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无可奈何,却深知陈华根本不好打发,她只得收拾了餐具,托张椅子坐到他对面,摆出一个认真交谈的架势。
“陈总,您有什么话要谈?”
陈华拿出手机,按了一个键,里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任苒一下子呆住,这个别人听来没有意义的声音落在她耳里,她马上分辨出,是双平特有的海浪声。
双平是一个类似盆地的小岛、四周高中间低,只有一窄条沙滩、其余地方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和深深浅浅的洞穴、海浪日夜不停冲刷回旋,乍听之下,声势如同雷鸣一般,十分杂乱惊人,等到习惯以后、更可以辨出其中的节奏感,完全不同于别的地方潮汐涌上沙滩一波一波温柔拍击的声音。
有几年时间、这个声音如同面前这个人一样,时时萦绕她的心间,以至不管到了哪一处海边,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比较。
她完全没想到,在已经渐渐淡漠以后,此刻在这深居内陆的斗室中会再次听到久违的响声。
这时,窗外响起一阵密集的鞭炮声,淹没了手机里传来的海浪声音,同时让任苒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艰涩地说:“这么说,螃蟹是从双平带回来的,还特意录下海浪的声音给我听,陈总好雅兴。”
“昨天我在双平。”陈华收回手机,靠在沙发上,“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走到海边抽烟,突然很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拿出手机,才想起那里没有信号。”
“想跟我说什么?现在说吧,我可以配合一下,假装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陈华嘴角露出一个隐隐的笑意,“我就知道放这录音给你听,会被你嘲笑,不过没关系,我还打算继续抒情。”
任苒倒无话可说了。
“任苒,我已经失眠了好几年。你以前就知道我睡眠不好,对吗?”
任苒干笑一声,“你想问什么?我知道关于你的私密还真的不少,比如你爱裸睡,不知道和在我之后的女友一起是不是还保持着这习惯。”
这个嘲讽并没让陈华动容,他凝视着她,“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最潦倒的日子,可也是我睡得最踏实的日子。”
任苒苦恼地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手。
“其实我要说的部分一点不抒情,走在海边,我突然知道,为什么这几年的春节,我都不由自主要去双平。”
“每个人都有一点癖好,并不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来,更没必要对别人解释。”
“你看,你铁了心要拦住我说下去。就算有信号,我也能想象得到,你不会欢迎我的电话。我傻乎乎弯着腰抓了大半晚上的这桶螃蟹,就像上次想带你去双平看日落被你拒绝一样,这些事只在合适的时间做才算得上浪漫,时过境迁,就成了可笑、徒劳。不过我似乎没为你做过什么徒劳的努力,现在补上,可笑也无所谓了。”
“那倒不必。”任苒微微一笑,“你以前也不介意偶尔做一点平时不屑做的事哄哄我,比如拿着花陪我招摇过市。在这方面,我没什么遗憾,我可以毫不保留地夸奖你,对于一个爱幻想的傻姑娘来讲,你确实已经满足了她的全部想象。”
“也就是说,你对过去毫无遗憾?”
