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崔城推着轮椅,问道:“陆宜人想去那里?”
陆善柔想了想,决定把魏崔城引到另一个“盘丝洞”,说道:“天气热,你胳膊伤还没好,我们不走远了,就到北顶的葡萄园里转转,那里凉快。”
北顶的葡萄园都是未经嫁接培育改良的野葡萄树,叶子疯长,葡萄很小,现在还没有成熟,一颗颗指甲盖大的小绿葡萄紧紧拥抱在一起,一簇簇垂在架子下。
轮椅“吱呀吱呀”的在葡萄架下的石板路上滚动,陆善柔说道:“这里的树都是我和亡夫……第二个亡夫从百花山上挖来的野葡萄树,种在这里的。”
“吱呀吱呀”的声音蓦地一滞,而后继续响起来。
魏崔城此刻的心情比吃了没有成熟的葡萄还酸!
魏崔城说道:“原来那个周……那个周姑爷在你出家北顶的时候就……就认识了啊。”
难怪修行三年后还俗,改嫁那个姓周的!
还一起去百花山挖葡萄树!哼!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去爬山挖树,肯定不怀好意!
陆善柔说道:“我们相识比我出家时还早,我十四岁的时候女扮男装,当做书童,跟着父亲查案时,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是顺天府衙门提刑所的掌刑千户,我父亲是推官,两人一武一文,是同僚。”
掌刑周千户?魏崔城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就是第一个发现你们家被灭门的周千户?”
那年元宵节后,顺天府提刑所发现陆青天没有去衙门点卯,提刑所掌刑千户周大人就去了乾鱼胡同陆家,发现陆家被灭门,只有陆二小姐还有口气,性命垂危。
后来,是周千户破获了陆家灭门案,将团伙绳之以法,杀人偿命,主犯凌迟,从犯砍头,全部在西四牌楼处以极刑,以告慰陆青天一家在天之灵。
陆善柔点点头:“正是。”
魏崔城只晓得她第二个丈夫姓周,是个千户,但从未把发现和破获灭门案的周千户与陆善柔的第二个亡夫联系在一起。
原来他们是同一个人啊!
魏崔城醋海翻波,推行轮椅的速度也不禁快了起来,声音从“吱呀吱呀”,变成“吱吱吱吱”。
魏崔城说道:“那么……你后来嫁给他,是为了报恩吧。”
肯定不是喜欢他!
一定是这样的!
陆善柔沉默了一会,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说道:“第一个丈夫去世后,陈家想给我过继一个族人的孩子,要我守着那个孩子,以延续香火。我没同意,想着人生苦短,守着牌位过一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还是喜欢查案子,从小就喜欢这个。”提到查案,陆善柔眼睛里有光,“但是陈家那时候把我管得严,出门还得公婆长辈们点头,否则不能踏出二门半步。”
魏崔城的醋意变成了同情,忿忿道:“他们就是想要你守一辈子活寡,把你关在笼子里,真是自私卑鄙!”
时过境迁,陆善柔现在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了,“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岂能受人摆布?幸好有温嬷嬷、寒江独钓、文虚仙姑他们,还有……还有周千户帮忙,我得以在北顶出家。”
其实出家只是为了摆脱陈家的纠缠,既然斩断了尘缘,陈家就不能强迫陆善柔守寡。
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了九年,魏崔城也能体会出当年陆善柔为命运抗争的不容易,说道:“你们陆家族人难道一个都没出来为你主持公道么?”
“族人?”陆善柔笑了,“族人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的。我们家灭门,陆家老族长就借口收回族产,把乾鱼胡同房子给占了,连田地也变成了族中的产业。我胸口中了一箭,半死不活的在温嬷嬷家里养身体,却已无家可归、无任何家产可以傍身了。”
吃绝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如果陆善柔是病重的男丁,都有可能被族人弄死,以侵吞产业。
难怪陆善柔身体不适,就要找温嬷嬷治疗,因为温嬷嬷除了治疗,还能让她安心。
魏崔城说道:“对不起,又提及你的伤心事了。”那个时候,她该多么难过啊。家破人亡,一介孤女,被族人欺负。
陆善柔说道:“没事,都扛过去了。那时候温嬷嬷得空就端着一个大茶缸子,一个马扎子,坐在乾鱼胡同口骂,句句不带重复的,围观的路人都把胡同给堵住了,温铁嘴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陆老族长为此还报官,说温嬷嬷在街市滋事扰民。
但是有陆青天的名声在,无论是中城兵马司,还是顺天府衙门,都没有管束温嬷嬷,随便她闹。
甚至陆老族长的家丁来驱赶温嬷嬷,附近铺房的铺快们还过来保护温嬷嬷,反过来把家丁抓到铺房去了。
“……寒江独钓把此事写了个戏本子,不要钱送给戏班子唱,戳着陆老族长的脊梁骨骂。后来陆宅就闹鬼了嘛,我姐夫思念姐姐,不能独活,半夜不知怎么就去了陆宅的梧桐树上吊死了,老族长吓得中风,半身不遂,就退了一步,把我母亲的嫁妆田还给我了。”
陆善柔说道:“我那个时候还在养病,什么都做不了,都是他们帮忙斡旋,我继承了母亲的嫁妆田,有了钱,说话才硬气。这些人的恩德我是忘不了的,所以往后的日子,积善行德,尽我所能去保护一些弱势的人。我曾经绝望过,见不得别人也绝望。”
魏崔城明白了,说道:“所以你把李阁老的人情用于救风尘,帮了凤姐。”
陆善柔点点头。
魏崔城看着眼前一簇簇酸溜溜的小葡萄,又酸了,“你那时候陷入困境,有温嬷嬷,寒江独钓这些好人帮你——发现凶案的周千户怎么袖手旁观?”
