈,对他越来越不满意了。
“我光紧张了,没注意啊……你让我注意什么?”平三戈不解问。
“哎……妈的你这上不了路,吃不了这碗饭啊。让开点……”布狄说着,把平三戈拔拉过一边了,嘴一呶,轻声吹了几声顿挫的口哨,一转身,很奇怪地有一位瘦个子毫无征兆地跟上来了。
哎呀,平三戈明白了,这是有同行。
“啥事啊。”那瘦子警惕问。
“滚大轮(公共汽车扒窃)不好玩了吧?你一路都没有扎到(偷得手)”。布狄道。
“你特么谁呀?”那瘦子被置疑技术水平了,有点生气。
“五人帮家的,混西区,给你个换手货挣点……八百。”布狄说着,一亮手里那部抢来的手机。
那瘦贼一吸凉气,估计以为是车上扒的,登时尊敬无比了,不过口上没松,一翻贼眼珠子:“五百,我看看真假。”
布狄一扔进去,那人接着,一摁开机键,开机一看,迅速又关机,是部新款的苹果,他四下瞄瞄,一掏口袋,几张钱递到布狄手里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平三戈不但惊讶于这个穿花似的换手,转眼间生计问题就给解决。而且更惊讶于这种陌生的信任,能让交易完成的这么简单,好奇追着问:“肥布,咱们俩人,他居然一点都不怀疑?”
“笨蛋,你回头看看,看不懂马上滚蛋。”布狄站定了,示意着刚才的位置。
公交站点之外数米,路牙下,自行车道,一边是马路,一边是一处单位院墙,很普通位置啊,盯了好久平三戈突然灵光一现道着:“那儿有交通标志牌,咱们站立的位置和那处监控探头成一条直线。”
也就是说,那个位置探头拍不到三人的交易,平三戈惊讶地回看着傻兮兮一脸的布狄,再也不是同情的眼光了。
“眼神对,说话对,站的位置对,一看就是同行,钱货两清,各不担心,谁也不认识谁,有什么不敢做的……走喽,洗个澡去去晦气。”布狄前头带路,叫着平三戈跟上。
平三戈迟疑了,似乎在踌躇,偶而生活所迫偷鸡摸狗和上贼船毕竟是两个概念,可这煌煌都市、茫茫人海,除了上贼船,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话说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不一定全是正确的,可能学坏的时间要更短一点,犹豫了几秒钟,平三戈像下定决心了,一咬牙,以我不上贼船,万一贼船开走后悔怎么办的态度,义无返顾地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