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有价,沉木难求,云夏之上,尽人皆知。即便是显贵侯门之家,平日里得了几尺见长的沉木,也会视若珍宝,供于宗祠祭祀祖先庇佑后人。
是以,当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远远驶来一辆完全由沉香木制成的黑色马车时,走南闯北有些见识的人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满是惊愕地驻足朝马车望来。
啧啧,这种战乱时候,军献城里还能出这种大手笔,也不知是哪家勋贵?待望见马车头上插着的名声赫赫的血红贪狼旌旗时,众人才回过味来。不愧是老牌军武世族,朗城西家的西云焕大小姐,一出手便是泼天的富贵和派头。
帝梓元懒洋洋斜靠在软枕上,一双眼半阖半闭,车外热闹之景对她犹若助眠的夜曲。如意偏着头打量她,倒是满心佩服。这么单枪匹马地闯进龙潭虎穴,也真亏候君能耐得住性子。
自从帝梓元承袭帝家爵位后,漠北帝家这一支对她的称呼也从梓元小姐换成了候君。
“候君,桑岩正在满军献城地捉咱们,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将军府,还不得被他逮个正着?”如意和苑书的性子有些相似,但不比苑书内里藏着的弯弯肠子,她耿直得很。
帝梓元睁开眼,合指敲着膝盖,“就是要让他知道咱们来了。”见如意满脸疑惑,她笑了笑,拿出待苑书时未有过的耐心来,“擒西云焕之事是个秘密,要在偌大个军献城寻人也不是桩简单事,桑岩必定将莫天的护卫队也给带了出来,我若偷偷摸摸入府,就凭你们两人还拦不住北秦的十几个高手。若我招摇过市,满城的百姓看着,桑岩只能按捺不动。”
如意摸着头问:“候君,咱们不是要把那桑岩引走,若他跟着咱们回了施府,以他的本事,我可擒不住那北秦国君。”
帝梓元摆手,眼一眯,“无妨,咱们大张旗鼓让他动弹不得,桑岩奉皇命拦我,情急之下必会露了行迹。君叔的轻功在西北地界上无人能及,有他拦住桑岩,桑岩一时半会内回不了施府。”
未等如意点头,马车外醇厚的男声隐隐传进:“小姐,连家的护卫把施元帅的骨灰盒送回来了。”
帝梓元闻言眉头一皱,掀开马车布帘一角,朝窗外望去。
身着锦色盔甲的护卫队延绵百米,刀戟横握,神情肃然。队伍中间两人抬着琉璃樽盖着的墨黑骨灰盒缓慢踏步从街道尽头而来。
施元朗此人,于大靖边陲子民,是悍死卫国的军神,于北秦百姓,是闻风丧胆的敌帅,但无论于何国,他的死,皆是憾事。
是以当他的骨灰盒从城门上被送回的时候,刚才还热闹繁华的街道突兀的安静下来。拥挤纷闹的人群自觉而沉默地分开了一条道,让这队护卫宽敞而过。
当或悲伤或敬重的目光自临近的百姓重重投来时,不知怎的,护卫着这个传奇将帅骨灰的北秦护卫竟不自觉地微微偏过头,躲过了这些目光。以过世之人的骸骨引敌而出,对将士而言总归过于阴暗。
帝梓元的目光在施元朗的骨灰盒上逡巡了片刻才收回,她放下布帘,神情微凝。明明可以快马走近路将骨灰送回将府,却偏偏安排重兵绕过半座城的街道,这段回程分明是引韩烨出手的第一步。好在韩烨布下的探子一早便查明施元帅的骨灰早已藏于施府书房密室之中,书房四周的守卫并不算多,如今招摇而过的不过是个假货。等引开桑岩制衡住莫天,连澜清投鼠忌器,韩烨抓住时机夺回施元朗的骨灰离开将府并非不可能之事。
念及此,帝梓元低声朝外吩咐:“长青,转道向右。”
“是,小姐。”马车外执鞭的青年应道,手一挥,调转马头朝偏僻的小道而去。西北局势日益紧张,洛铭西放心不下帝梓元的安危,将长青遣到帝梓元身边,他恰逢此事,跟着帝梓元入军献城护卫她的安全。
去往施府的大道本就百姓众多,护卫队的出现更是堵死了这条路,眼见着一时半会是通不过了,是以这辆沉木马车另行换路也没引起旁人怀疑。人群中的桑岩也是如此想,见马车拐进偏僻的小道,他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领着十来个内廷暗卫悄悄尾随而去。
百姓被霜露节和护卫施元朗骨灰的队伍吸引,其他街道不免冷清。帝梓元拐进的小道上隐约能听见不远处的热闹,只有两三个老者露出浑浊的双眼倚在门边抽旱烟。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们疲懒地打量了马车一眼,复又垂下头漠不关心。
桑岩领着人隐在屋檐后观察了片刻,没发现异样,想着这段路是唯一的机会,见马车正好行至小道中间,他打了个手势,屋檐上的暗卫将容貌遮住,分成两股向下拦去。
数个人影夹着强烈的战意袭向马车,那马昂头嘶鸣,陡兀地停住向前的四蹄,惊慌地朝后退去,惹得马车一阵颠簸。