任苒后悔坐在他面前了,这间客厅狭小,她只是单纯不想与他并坐在那张沙发上,可是现在这样面对面,她要么与之对视,在他的视线之下,她越来越难以保持镇定;要么避开他的目光,而他步步进逼,根本不给她闪避的机会。
“我的遗憾不同于你,陈总。我很遗憾那一段过去成为你刻意唤起我的记忆,对我来讲,这是一种困扰。”
“对你这样有一点固执的女孩子来讲。一本妈妈留下来的书尚且会一看近十年,绝口不提过去,可以去淡漠、遗忘才是最大的困扰。”
“你多虑了,陈总,我怎么可能淡漠呢,我也没必要去忘记什么。”任苒清晰地说,“不过,我始终没办法像你一样毫无保障地把过去和现在这样联系起来,双平对我来讲,是回不去的一个地方。最美的风景留在过去,我和我爱的人曾经经历过,已经足够,无需拣特定的日子和一个陌生人去重温。”
“总而言之,你既不想重提过去,也不想重新开始,根本不想给我任何机会证明我爱你。”
“我还是那句话,陈总,你并不爱我,你只是觉得我应该一直爱你。我想象得到,你能做的证明无非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吧。”她微微笑了,“我现在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托你的福,手头海鸥数目不算小的存款,我的物质欲望并不强烈,可以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不错。锦上添花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个诱惑没大到让我低头的地步。”
“尽管你不会相伯,似乎也不打算接受了,我还是得把我准备给你打电话讲的话讲出来,我没有自大到会认为你应该一直爱我,事实上,我一直爱你。”
外面鞭炮远远近近地持续响着,不停有烟花带着啸音升腾而起。从窗外掠过。任苒突然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此情此景,他们仿佛在某个时候曾经经历过,然而记忆如同烟花迸裂后飘散开来的碎片,在脑海中浮动不定,稍纵即逝。
她曾以那么大的热情爱他,曾那么渴望从他那里得到爱。
然而曾经渴望的,如今摆在她面前,却失去了诱惑。
她看着陈华,迷惘而难受。
“你会一直爱着某个人,后来让助手打发她吗?这种爱的方式。恐怕我接受不了。”
陈华默然良久,“那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愿意用以后的日子来弥补你。”
“不用了,陈总、你对我没什么亏欠,我不需要弥补。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了。我爱过一个叫祁家骢的男人,你是陈华。也许你能证明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你。可对我来讲,你只是陈总,两个陌生人,不适合再来谈论感情了。”
她一口气说完,便要起身站起来,可是陈华的动作更快,伸出一只手按住她,那个力道让她停留在原处不能动弹。她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俯身过来,面孔离她很近,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她。
“你设想你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任苒,从此不再爱任何人吗?”
任苒一怔,随即笑了,“我们不要把生活弄成一个末流肥皂剧好不好?不,我并没有心如死灰,也不想活得孤单悲惨。我猜我……会爱上一个性格温厚的男人,前提是他先很爱我。主动去追求一个人,对我来讲有一点难度了。相处到一定程度。我会结婚,在合适的地方安下家,我会尽力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像我妈妈那样——”
说到这里,她猛然打住了,心底泛上一阵尖锐的疼痛。
像妈妈一样吗?性格那么善良、坚强、勇于牺牲、慈爱的母亲,是她从小就想成为的人。然而现在不假思索地讲出来,却几乎是一个自我诅咒。
母亲是因为无望的爱情,还是对她的责任在忍受不忠的婚姻?父母之间的爱是从哪一刻开始动摇直到不复存在?如果所有的感情都谈不上永恒,是不是我们只能享受眼前欢娱,无须希冀与怨恨?可是母亲怎么能在那样的绝望以后,仍然希望她能保持天真的心态,不受伤害地成长……
自从知道父亲的私情以后,这些问题长久而反复地折磨着她,随着时间流逝,她发现。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无需别人再来开解她,她不再苦苦思索,与自己纠结;可是压到心底,并不代表淡漠或者遗忘。
她痛苦地将头扭开。
陈华显然清楚她在想什么,他的手加了力道握紧,“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法为你妈妈释然。你看,所有的感情都是一个冒险,哪怕对方是一个你认为的温厚好男人。那么不如跟我在一起,我爱你,如果你需要婚姻做保障,我乐于求婚。”
任苒吃惊地看着他,他的神态平静,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陌生的光芒,她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他,不禁迷惑不解,却很快镇定下来,客气而慎重地回答:“你要真的像你认为的那样了解我,就会知道,其实我不可能对婚姻寄予厚望,婚姻什么也保证不了。我这就答复你——谢谢你,我不接受这提议。不爱一个人,却跟他结婚,那不仅是一场冒险,还根本违背了我的原则。要是不小心再一次爱上你,我会输不起;要是始终不爱你,那我成了什么?”
“你在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的情况下就跟我在一起了,现在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可以爱你,让你生活得幸福。如果你始终不爱我,那也是我愿意承受的结果。跟我在一起,任苒,我不会强加你任何事情,相反,我会给你绝对的自由,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过你想过的生活。”
他的声音低沉,满含着魅惑。隔着衣服,她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度,他的身体离她十分近,带着无形却强烈的压迫感,她突然又呼吸困难的感觉。没等她说话,他突然站起来,同时拉起她,双手收拢,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嘴唇灼|热地压倒了她的唇上,几乎没一刻停顿地吻下来。
这个吻带着汹涌的贪婪与热情,不容抵挡,一时之间,任苒似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被动地回应着。
正在此时,她的手机响起。音乐铃声盘旋在室内,让她清醒过来,她用力摆头,挣脱了他的嘴唇,哑声说:“放开我,请……”
铃音继续响着,他轻轻松开了她,她努力撑着,茫然四顾,,找到手机放的位置,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祁家骏打来的。她顾不上说什么,走进卧室接听。
祁家骏那边并没放假,他告诉她,加班完毕后,他和肖钢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一块儿吃了消夜,然后聚在一起聊天看电视算是过节。现在他已经回房休息,一时睡不着,想到马上是国内的午夜了,于是给她打电话。
任苒终干让紊乱的呼吸节奏平缓下来。
“听到我这边的鞭炮声了吗?”
