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大多数时候,姬玉身上没有半点痛苦的痕迹。他仿佛是靠着天资过人顺风顺水一路至此的贵公子,永远风度翩翩,优雅聪慧,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毫不愧疚地给他们施加痛苦。
他看起来像是个没有良心,也并不会痛的人。
我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墨潇也是这么说我的。自从母亲死后谁也不能再让我痛了,那么姬玉也是如此么?
是从谁的死亡开始的呢?他的姐姐,兄长,母亲,还是被他亲手害死的顾漆?
此时此刻他正在我身侧,穿着一身竹青色的深衣,左手扶着衣袖右手夹一片贡肉放到我的碗里,低声对我说:“有点凉,慢慢吃。”
主位上的莫澜瞧了一眼,便对身侧的杨即说:“你看看人家叶老板多体贴,你多学学。”
杨即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摇摇头道:“……夫人。”
那尾音拖长的夫人两字有些讨饶的意味,莫澜啧啧感叹了两下,眼里的笑意却遮掩不住。
在我们来到暮云两个月之后,杨即也回到了暮云。
他回到暮云的消息传来时莫澜正好在和我学习厨艺,她听到管家说的话立刻开心得跳起来,一边说着怎么这么快啊一边冲了出去,连围裙都忘了解。我跟着走到前厅的时候,就看到她一路跑去扑在杨即的怀里,冲力之大杨即这样孔武有力的人都一个趔趄。
杨即比莫澜高一个头,她正正好抱他个满怀。他还没有脱盔甲,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一边抬起手抱住她一边红了脸,小声说:“夫人,夫人,这是前厅呢。”
莫澜从他怀里扬起脸来,红着眼睛一把把他推开,推得杨即又一个趔趄。
“谁稀的抱你,你还知道回来!”
说话间他们的一双儿女也被嬷嬷带来了,杨即正无错地哄莫澜,看到孩子们来了便接过嬷嬷怀里的小儿子,一面蹲下来把大女儿也搂住,好像一时之间除了笑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对夫妻,突然想起了我的父皇母后,我见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王公贵族的婚姻。
这世上有用利益维系的凉薄感情,如同父皇母后;也有人是热诚地爱着与被爱,如同他们和南怀君夫妇。
能够在爱里生活,真是令人羡慕啊。
姬玉收回了手,笑着对莫澜说:“杨夫人莫要调侃叶某了。”
莫澜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她的旁边坐下,说是要和我说体己话让姬玉回避。姬玉从善如流地开始和杨即聊天,杨即并不善于言辞幸而姬玉是个出色的谈话者,知道如何引导话题既不跳脱又不尴尬,杨即聊着聊着神色就放松了许多。
他们聊起今年稻米的收成情况,姬玉说起樊国的水灾导致稻谷损失惨重,然后十分自然地说起自己在赵国收米的时候发现米都被樊国人买走了。
“来的一路上听说樊国也要出兵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虽然说樊国国库殷实,但是这灾年粮草如何解决?”姬玉微微皱眉,像是真的不解。
莫澜插话道:“还不是姬玉公子,天下第一说客出马哪有说不动的人。”
杨即瞥了莫澜一眼:“他是你夫君的敌人。”
“我说的是实话啊,不过他既然是你的敌人,我自然希望你活他死。”莫澜满不在乎地回应道。
姬玉但笑不语。
杨即想了想便转过头来问姬玉:“你刚刚说,樊国在买赵国的米?”
“也没有以樊国的名义,都是些来自樊国的米商散户,只是来了一批又一批收了不少。我们这些人都没什么可收了。”姬玉笑笑。
“当地官员没管?”
“也是奇怪,虽说今年是赵国的丰收年,但以往总要保存大量粮食在粮仓里。今年存进粮仓的米比以往少了很多,大部分都在市场上贩售。樊国的米商收米的价格也并不高,却总能买到最好的米,简直像是专门给他们运送稻米似的。”姬玉轻描淡写地说着,杨即却皱起了眉头。
樊国在赵国大量收米,赵国不可能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却纵容他们获得紧缺的粮草。有风声说姬玉公子将瓦解吴赵同盟,此时赵国对敌人如此善良,不能不让人怀疑是示好的信号。
姬玉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对上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他说的话大约是半真半假,若是杨即去查应该能查到樊国买米一事属实,但是个中缘由和赵国上层是否知悉却值得推敲,而这部分恰恰是最难得知的。
姬玉能把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仔细,该是拥有一张如何庞大的情报网络呢?就像是暮云城里的韩伯,想来别的国家别的城池里也有许多他的人,除了叶思臣他还有许多的身份。
这么可怕的人,居然会说我可怕。
“妹子?妹子!”
我回过神来,看着身边的莫澜,她悄声跟我说:“过几天腊八节,昌义伯夫人设了个宴会,邀请各府女眷参加,你跟我一起去。”
昌义伯夫人的宴会应该是这暮云最高规格的女眷宴会了,我自然没有收到邀请。
“我并未收到帖子,应当不能……”
“怕什么啊,你就跟着我,我看谁敢说什么?”莫澜颇有些愤愤不平,看了一眼对面的姬玉,对我小声道:“最近有些不长脑子的人嚼舌根,说你和宋长均交往过于亲密,还有不少难听的猜测。我派人查了查,那都是昌义伯府里传出来的,我呸,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姐非赖着宋先生不让他走,现在居然诬陷起你来了?这次你就跟我去,敢欺负你也不看看我!”
