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在广州热闹的街头游荡得几乎迷失了方向,直到太阳下山,她的眼泪才彻底止住,双腿沉重得近乎麻木,这才叫出租车回公寓。
她刚开门进去,只听祁家骢正倚在窗前讲电话:“……阿邦,事已此,由他去吧,你把剩下两个员工安排好,每个人发三个月工资遣散,办公室暂时封起来,你也不必每天去上班了。”
祁家骢的声音平静,可是从她这里,能看到他的侧面,他脸上的表情透着几分阴鹜。
她等他放下电话,不安地问:“家骢,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祁家骢并不看她,只是简单地回答。
每次她试图对他多一些了解时,他就会流露出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明白再问什么也是徒劳,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只得进厨房做晚饭。
任苒买回来一本家常广东菜谱,实验了几天,已经可以做几样简单的菜式了。等她做好两菜一汤端出来,一抬头,看到祁家骢正站在阳台上喝酒,从客厅望出去,他高大的身形隐在沉沉暮色之中,成了一道轮廓鲜明的剪影,遥远而落寞,与她面前餐桌上冒着热气的菜如同分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
她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解下围裙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家骢,如果你有心事……”
祁家骢打断了她:“任苒,我想我早就跟你讲清楚了,我并不喜欢跟人分享所有的生活,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就得学会容许我有自己的空间。”
她一下子僵住,脸贴在他坚实的背上,停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好,我明白,吃饭吧。”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晚餐,这个面积不算小的公寓内气氛紧张起来。任苒收拾好碗筷,出来一看,祁家骢已经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有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只能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小小的,蜷坐在沙发上,里拿了一本书发呆。
到了晚上八点钟,祁家骢突然从书房出来,仍然并不看她,只取了外套,跟她打个招呼,“我出去一会,你先睡。不用等我。”
任苒当然不可能睡着,到夜半时分,她听到门边有响动,匆忙下床,祁家骢已经拿钥匙开了门,显然喝得酩酊大醉,踉跄着走了进来。
任苒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他酒品并不差,也没有完全丧失神智,只是推开她的手,完全不许她靠近,含糊地叫她去睡觉,不要管他。他摇摇晃晃走到主卧门口,却一转身。径直去了客房。她替他泡茶或者拧来热毛巾,都被他断然拒绝。
任苒放心不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听到他起床,她赶忙下床走了出去,只见他冲到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她过去扶他,他却一把推开她的手,低声喝道:“出去。”
那个驱逐来得严厉而断然,她只能含着眼泪出去,不再管他。
到了第二天,祁家骢脸上明显带着宿醉后的痕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态疲惫,但神智却恢复了清明,主动跟她道歉:“对不起,我昨晚态度很差劲。”
她一夜没睡,满心都是惊惶与委屈,绷着脸不说话。他叹一口气,“我看我得在规则里多加一条,以后见我喝多了,一定让我一个人待着,不然你会白生很多气的。”
“为什么不要我照顾你呢?”
“没人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烦恼地笑,“我不需要照顾,你只需要在那种时候无视我就行了。”
“以后别去酒吧好吗?或者至少别过量。”她央求着,“这样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啊。”
他微微一笑,抚一下她的头发,“行了,别乱操心了。你不是说喜欢吃喝玩乐吗?明天我就带你去吃喝玩乐个够。”
祁家骢履行诺言,第二天给任苒安排了全天的节目,他先带她去百货公司买衣服,她试了一件又一件,他坐在一边耐心看着,把她看中的全买下来;从百货公司出来,他先带她去西餐厅吃饭,然后带她去看电影,尽管那是一部明显不合他口味的文艺片。
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可全无不耐烦的意思。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都带一点纵容地答应下来,包括路过花店,她撒娇地为难他,让他送花,他也极其爽快地按她说的买下大把的马蹄莲与天堂鸟。
他一手替她抱着花,一手提着大大的提袋招摇过市,显得与平时的他完全不搭调,可是也没什么不自在的表情。
这样俗气热闹的快乐,其实最能感染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然而任苒挽着他的胳膊,慢慢不复最初的兴奋了。
她一向敏感,当然看出了祁家骢做这一切,始终漫不经心,并不算投入。他只是将这一整天的陪伴当成了一个礼物打包送给她,算是一种补偿、道歉与安抚,跟在老李的绿门咖啡馆里递给她一碟才出炉的松饼没什么两样。
“还想要什么节目?”祁家骢侧头问她,他素来表情淡漠的面孔衬着怀里抱的大束鲜花,有了一点难得的温柔。
她看着他,慢慢微笑了,“今天足够了,谢谢你。”
对。这样一个男人肯哄她,她想,她不可能要求更多了。
那一天过后,两人恢复了平时的作息,而祁家骢的表现让任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平时在家里饮酒虽然杂,但十分克制,并不过量,只偶尔在晚上处于微醉之中。这种状态下,他显然十分好相处,有时会讲冷笑话逗她开心,在床上更是不缺乏热情。
然而,大部分时间里,他越来越沉默,时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过十天半月,他会和她打个招呼,独自外出,然后大醉回来。
这算酗酒吗?她不大拿得准。祁家骢明显并没失去自控能力,他始终没有醉到失神智的地步。