“真热闹,我给家里也打了电话,敏仪告诉我,小宝已经敢自己去放鞭炮了,拦都拦不住。”他叮嘱她:“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我知道。我跟车友会的人约好了,明天开车出发,自驾去张家口塞北滑雪场滑雪”
祁家骏笑了,“以前在Mt.buller(墨尔本附近的一个滑雪场),刚开始你跟敏仪摔得发誓再也不去了,后来到下午五点雪道要关闭了,你们还舍不得走。”
那是他们刚到澳洲的不久,祁家骏开车带她们去滑雪,后来三个人再也没有同行过,现在想起来,那样看不出什么忧虑的日子,显得十分遥远了。
她不愿意多想下去,“听说张家口有好几个滑雪场,还可以吃烤全羊,体会塞外风情,多过瘾。”
“那就好,戴好护目镜,玩得开心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通话结束,任苒心乱如麻,她放下手机,几乎想躲在卧室再不出去,却又不得不出去了。
她不看陈华,“陈总,时间不早了,请你……”
陈华走近她,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请不要这样,不然我只好当你已经是在违背我的意思,强加于我了。”
“你明明对我有感觉,何必非要抑制自己。”
“那是身体本能反应,跟爱是两回事。”任苒疲惫地说,“你是男人,在我之前和之后都有女朋友,不必问我身体反应是什么吧。”
陈华几乎啼笑皆非,“刚才电话是祁家骏打来的吗?”
“对。”
陈华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静静地看着她,“又是祁家骏。任苒,你还是一个固执的傻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把自己陷在他的生活里,他可能给你带来的只有麻烦。如果他像他宣称的那么爱你,根本不应该有你在身边,却去跟别的女人结婚生孩子,然后带着一个已婚男人的身份,不停来招惹你。”
“陈总、你一向自负、强悍,能够完全按你的想法安排生活,做出判断没有任何犹豫,大概反容易忽略其他大部分人都是凡人。有时软弱,有时迷感,会犯错误,会做傻事。会伤害自己的同时伤害别人。并不总是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应该始终坚守的是什么。我跟阿骏,都是这样的凡人,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不用你来费心批评。”
陈华苦笑,“只要一涉及到他,你的牺牲精神就占了上风。没法客观。”
任苒井不生气,也笑了。“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我并不打算牺牲自己。牺牲精神很伟大,可有时候是一种强加于人的情感。我妈妈牺牲了她的生活,想成全一个幸福的家庭给我,我还是幻灭了,我为她的牺牲感到痛心、不值,如果可以重夹。我情愿她活得自私一点。我永远爱我妈妈,不过,我不会走她的路:以后我会尽力做到不把我的感情强加给别人,也不接受别人的牺牲。”
“你爱祁家骏吗?”
“大概我们之间,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爱。没错,我不怕对你承认,阿骏爱我,我也爱他,我们都对父亲失望,对未来恐惧,从我们还是两个孩子的时候起,就已经相互依赖得太深,不可能放弃彼此了。”
“你甚至弄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亲情,就准备把自己的生活跟他联系到一起了。”
“我们没谈到那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不会伤害他的感情。仅仅只冲这一点,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一起。”
陈华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就因为这个原因,不打算给我任何机会?”