我含笑看着她,安抚道:“我只是商人之妻,是姐姐看得起我认我做妹妹。其实我并无所长,怕是去了给姐姐丢脸。”
莫澜诧异道:“妹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这暮云城里能与我意气相投的也就只有你了。你看看其他那些夫人姑娘,柔柔弱弱一惊一乍的,你这淡然沉静的气质强过她们太多。”
她脸上还有愤怒的神色,一番话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还气不过得喝了一杯酒。
我看着她半天,道:“夫人为何这么喜欢我呢?”
这话把莫澜问得愣住了,她摸摸头发,想了一会儿。
“就是和你做朋友畅快啊,我也知道自己脾气暴躁没多少人受得了。每次生气的时候看到你这么冷静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就不气了。而且我看得出你也不是明明讨厌我又假装喜欢的阿谀奉承之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莫澜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摆摆手说:“看看你这话问的,像是从没人喜欢你似的。”
我微微一笑然后点点头:“好啊,那我去。”
我答应之后莫澜立刻开始张罗去参加宴会的事情,她带我去锦绣轩给我们做了好几身衣服,包括常服和正式场合的礼服,挑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眼下最时兴的花纹,大有要艳压群芳的气势。
看着莫澜挑出来的那些布料,我不禁想起在齐王宮时我为数不多那几件礼服。我容貌寡淡撑不起来华丽的衣服,还不如素净的衣服来得好看。莫澜挑选的时候我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庆幸最后我们都要以白纱遮面,脸撑不起来也看不见。
我听说莫澜一贯不喜欢女眷们的聚会宴席,多半是能推脱就推脱的,如今却为了给我出气这样大张旗鼓地准备。
这件事的发展虽然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然觉得感激。
锦绣轩的师傅把衣服送到府上的时候,莫澜还要我当场换了给她瞧瞧,有什么要改的当场就让师傅改了。
我穿着件淡粉色绣金色荷花的深衣,举着胳膊在莫澜面前转了两圈,莫澜撑着脑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感叹道:“还是这件浅色的最好看,你回去在叶老板面前转两圈我保准他迷了眼睛。”
我放下胳膊,浅浅地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
莫澜一边剥核桃一边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说什么你喜欢宋长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叶老板。”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喜欢叶老板。
咔哒。
“啊。”我轻声叫道,莫澜看过来,赶紧拿手帕把我的指头包起来:“你想什么呢,这可是纸皮核桃一捏就碎了,你还能把手指弄破。”
我接过她的手帕把手指一层层包起来,轻笑着说:“刚刚愣神了。”
莫澜打量了我一会儿,笑道:“不好意思啦?哎呀你喜欢叶老板怎么了,你们是夫妻啊没什么好害羞的。”
“……是啊。”
“妹子你平时沉静得很,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只有提到叶老板的时候才会有情绪起伏。我有时候觉得你什么都不在意,只有一个叶老板放在心里。”
“是么。”
莫澜说着说着就来了兴致,她喊下人再多上些果篮来,问我道:“妹子,你和叶老板是怎么遇上的啊?”
我看着她一派真诚的笑脸,低了目光落到桌上的白瓷瓶子上。白瓷瓶子上映出我的样子,映出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海,某个久远陈旧的船挣脱了锚飘过来,摇摇晃晃的装着满船的东西,满船我想要丢掉,放弃,遗忘的东西,它就是要活生生地开到我面前来。
开到我面前来,好让我明白,我这辈子都不能挣脱。
为何如此?我只是看错了一个人,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舍弃他了。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还很小,他来我家做客,教我唱歌还给我弹琴。那个时候我很寂寞很难过,因为他陪着我所以好了很多。那时候我觉得,他真是个温柔的人。”我轻声说。
“哇,青梅竹马啊!”
“不是的,那次之后我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我笑笑,看着莫澜的眼睛。
“可是我总是在独自发呆的时候想起他。他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个温柔的人,更是一个遥远的世间。我总是在想他会做什么事情,看到什么风景,那些我一辈子也不能做不能看到的东西,我希望他都能做到并且看见。他就像是我在世界上臆想出的另一个我,这种联系的存在安慰了我的孤单。”
“我按照他教我的那样活下去,他是我在孤寂漫长的日子里唯一的自由梦想。”
我听见我的声音是温柔的,原来我也会有这么温柔的语气,原来我也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莫澜看着我,眸光闪烁竟是有点湿润,她伸出手来将我抱住,安抚道:“这些年战乱不断,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你一定很想念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点点头。
“没关系的,现在都好了。你这不是和叶老板重逢了吗,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要高兴一点。”她拍拍我的后背。
我轻声笑起来。
这才是最让人难过的事情,他不再是我想念的那个人了。
其实这么多年我也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阿夭多半只是我的幻想,所以我并不期望重逢,重逢之后我也不应该责怪他,我应该把他从我的心里丢掉,无论是现在的他还是过去的他。
我知道得很清楚。
只是我用十四年记住他,该用多少年忘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