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湛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魏宁哪怕先前对明湛感官上有一些认知,也得承认,明湛书性极佳。
这样大好的机会,魏宁在路上还盘算着,怕明湛会有一番纠缠,结果明湛只是偶然于言语上占些便宜,最多是摸一把捏一下的,这点儿道行,在魏宁眼里,颇是没什么看头儿。
或者,是因为明湛有了新人的缘故。
楚言因得了明湛的眼缘儿,有机会出入王府,虽声名不大好,不过只看朝夕,还真没人敢得罪他。
“阿言,这是承恩侯魏大人。”明湛亲自为楚言引见魏宁,转头对魏宁道,“这是楚言,在盐矿的改革方面,他给了我许多不错的建议。”
楚言一番谦虚,明湛拍了拍他的手,“别紧张,阿宁很好说话。”
明湛不喜欢那种一人高高在上,余人两排分站的方式,他命人置了个圆桌,自己做了尊位,示意魏宁与楚言一左一右分坐,然后逐条与魏宁讲解云南在盐政方面所采取的新政。人员如何配置,盐票如何印制,如何防假等等,不曾有丝毫隐瞒。
魏宁未曾任过外官,于盐课只是纸上谈兵,其间多有不解之处,楚言自然为其解惑,他言语清楚,如今又不再吃这行饭,索性将里头的猫腻内情一丝不落的都说与魏宁听,明显不给别人留活路。
魏宁不着痕迹的打量楚言,对明湛选人眼光倒有几分另眼相待,楚言虽为商贾,不过言语俐落,行止谦恭而不卑微,模样俊美风流,做事也有分寸。
这些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说完,中午明湛命人预备了宴席。
楚言在明湛身畔伺候着布菜倒酒,明湛拉着他的手将人按在椅中坐下,笑道,“只管坐下来安心吃饭,午后还有的忙,不用你伺候。”
楚言道了谢,他初时在明湛身边真是惴惴不安,生怕哪里惹得明湛不悦。时间长了倒觉得明湛并不大讲究规矩,只要将份内的事情做好,明湛并不难相处。
明湛很忙,吃豆腐都不大有时间。
几位大人前来回话,明湛将范维派给魏宁,听几位大人回禀选妃之事。
“殿下,按规矩,您应该有一位正妃,四位侧妃,余下姬妾随意。”柳大人一张四方脸,正气凛然,“因世子要择世子妃,三书以上官员家,未曾婚配正当妙龄的女孩儿皆已奉上画像。按规矩,世子选出五人,再由这五人中选一位立为世子妃。”
这位柳大人真的非常重规矩,一席话强调两遍规矩。事实上,柳大人原是将此事回禀于凤景南,凤景南心知明湛向来意见最多,索性着柳大人直接与明湛商议。
明湛坐姿端正,脸板板的,规矩味儿十足道,“自古婚事皆是父母之命,焉有我自己做主的,还是先请父王阅过,一切悉由父王母亲做主,方为正理。”
柳大人顿时激动加欣慰,“世子如此知礼,真乃苍生的福份。”
“莫要如此赞我,”明湛谦逊道,“我也不过是依礼行事罢了。倒是你们几个,因着我的事,这样忙碌费心。其实我的事有什么要紧呢,倒是今科秋试,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可安排妥当了?父王向来最看重人才选拔这块儿,你们莫在因我的事耽搁了。连圣人都说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们的心要多放在百姓身上,只要百姓好了,我再没有不欢喜的。”
柳大人几乎要热泪迎眶了,在未受他们教导之前,明湛言语何等粗放,如今念了不多日的书,就如此圣德贤明,真乃社稷福祉。日后明湛身为一代贤王,而他们做为贤王的师傅,相信也有幸能在青史之中留一姓名。故此,几人如打了鸡血般要以更要的标准衡量明湛的行止,最好能有机会直颜进谏上几回,方能成就冷面不阿的清名。于是乎,更加啰里八嗦的说了许多话。
明湛听的心里直犯困,还是凤景南解了明湛的困局。
凤景南派人传话:请世子过去,有事商议。
明湛连忙去了。
除了一些琐事,凤景南有意让明湛渐渐了解云贵军政。
如今云藏贸易完全是明湛在安排,有了事,凤景南自然要知会明湛一声。
明湛接过折子仔细瞧过,不禁皱眉,“没开藏边贸易时,藏边太平着呢。如今贸易区还没建好,那里便匪盗横行,没个消停了!”
