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上书房。
“结果如何?”嘉宁帝立在窗前,负于身后的手缓缓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声音冷沉。
他身后,赵福垂着头,回得有些小心,“陛下,龙老传来密信,上虎啸山的俞老等三人都没有下山,日前送往邺城的补给已经到达,密探言是靖安侯君亲自送粮入城。”
摩挲扳指的手顿住,嘉宁帝眼底寒芒闪过,长叹一声:“三位准宗师都难取其命,到底是帝盛天亲手教出来的……”
“陛下,那接下来的计划……”赵福小声问询。
嘉宁帝摆手,淡淡道:“继续进行,帝梓元身边的高手不少,朕原就没指着那三人能取帝梓元的性命,虎啸山是帝梓元送粮的必经之地,唐石命她送粮的事将来肯定瞒不住有心人,她若真在虎啸山上死于北秦杀手和大靖准宗师之手……三军阵前诛杀统帅,你说将来天下人会如何言朕?”
赵福心底一惊,陛下竟早就做好了此次诛杀靖安侯君会失败的准备。
“太子如今在何处?”嘉宁帝话锋一转,问道了韩烨的行踪。
“龙老刚传回的消息,殿下如今在宋瑜戍守的山南城练兵,他说前次相见,殿下有言会夺回军献城。”
嘉宁帝颔首,“元朗战死在军献城,以太子的心性,他想亲自夺回来倒也是常理。”
“赵福,下去吧,这些准宗师入西北前朕就已交代过他们该如何做,诛杀帝梓元之事你不用再过问了。帝梓元……”
嘉宁帝望向窗外漠北的方向,凌冽的杀伐之气充斥在眼底,“帝梓元不可能从西北活着回来。”
北秦王宫。
将近半月修养,莫天功力恢复得七七八八。此时,他立在英武殿外的石阶上,和嘉宁帝一样望着漠北的方向沉思。
“陛下。”吴赢正在寻莫天,匆匆走上石阶立在他身后。
“阿清怎么样了?”
“连将军昨日夜里醒了一次,又昏睡过去了。国师说连将军伤势过重,怕是之后的几个月都是这副样子,但没有性命之忧了。”
莫天舒了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坦了些才沉声问:“虎啸山上结果如何?”
吴赢要禀的正是此事,他声音低了低,“陛下,派往虎啸山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大靖的靖安侯亲自把军粮运到了邺城,咱们的死士失手了。”
意料中的帝王之怒没有出现,吴赢甚至奇怪地从莫天的神情中感觉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吴赢不作他想,从袖中掏出一道折子拱手呈上,“陛下,德王爷在殿外等陛下传诏。”
莫天眉头一挑,“他此时进宫干什么?”说着接过吴赢手中的奏折。他随手翻开,眼底冷沉之意更甚。
“陛下?”
“他想让努昊领兵五万增援云景城。”
努昊是德王内侄,也算北秦的一员猛将。德王觊觎北秦王位多年,一直不肯把手下精兵尽数交由莫天调遣,这五万人马,算是他的老本儿。
吴赢一愣,“陛下,德王爷是想……?”
“邺城只有五万残兵,鲜于焕现率七万大军驻扎在云景城,努昊若再增援五万,邺城必破。夺取邺城、诛杀靖安侯的军功,他必定不会轻易错过。”
这一年帝梓元在西北战场上连破数城,斩杀了无数北秦将领,让北秦子民闻风丧胆。北秦人崇尚武力,若谁能诛杀帝梓元,这份军功必定让其在北秦国内声望大涨。
尽管他猜到德王的用心,可却无法拒绝。有帝梓元在邺城,即便鲜于焕统御七万强兵,胜负也是未知之数,德王的五万人马却能扭转战局。
三国掌权者都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既然谁都无法吞灭谁,那在将来的谈判里谁掌控得更多,谁就能拿到更多的主动权。
这场战争莫天绸缪数年,几乎耗北秦所有,作为一国之主,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只是,邺城破也意味着帝梓元……
莫天垂眼朝英武殿外石阶下候着的德王看去,负于身后的手缓缓握紧。
“吴赢,传德王进殿。”
“是,陛下。”
吴赢转身就走,却被莫天唤住。他回过头,看见莫天立在初阳下,颀长的身姿沐着鎏金的光霞。他几乎看不清莫天脸上的表情,却听到年轻的帝王轻轻一叹又无可奈何的声音。