陆善柔低垂着眼帘,看不出情绪,说道:“他那时忙着查陆家灭门案,团伙作案,天南地北的抓捕所有凶犯归案,耗费了好些时间,一度接连好几个月都不在京城。”
魏崔城说道:“都是灭门案,吴太监灭门案,你只用了两天时间。你家的灭门案,周千户好久才破案,看来他的破案能力远不如你。”
陆善柔笑道:“我背后有锦衣卫助力,五城兵马司、六百七十个铺房任凭调遣,才能这么快破案的。这么大的案子,单打独斗,得需……得需很长的时间才能查明。”
魏崔城也明白,他就是不服气嘛!
魏崔城又提到了他方才的问题,“所以你二婚嫁给他,是为了报恩了?”
快说是!说是啊!
陆善柔依然没有正面回答,说道:“他是我父亲的同僚,以前我叫他……周叔,他说京城是个伤心地,风言风语又多,要带我离开这里,去外放当掌刑千户,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案子,就交给我,我可以继续做我喜欢的事情,查案。”
原来是报恩加上投其所好啊!魏崔城心头醋意没那么重了,但还是堵得慌,说道:“你曾经叫他周叔,他年纪一定不小了。”
陆善柔抬头看着推轮椅的魏崔城,“他娶我的时候,正值而立之年。”
三十岁的掌刑千户,算是年轻有为了。破了灭门大案,还为了她甘愿外放做官,离开京城,几乎等于放弃了唾手可得平步青云的仕途,只为博得红颜开心。
这些都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周千户一定很喜欢她,想到这里,魏崔城又醋了起来。
他不想在葡萄园里散步,虽然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就没别人,但他总觉得葡萄藤里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就是第二个死鬼老公周千户的眼睛。
可以推测,当年周千户为了陆善柔,都追到北顶来了,陪着她去百花山挖葡萄树,移植在这里,最终周叔变成周姑爷,降了辈分。
六年过去,繁茂的枝叶已经爬满了葡萄架,结出了果实。
幸好这时候陆善柔说道:“我觉得有点力气了,想站起来走两步,总是这样坐着,好闷人。”
魏崔城停下轮椅,扶着陆善柔站起来。
“多谢。”陆善柔扶着葡萄架,一步步慢慢走,魏崔城的双手始终和她的身体保持着一拳的距离,担心她摔倒。
果然,走了十几步,陆善柔双腿一软,倒在了魏崔城怀中。
感觉怀中人香香软软的,魏崔城心中小鹿乱撞,方才的小醋意、小委屈都消失了,心想那又怎样呢?死都死了,只有活人才能抱着她,陪着她。
魏崔城把陆善柔扶到轮椅上坐着,“你还是太心急,比起昨天手脚都不能动弹,今天恢复很快了,慢慢来。”
魏崔城推着轮椅继续走,抬头看了看葡萄架上并不存在的“眼睛”,繁密的葡萄叶阻拦着阳光,清风徐徐,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听我说谢谢你呀,周千户。没有你的付出,我哪能遇到陆善柔。
轮椅声从急促的“吱吱吱吱”变回了舒缓的“吱呀吱呀”,陆善柔放下心来,敞开心扉也好,故意摔跤投怀送抱也罢,为的是继续拉近和魏白兔的距离,提前把隐患扫清。
吃掉小白兔并不难,难的是要过牟斌这一关,牟斌肯定会查她的底细,到时候,要确保魏崔城选择相信她。
与此同时,山东,临清港。
临清是大明四大钞关之一,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在这里停靠、根据货物的种类和估价交税,在通关文书上盖印,才能放行。
脱里等鞑靼奸细们伪装成南下购买香料的商人,他们乘坐的大客船在港口停留了半天,还没等到抄关的人来查船。
脱里去找船老大,“咱们船上没有货,都是人,不用交税,我给你点银子,你交给抄关的人,通融通融,要他们早点给通关文书,提前把咱们的放了。”
顺水的人情,船老大拿着银子去贿赂抄关,谁知刚刚放下上岸的跳板,抄关的人就过来了。
抄关的小吏说道:“停停停!干什么呢?我们抄关还没上去检验,你们就敢随便下来?懂不懂规矩?”
船老大退回甲板,嘿嘿赔笑,“我们是客船,运人的,没有大宗货物,您行个方便……”
小吏说道:“最近抄关严查夹带,夹带货物者罚三倍税金。除了官船直接放行,所有的船都要严查,上去搜!”
大概二十来个小卒上了船,脱里有些慌张,强作镇定的把银子塞到小吏怀中,“求您行个方便……”
塞银子的时候,脱里的手碰到一股冰凉,不对!这个小吏的衣服下面怎么是硬实的盔甲?
这时更多的小卒搬来了一张张长梯,搭在了大客船的甲板上,如蚁群般涌过来!
脱里意识到这是个陷阱,顿时大呼道:“快走!快走!快走!”
作者有话说:
这回一锅端了,第二案马上结案,但是,结案的方式比较特别……大家好啊,走过路过动动手指,留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