凤景南道,“是要好生问一问杨路。”
这折子便是杨路杨将军上的,明湛琢磨他人心思向来也要过七八道弯儿,似笑非笑道,“不知道杨将军是想试探咱们的态度,还是有别的考量,他在藏边掌五万大军,竟为这些毛贼上折子请示。”要说其中没隐情,明湛打死都不能信的。随手便将折子掷回桌案,待凤景南的处置。
凤景南指了指道,“你如今也在学着批奏章,这份折子便由你来批吧。”
明湛倒也不推托,从笔架上取了支笔,略一思量,醮了墨,悬腕写道:
藏边不靖,要尔何用?杨将军率军五万驻守云城,十数年来,军饷可曾拖欠?粮银可曾不足?将军掌大军而坐视盗匪横行,昔日拔山之勇,今日安在?今视将军之奏章,吾颇为将军麾下将士担忧。谁无骨肉兄弟、父母妻儿,若将军力有不逮,何妨明言?
来日藏边贸易之安危,均付将军之手。
今将军竟为游匪散盗所困,遥想当年老将军之凛凛威风,甚憾。
这披头盖脸的一顿骂,凤景南唇角抽了一抽,可以想像杨路收到奏章的表情。凤景南也没再批,直接命发还杨路。而且,他甚至打算日后有这种欠骂的折子都送给明湛去批阅,自己把关即可。
“父王,我想着不如请西藏公主来云南住一段时间,以示云藏交好。”明湛道,“反正早晚也要联姻。”
凤景南对于明湛联姻的姿态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之前闹过,不过经他一教导还算识大局。唉,休下这样不省心的儿子,只得自己多操劳了,凤景南道,“没名没份的,一个女孩儿,过来哪里合适?”
明湛却并不这样认为,笑道,“我听人说在西藏女人的地位还是蛮尊崇的,比儿子不在其下。我们先写信,如果藏汗同意,再发正式公文,邀请西藏公主前来进行云藏文化交流,并不要多久,一个月就可以了。正好,我们彼此也可以联系一下感情。”
见凤景南仍在犹豫,明湛撺掇道,“试一试吧,不试谁知道公主不来呢?公主不来,王子来也一样的。”
云藏联姻的事并没有瞒着魏宁,反正他早晚也能知道。只是如果魏宁的消息反倒落在凤嘉乾之后,面儿上就不大好看了。
明湛不会让魏宁陷入这等尴尬境地的,便露了一丝口风。
魏宁有些小小的惊讶,以往明湛对于联姻的事并不十分热衷。当然这也意味着明湛是真正的步入了云贵掌权者的行列,联姻永远是巩固权利的最好方式之一。
明湛与魏宁打听,“四川也与西藏相临,不知皇伯父是怎么打算的?”
以往魏宁在明湛跟前儿自觉有些优越感,这回却被明湛问的脸上挂不住,搪塞道,“朝中还在讨论。”纵使魏宁也得为帝都的效率脸红,人家明湛已经做的七七八八,连公主都勾搭上了,帝都还没讨论出个一二三来。
以帝都朝廷的傲气,是不屑于用镇南王府与西藏之间的协议的,他们可以参考,不过必然会有要修改的地方。只是帝都朝廷中多是博学大儒,讨论起事情难免引经论典,洋洋洒洒,唇枪舌剑,各方利益,以至于,现在还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
当讨论出个头绪时,还要派遣谈判大臣,什么时候能谈下来,还是遥遥不可期的事。
明湛有此问,魏宁只得含糊以答。这种含糊相对于明湛对魏宁的坦诚,明显让明湛不大舒坦,魏宁最善察颜观色,无奈道,“如今大家的眼睛都瞅着盐政呢,西藏位处偏远,苦寒之地,如果不是你们这边要与西藏通商,估计朝中也想不到此处。”
魏宁叹口气,“但凡做事,要有魄力的人挑头儿,就比如云藏贸易,遇事你能拍板做主。在帝都不是这样,即便哪个大臣领了差使,但凡有事,依然要上折子请示皇上。一来一去,又要满朝研讨,方有定论。我说朝中在讨论也并不是敷衍你,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明湛看向魏宁,有些担心,“那你这趟来,回去也够难的。”万众瞩目的事,想分一杯羹的就不在少数。
“走一步算一步吧。”明湛眼中的神色让魏宁嘴里发苦,“皇上现在也很难,不然也不能这么快让我过来。”
“阿宁,你何必……”凤氏兄弟的母族就剩魏家这两个兄弟,对魏宁向来不错,魏宁何必这样玩儿了命的钻营,若是换了明湛,定要好生享受人生。
魏宁唇角微挑,半是讽刺的笑了笑,不往上走,单凭着帝王的顾念?帝王是什么,亲爹娘兄弟都能煮着吃了的人,何况他一个母家表弟?再说,情份也不是这样用的。魏宁笑,“幸而我还算有些差使,不然早当遂了殿下的心意。”