他平时表现得不动声色,可是总有控制不住的焦躁情绪一闪而过,而原因他绝口不提。对着一个明显不愿意与她讨论自己事情的男人,她也无从猜测。
祁家骢在近乎周期性的买醉,而任苒也有一个周期性的行为。她会给他发一个短信,发送完毕后,她会马上关机,隔一天后,她才会打开手机,看着祁家骢回复的消息,呆呆出神。
她没勇气再跟祁家骢交谈,可是她也没勇气彻底断绝与他的联系。这个报平安的举动,当然是不想让好友担心,同时也是安慰和鼓励自己:你并不孤单,你一切都好。
可是事实上,在这个陌生的繁华城市里,她的孤独感与日俱增。
祁家骢骆没有给她安全感,她也没办法忽略他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其他信息。
在这种情况下,她说服不了自己安下心来,享受爱情。
一转眼,他们在广州住了两个多月,岭南的冬天悄悄来临,除了阴雨天气气温略低以外,并没其他感觉。
在背弃父亲、离开家庭和学校后,任苒渴望与她头一次爱上的男人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可是祁家骢与她保持着如此微妙的距离,他们的亲密仅限于床上,她若是在其他时间缠上去,絮絮与他交谈,他会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将她推拒开来,她只能挫败。
她开始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只是住进了祁家骢的公寓,但远没住进这个男人深不可测的心底。
她有充分的理由这么想。
她已经在大学宿舍住了一年,其他五个室友分别来自全国各地,每个人性格与处事都不同。她自小有母亲严格的家教,要与人友善相处,尊重别人,不侵占公共空间,不窥他人的隐私,不干涉他人的私事。但显然有些人的行事习惯与她不同,年轻的女孩子并没几个懂得隐忍与宽容,宿舍中不时会因此而起纷争。
而祁家骢在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符合她母亲以前对她的教诲,很好相处。可是,这种好相处给她的感觉,更类似于一个懂得自律的室友。
他似乎分出了一都分生活空同给她,任由她固定窝在靠阳台的一个小沙发上看书。在晚上固定时间看香港电视台播放的某部电视剧,在厨房里心血来潮按菜谱做一点菜,最重要的是在他没那么阴郁的时候分享他的床。
她若是表现出郁闷,他会带她出去散心、看电影、购物;她主动说起什么,他也会听着,略加点评。可是他从来不谈自己的事,也不会主动问起她有什么心事,对将来有什么想法。
这是恋爱,还是一个纯粹的同居伙伴关系?她不断用这个问题拷问着自己,同时更加留意他的一举一支,试图找出某个答案。
他当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有一次还半开玩笑地说:“任苒你打量的样子,活像是猎人在看猎物。”
她撒娇地说:“对啊,我就是想找到你的弱点,好捕捉你。”
他大笑,“不用这么费事,来吧,我们上床,我愿意任你宰割。”
可是就算在床上,他愿意将主动权交给她,她也实在不具备力量来“宰割”他。她既没有多少经验,也没有学会完全放纵自己,去尽情享受身体的欢娱。她更愿意让他掌握主动,在他的爱抚下载沉载浮。
她还没来得及褪去所有的生涩,对她来讲,感官的快乐并没能淹没她,在做|爱这个过程里,她看得更重要的其实是身体交缠带来的亲密感觉,唯有在那个时刻,她能体会到她真实拥有着这个男人的热情。
然而,再紧密的纠缠、再炽热的进发都有结束的时刻。当他带着满足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却长时间无法入睡。
她并不抗拒这样的失眠。有时她会披衣起来,去阳台远眺这个陌生的城市,或者去客厅看一会儿书,直到有了睡意再回卧室;更多的时候,她就静静躺在他身边,借着一点幽微的光线仔细看他。
他脸上的线条已经深深刻入她的脑海中,然而,这样静谧的深夜,全世界都沉入梦乡,他在她悄然的注视下熟睡,他的脸就在她的枕畔。两人呼吸相接,触手可及。
祁家骢睡得很沉,可是在睡眠中,他强大的自我控制终于有了缝隙,他并不能保持与白天一样的平静超然。在半夜某个特定的时候,他会开始做梦,她可以清楚看到他面部或者轻微或者激烈的扭曲,眼皮有急促的颤动,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身体辗转翻动,甚至会抽|动,他的身体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种时候,他是完全不设防的,显出一点无法控制的脆弱,她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会悄然握住他的手,慢慢贴近他,用自己的体温来轻柔细微地爱抚他,让他重新安静下来,而他不会断然推开她,有时他甚至会不自觉地将头靠入她怀里。
这个男人流露的这一面让她的心有一点略带牵痛的感觉,她可以长久凝视他,直到睡意渐浓,沉入跟他一样的睡眠之中,仿佛这个黑夜可以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们的厮守也可以没有任何疑问地到达永远。
只是,这样的亲密,只限于床上、夜晚。
她内心深处跳动着百转千回的心事,这个过程,如同一种作茧自绮,将她缠绕得患得患失,越陷越深。
然而祁家骢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好。这天他一直坐在书房内,对着电脑,神情阴沉。
她给他送茶进去,瞟一下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行情,“全是红的,应该是上涨吧,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祁家骢冷笑一下,“如果你预测到了行情,却只能眼看它从高潮走到即将落幕,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他并不看她,只挥挥手,似乎示意她出去,然后拿起手机打电话,“阿邦,今天有什么消息?”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静默地听着,过了很长时间,他冷然说道:“你不用多说什么了,朱训良既然想玩我,那不妨玩个够。”
他重重将手机丢到书桌上,收敛了脸上那个近乎狰狞的冷笑,似乎完全忘了任苒还站在书房里,他的肩膀慢慢低落下去,双手支在书桌上,托住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完全不懂得股票操作,可是这段对话听下来,也多少明白了一点:祁家骢的情况不妙。她看着,他的身体紧绷,姿势犹如困兽一般,又如同被长时间禁足无法轨奔驰的骏马,她意识到,他最近的焦躁也许正是来自于此。
她伸手抱住他的肩头,刚要说话,他已经猛然推开了她的手,低声喝道:“出去!”