任苒看着他,没有一丝闪避:“你看,你不能忍受这个,对不对?下次千万别跟一个女人说,你不在乎她爱不爱你,只要让你爱她就好。爱是一种需要得到回报的感情,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个人不停地爱下去。尤其你这么自负的男人,对于感情的要求很高,我早就不是那个能够不顾一切爱你的小女孩了。”
这时窗外的鞭炮声骤然开始雷鸣般响起,烟花礼炮将天空映得通明。任苒看着窗外,平静地说:“雪下得小多了,陈总,早点回家休息,小心驾驶。”
陈华站到楼下,正值午夜时分,整个北京城笼罩在了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仰头看去暗沉的夜空流光溢彩,大团大团的烟花一刻不停地升腾盛放着。
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世纪之交的广州。
那个时候他好不容易从北京脱身。坐晚班飞机,正赶上市民在珠江畔自发的狂欢。他并无驻足旁观的兴致,下车后径直走进公窝,拿钥匙开门,却发现电视开着,荧光一明一暗之间,映照出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女孩子。
他站在门边,十分意外。
半个月前,他将地址给了专程赴京找他的任世晏。他想,她应该早就随父亲回家了,没想到她仍在这里。
他走过去,蹲到沙发前,只见她楼着抱枕,苍白瘦弱地蜷缩成一团,眉目扭曲着,陷在恶梦之中,喃喃叫着妈妈。
他头一次意识到,她比他想象的更坚持、更执著。
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见证了她从天堂跌落到现实之中,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她向他披露她初萌的心动,那样胆怯,却又那样勇敢坦白,让他不由自主有微妙的心动。
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她投入他的怀抱。
她坚持陪在他身边,终于突破了他所有的冷静自制。
她给他最大的意外,将所有的钱留给他,没要一个承诺地离开。
他一直做的,不过是享受她的爱。
甚至他在澳洲的那个误会,都来得那么自私。
表面上看,他不想扰乱她的生活,断然转身走开;实际上,他不能忍受的是,在他已经将她的爱看得理所当然以后,却突然被她遗忘——这是他无法对她解释的部分。
这样从情感上依赖一个女孩子,让他有隐隐的不安。他想,如果她已经选择了另一个男人,那么。他也可以做到淡漠。
可是她已经占据他的心太多。
从最不受他意志控制的睡眠开始,一直到他的记忆。
那些相处留下的点滴细节,以隐秘的方式存在于心底,一经唤起,便悄然浮上心头。
他意识到,他拒绝展现在别人面前的一面,其实早就被她洞悉、接受。
她抚慰的,绝不仅仅是他因潜在的焦虑而无法沉稳的睡眠。
然而他无视那一切。仍然傲慢自负地分析她的情感,将她对他的爱归之于盲目崇拜。
他以为他看透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的冲动,纵容她享受一个假期无妨。
直到分开以后,他才知道,付出那样的热情,需要多少决心和爱。
表面上看,那段关系是他掌握着主动,而实际上,一直是她比他勇敢、坚定。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独自寂寞地想念他,等待他;在他回过头来时,她的爱耗尽,开始一点一点遗忘他了。
六年过去了,她再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从前那样的脆弱。
正如她看着他的眼睛坦白承认的那样,她再不是那个不计后果直奔他而去的小女孩。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吗?
寒风裹着烟花纸屑,混杂着小雪从天空飘洒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终于慢慢由密集变得稀稀拉拉,守岁的市民开始入睡,他一直注视着的那个房间也熄了灯。
他依然伫立在原处。
任苒站在黑暗的卧室中,撩开一点窗帘,看着楼下那个高大笔直的身影。
那是她曾不可理喻地深爱过的男人。
她扑向他,如同飞蛾扑火。扑向一种神秘的宿命。
飞峨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带着盲目的决心飞去,最终折损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飞蛾扑来的决心,于相遇交融的瞬间,燃烧闪亮得异乎寻常。
没人能在时间的川流里止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是一个谨慎的成年人,再没有扑火的勇气,却不后悔曾经经历过那样忘我的爱情。
烟花如昼的北京,正由喧嚣一点点进入沉寂,远远近近,一家又一家灯光熄灭,只余路灯昏黄的微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雪地上。
她慢慢放下了窗帘,在心里对他说:再见。
光荏苒而过,留下所有无法磨灭的回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曾经忘情沉溺的幸福,都是他们共同的经历。
她不怀疑他对她说重新开始的诚意。
只是,别后沧海,他们终于错过了彼此。
她想,她不顾一切的爱,也在那个骄傲冷漠的男人心里留下了印迹。对于她少女时期的痴恋来讲,这似乎是一个不算遗憾的结局。
蓦然回首。灯火已阑珊,而明天,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