明湛搔一搔头,“这可说的远了,若要用强,在云南,我总有法子。可你看,我何时用私心逼迫过你。不但没用手段,我还处处给你通融,若是别人来,我可没这样好说话。”
“这是想让我报恩了?”魏宁反问,淡色的唇边一抹笑缓缓晕开,眼中却冷。
明湛摇头,“皇伯父就是知道我对你有意,方派了你来。我是周瑜打黄盖,你来了我就很开心,也不会趁机携私求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舍不得在他身上用强的。我们都是男人,自然有妻不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想法,我得不到你,心里必然会念着你,皇伯父便有用你之处,你就有更多的筹码保护自己。起码在这方面,没人敢再打你的主意。”
“我虽不算好人,对你从来光明磊落,断不会行卑鄙之事。”明湛正色道,“我已有侧室、外头也有娈宠,现在还在选立世子妃,日后或许因为利益会有各种联姻,现阶段我做不到始终如一。如今碰了你便是将你视为外头男宠一流,这既是辱没了你,也辱没了我对你的情意。你如今有用我之处,日后这种事还会有很多,你尽可以承我的情,我不必你还,只是待有朝一日,我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时,希望你能郑重的考虑我的意思。”
明湛不是随便什么人,他是镇南王府的继承人,日后的一方霸主。他说的话也不是随便什么话,他看的很清楚,凤景乾为什么三番两次派遣魏宁到去南,魏宁在凤景南跟前儿有脸面,明湛对魏宁也颇有情意,所以魏宁是最合适的出使之人,他来云南办事,必然事半功倍。
明湛并不是傻瓜,他看的清楚明白。甚至明湛清楚,即便他将魏宁怎么着,也不会怎样。哪怕魏宁与凤氏兄弟为姑表亲,明湛却是实打实的凤家人,凤景乾也不可能因这事与镇南王府翻脸,说不得,凤景乾还认为这是一桩妙事。
不要说什么**之类的,这事儿,在皇室太常见,真是半点儿不稀奇。俩人都是男人,也不会生出孩子,更无后顾之忧。
不过,凤景乾真的低估了明湛的理智。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冷静,并非来自于凤家,而是遗传于卫王妃。
明湛的话多么清楚,我喜欢你,我对你有意,不过,我不碰你。你尽可以利用我,我情愿让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平白说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以往看这句话的时候,饶是魏宁也会给恶心的起一身鸡皮疙瘩。只是如今明湛郑重其是的一席话,让魏宁不得不动容。
哪怕明湛如今做不到,他会说,有朝一日……我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到那时,请你认真考虑我的意思。
魏宁张张嘴,第一次觉得喉咙发紧,明湛灼灼的看着他。
魏宁心口发酸,嗓音有些喑哑,良久方道,“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接受。”
明湛一番话,着实让魏宁震惊,他感服于明湛的心意。何况若真如明湛所言,有朝一日明湛真的可以大方的与一个男人相守时,相信,那时世上万物已皆可为明湛所用。魏宁长明湛十五岁,如果明湛仍不嫌弃他的年纪、容貌,有这样一个人爱着,魏宁着实没理由拒绝。
魏宁尚在感动中,明湛已换了张脸孔,得意的挑着小眉毛说,“我就知道你喜欢男人,之前还嘴硬。”
“你这话当真好笑,莫非我喜欢男人就得接受你不成?”魏宁敲了明湛额头一记,叹道,“明湛,我已经过了为爱要生要死的年纪,如果你愿意郑重的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明湛,我愿意认真对待。如果你能做到你说的那些,那么,你真正是个难得的人。”
“我跟你明说吧,你这里不要结束的太快。”魏宁的声音渐低了,吁声道,“如今朝中皇子们争斗的厉害,你现在去帝都,难免要介入皇储之争,这对你并不是好事。”
“那你呢?”