长青用内劲握住缰绳,安抚住马儿,才稳住了马车。车内,帝梓元在车身颠起的一瞬拿起小几上的茶盅一口抿尽,敛住神情坐直了身子。如意全身紧绷,抬手扶在一旁的长剑上,眉重重皱起。
那数个身着普通百姓服饰、看不清容貌的人手握弯刀团团围在马车周围。恰在此时,桑岩蒙住脸,一声爆喝,挥着一柄乌金弯刀从屋檐上跃下直直向长青额心刺去。莫天要活捉的只有西云焕,他可不会顾及一个护卫的性命。解决了此人,西云焕自然手到擒来。
桑岩生了一击必中之心,这一刀刺来雷霆万钧,青年仿似被强大的杀意笼罩,直愣着眼一动不动,桑岩唇角勾起志在必得的笑意。
弯刀临近眉心的一瞬,出乎所有人意料,垂眼坐在车架上仿佛已经吓傻的青年猛地窜起,一根铁棍突然出现在他手中,竟毫不躲避地朝桑岩手中的弯刀迎去。
棍、刀雷霆相撞,强大的内劲引得一声巨响,飞沙走石中,只看到两个人影急速分开。长青借着内劲在空中回旋几步才重重踩在马车车沿上,他脚下的车架现出几条碎裂的细纹。长青眼神一暗,藏起握着长棍的颤抖的手,把口里涌上的鲜血又咽回了喉咙里。
长青微不可见的沉哼声传进车内,感觉到刚才马车外凌厉的一击。帝梓元抿紧唇,眼里的担忧一闪而过。如意拿起长剑就要冲出去帮忙却被帝梓元压住手,她朝如意摇摇头,隔着布帘望向车外的眼底犹若覆上了一层寒冰。
桑岩要活捉的是西云焕,只要西云焕不在,他并不会耗费内力节外生枝去伤长青的性命。
桑岩落在地上只退了一步就稳住了身影。他望了不动如山的长青一眼,神色很是难看。那晚拦他擒西云焕的人轻功虽好,内功却平平。这个护卫内劲虽不如自己,可他想在片刻内活捉西云焕也绝无可能,想不到西云焕身边居然高手如云!
“阁下是何人?朗朗乾坤当街行凶,莫不是欺我朗城西氏无人!”略带薄怒的女声自车中传来,不怒自威。
桑岩被压得气势一滞,暗自叫苦,出声不得。西云焕是未来的大靖皇后,若是知道自己曾经劫持过她,还对她的贴身护卫毫不留情,日后自己定会成为中宫之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隔壁街道上抬着施元朗骨灰的护卫队愈行愈远,渐有脚步朝这条街道走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桑岩微一抬手,不顾前辈的身份领着暗卫挥舞着弯刀再次向马车攻来,一时间,被包围的马车在漫天刀影下犹若孤舟……
正在此时,街道门店前浑浊无神的三个老头突然眼中精光毕露,将手中的烟斗朝攻向马车的暗卫扔去。
劲风扫过,看似轻巧的烟斗自背后打在暗卫肩胛处,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三人身形一滞,手中的弯刀自空中落下,整个人也朝地上落来。三个老头身形一动,从不同的反向踩着落地的暗卫合成围攻之势将其他暗卫拦住。没了其他人合围,长青迎向桑岩,把他牢牢拦在马车一米之外,让他再难寸进一步。
场面优劣之势瞬间持平,桑岩朝那几个突然冒出来搅局的老头瞥了一眼,一眼识出为首之人便是那晚拦住他的人。他心底陡然一惊,生出荒谬的感觉来,明明是他来擒西云焕,怎么如今的景况竟像是他被设计了一般,还来不及细想,烈马长嘶声在身下响起——那晚跟在西云焕身边的丫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车架上,挥舞着马鞭从几人打斗的空隙中驾着马车向街尾奔驰而去。
桑岩脸色大变,身形一转就要去拦,却被长青死死困住,他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车飞速转过街角,失去了踪影。
君家书房内,君玄正坐在书桌前查看这几日探子传回的密信。
此时,一只信鸽从窗外飞进,扑哧扑哧落在她手边。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密信传来?她神情一凝,拆下鸽子脚边的密信展开。君玄扫了一眼,猛地起身,慌乱之下竟将桌上的杯盏掀落在地,清脆的琉璃片在地上打转的声音惊醒了她。
“来人,备马!”君玄大跨几步,匆匆朝书房外走去,一向冷静自持的声音里划过一抹颤抖。
那封密信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只零星瞧见潦草的两句话。
“骸骨埋近郊,今夜之局乃引君入瓮。”
“城郊两万北秦铁甲军半刻前受令:围施府,凡闯出者,立诛!”
施元朗的骸骨早已埋在城外的施家坟冢里,书房内秘密藏好的骨灰也是陷阱,韩烨只要出现,断无机会再从地道而出。连澜清机关算尽,倾举城兵力围杀韩烨,从一开始,他布下的就是一场毫无活路的死局。
帝梓元陪韩烨同赴此宴,无异于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