“告诉鲜于焕,帝梓元朕还有用,邺城之战若是时机允许,生擒帝梓元回王城。”
战场擒主帅何等为难,更何况又是靖安侯君那般刚烈的性子和手段!吴赢神情讶异,却也不敢违逆莫天的旨意,低声应是后退了下去。
莫天眺望西北,终不再言。
异族异国,结局早已注定。他和帝梓元,或许不如从来不见。
一日后,努昊率五万铁骑从德王领地出发,浩浩荡荡朝邺城而去。
半月后,邺城。
苑书望着云景城外攒动的北秦狼旗眉头紧皱。三日前,北秦援军抵达,鲜于焕从三日一次的出城练兵换为每日一次。天气渐暖,邺城城头的厚冰已有雪化迹象,鲜于焕迟迟没有发兵攻城,等的也是冰雪融化。
苑书转身下了城头直奔城主府内韩烨的书房。
苑书走进书房的时候,韩烨正立在沙盘前。
苑书在帝梓元身边时没大没小,在韩烨面前却矜持沉稳得很。她清了清嗓子,先朝韩烨行了个礼才沉声开口:“殿下,努昊领了五万援军过来,臣猜最多不过三日鲜于焕就会攻城,待冰墙融化,邺城将无险可守。邺城内还有三万百姓,臣恳请殿下马上带着百姓离城,并向青南城求援。”
苑书久战沙场,从不做以卵击石的无谓牺牲。鲜于焕只有七万兵力时她尚能一战,可如今十二万大军,邺城必破。
青南城里还有帝梓元一手操练的八万帝家军。如今帝梓元昏迷,也只有韩烨能以兵符调遣这八万大军。
韩烨抬头朝苑书看去,“你让孤带着百姓走,那你呢?”
苑书眼底的坚毅一览无余:“臣会死守邺城,等殿下带着援军回来。”
韩烨一怔,眼底一抹感伤极快划过,他缓缓开口,沉声道:“一个安宁就够了。”
“殿下!”苑书眼底露出急色。
“苑书,不必再言,孤不会离开邺城。况且半个月前温朔离城时孤让他带走了兵符,如今青南城的八万大军已经随温朔去了山南城。”韩烨朝苑书摆手,面上恢复了冷静,转身朝沙盘看去。
苑书神情讶异,“殿下,臣还以为您会亲自……”
“军献城才是我大靖第一铁关,当初若不是秦景偷开城门,盗走布兵图,军献城绝不会失守。只要重新夺回军献城,北秦短时间内再难叩关,可保我大靖子民十年无忧。”
韩烨望向沙盘上大靖的疆土,“苑书,谁夺回军献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替那五万被坑杀的百姓拿回故土,给施家和无辜惨死的大靖子民一个交代。如今连澜清生死不明,新任将领远没有连澜清善战,是我们夺回军献城的最好时机。两日之后,归西会在潼关出兵和温朔的十五万大军汇合,兵发军献城。”
“殿下,那我们邺城?”
一旦军献城的烽火点燃,鲜于焕必会同时燃起邺城的战火,那岂不是连最后三日时间都没有。后无援兵,面对北秦大军的疯狂攻势,别说夺回云景,保住邺城都很艰难。韩烨如此做岂不是根本没给邺城留下退路?若是如此,即便夺回军献城,邺城这条攻入中原的极北之路一样会被北秦撕开口子。
苑书安静地等韩烨回答,若不是有其他方法,韩烨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苑书,如今云景城内是否还有大靖子民?”
果不其然,韩烨问出了苑书根本没想到的问题。她摇头,“殿下,云景城是最早被北秦占领的城池,除了当初死于战乱的百姓,所有大靖子民都被北秦蛮夷驱逐出城,如今的云景城只剩下北秦大军。”
“如此便好。苑书,你可听过云景城的传言。”韩烨突然开口。
苑书面上露出一抹疑惑,忽然想起当年在安乐寨时帝梓元时常为她和苑琴说的野史,道:“臣听说二十几年前咱们大靖建国时北秦王曾遣使来贺,宴席上北秦使者酒后大放厥词,言北秦兵强马壮,总有一日将马踏边关,取走我们大靖军献和云景两城。”
“你可知□□当时是如何回他的?”
苑书点头,“臣知道,□□命人将那北秦使者绑了起来,并修了一封国书给北秦王。”
“大靖军献,永不可破,若破,大靖必取之。大靖云景,永不可夺,若夺,大靖必毁之。凡朕有生之年,大靖国土,若失一寸,十年之内,大靖塞外诸国,永不复存。”
若犯我大靖一寸国土,必以国来还!
当年韩子安立国,一封国书昭告云夏,自此边疆安稳数年,他有生之年,北秦和东骞未敢再兴战火。
如今,韩烨立在漠北边疆战场,以大靖储君的身份重新燃起了韩子安二十几年前的这道响彻云夏的护国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