魏宁轻笑,“我的立场最为超然,三位皇子的妻族与我或多或少都有关系,我袖手旁观相信是任何人都愿意看到的。”
明湛与魏宁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他仍会偶尔吃魏宁的豆腐,魏宁并不喜欢这种轻浮的举动,不过两人行止间更见默契。
魏宁虽身负差使,有时间也会与明礼明廉喝茶说话,多是提点他们些为人处事的道理。魏宁自有一套交际风范,明礼明廉倒喜欢听这位小舅舅说话。
明廉为人率直简单,他是魏妃第三个儿子,长兄明礼明得母亲关心,幼妹明菲最受宠爱,他排在老三,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明廉性子大大咧咧,偶然还会来找魏宁说些私房话,其实明廉想的明白,魏宁是他亲娘舅,再怎么着也不会害他。
“这些天,也不知明菲是怎么回事,一直吵吵着找我要世子的那套税法计算流程。”明廉瞎声叹气的对着魏宁发牢骚。
魏宁在小火烹茶,闻言一笑,“她要,给她就是。”
明廉有些来气,嘟囔着,“若是别的方小说西,一准儿给她。舅舅你不知道,她跟世子不对付,一个姑娘家,半点儿不知贞静,像四妹妹没事绣绣花,做些针线孝敬母妃,还能得母妃一声赞呢。她是想着法的找世子的麻烦,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么?您想想,世子早烦她不行,她还上赶着找死呢。”谈到明菲,明廉有些气不顺,又不敢高声,憋的呼吸粗喘。
“世子并不是小气的性子。”魏宁道一句,引着明廉继续说。
“这倒是。”明廉也颇为认同,“我有事找四弟,他都能帮我办了。说起来,以往我跟他也没交情,他还能照顾我,可见为人不赖。”
“舅舅不知道,其实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如明菲的。”明廉发愁道,“我比明菲年长两岁,我五岁进学刚学《三字经》时,明菲已经能抱着《国史》通读了。父王那会儿真疼她,还说过‘惜不为男儿身’的话呢。别看明淇如今厉害,小时候也不比明菲聪明。后来年纪渐长,明菲的心思也不在书本上,她是女儿家,倒也不会学些‘之乎者也’。明湛进学时,因他自幼不会说话,又缠明淇缠的紧,明淇就没跟着姐妹们念书,反倒是陪着明湛一道同我们兄弟上学。明菲就挺羡慕,也缠着母亲想与我们一道听夫子讲学问,父王没同意。从那会儿,明菲便常找明淇明湛的麻烦。”
“原来不对付哪。”
“可不是,你别看明菲平日里一张嘴巴嚷嚷的厉害,其实真没从明淇明湛手里讨到过便宜。”明廉仿若找到知音,满肚子的垃圾哗哗往外倒,不必魏宁引导便道,“明淇不喜欢说话,明湛那时不会说话,明菲脾气大,有时会说些不大好听的。他们姐弟面儿上不显,回头就堵了明菲一顿胖揍。”
“母亲没少为这个生气,可您说,能怎么着,母妃只有明淇明湛这两个,明菲去找父王告状,父王一问,明淇平时不爱说话,在父王跟前儿论起理来可是分毫不让的。父王若是发脾气,明湛立码就躺地上去。”明廉忆及往事,颇多感叹,“明菲就是拔尖儿惯了,容不得别人比她强。可这些年,明淇去了南边儿掌兵权,明湛被册为世子,我们兄妹是不如他们姐弟的。”
魏宁捏起一盏碧螺春予明廉,明廉低头闻香,幽声道,“这倒不是我自薄,明湛做的事我是做不来的,估摸着大哥也做不来。如今已然如此,日后我们总要指望着明湛立身,先前没交情,莫非还要得罪他不成?他帮了我几次,我觉得他不错。现在明菲话里话外都与世子相关,我这样笨的人都能瞧出她的心思来,搁明湛眼里,更是不够看。”
魏宁暗叹,姓凤的何时出了这样的实诚人,明湛不过是给了他三五好处,明廉便觉得明湛是个大大的好人了。
“小舅,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明菲尽快订一门亲事。”明廉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亲妹妹,总不能真掐死她。好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将明菲泼出去,好赖就看她婆家的福份了。
这真将魏宁为难住了,当时明湛被指婚敬敏大长公主家的小郡君,小郡君早逝,明湛为收买人心,不但娶了个牌位,还自发为发妻守孝一年。自此,明湛被奉为贤德守礼的典范。
明菲这婚事,虽然那家出了事,不过已经赐婚,倘若那小子不死,明菲就得嫁过去,从未听闻圣旨收回的说法。
明湛能耽搁的起,明菲却耽误不起。
魏宁温声道,“这也急不来。待我回帝都再说吧。”
“小舅,您可得记在心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