他头一次在没有喝醉的时候如此粗暴地拒绝她,她的心一下凉透了。一直到晚上,他从书房内出来,脸色依旧阴沉,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晚饭,他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
任苒独坐了一会儿,穿了件外套,也出了门。她只有一个线索,某次祁家骢喝得大醉回来,带了一个印有某酒吧名字的打火机,她出来散步时,不经意间路过了那间酒吧,还曾驻足看了看。
她走进窄小的前门,发现这是间并不算高档的酒吧,里面别有洞天。狭长而幽深,带着暄闹的气息,灯光昏暗暧昧,烟雾弥漫。她扫视着,看到了祁家骢,他独坐在角落里喝酒。有一个衣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女人俯身与他说话,他却摇摇头,那女人也不纠缠,爽快地走开了。
她倒没有胡乱猜疑,认为他在外面跟人约会,需要避开她。明摆着祁家骢并不屑于对她隐瞒行踪。她只是不明白,他并没有酒瘾,也没有纵情狂欢,在家喝酒也明显比这里舒适得多,他却宁可周期性地过来买醉。
她正怔怔出神,突然一个猥琐的矮胖男人从身后缠了上来,操着广东话说着什么。她听不懂,烦乱地摇头,“我找人,对不起。”
那男人一只手已经搂住她的腰,喷着酒臭气的嘴凑近了她,改说普通话:“靓女,到酒吧来找的无非是男人,我给你买杯酒好吗?”
她大吃一惊,却不愿意出声惊动祁家骢,狠命推开他,跑出了酒吧。她只觉得被那只手摸到的地方黏腻肮脏,不禁又是愤怒又是烦恼。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的怒火消散了,只剩下满心的迷惑。
她想,如果这个男人拒绝让她了解,她做出再多努力恐怕也是徒劳。像这样跟踪他,以后可以不必了。
当天晚上,祁家骢照例很晚才回来,却似乎没有喝到大醉,回来后径直去了书房,在那里待了好久,才去客房睡觉。
任苒听着他的动静,睡得很不踏实,早早便醒了,她有她的心事,这天恰是她母亲的忌日,一转眼,方菲已经去世三周年了。
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潮湿,她的心情和这阴沉的天气一样抑郁。她走进客房,爬上床,抱住仍在熟睡的祁家骢,他睡意朦胧地翻一身,睁开眼睛看到她,似乎有些吃惊。将她楼进怀里。他除了眼睛中有皿丝,看上去并没什么宿醉的样子。
“几点了?”
“刚七点,你再睡会儿,我就在这里躺一下,保证不打搅你。”
祁家骢等却一下坐了起来,“任苒,我今天要去一趟北京,可能过两天才能回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很急吗?”
他匆忙下床:“对,工作室有些事情必须我出面处理,阿邦应付不过来。”
她只好跟着起来,看着他匆匆洗漱,进主卧室很快收拾好了摘单的行李。
“我给你做早点。”
“不用了,飞机上有吃的。”
他己经准备拉门出去了,她拿了件风衣追上去,“北京肯定冷,带上吧。”
他接了过去,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他显然正满腹心事,微微一怔,有些不耐。可还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一下她的手:“把手机打开,我会给你打电话,办完事后我会尽快回来。”
她贴着他的背后,过了几秒钟松开了他。
任苒头一次在母亲忌日这个她最害怕孤独的日子独自待着。
她再没有睡意,想了想,还是换衣服出门。先在花店买了一束马蹄莲抱在手里,然后在别人的指点下,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店里买了香烛,再买了几样新鲜水果。
她拎着满手的东西回家,搬了一张小茶几到客厅空着的一角,将一直随身带着的母亲的遗像放好,将鲜花插入花瓶中放好,然后摆了两盘水果。
这是每年父亲在母亲忌日拜祭时做的,布置好了以后,她跪倒在茶几前,双手合十,才发现她完全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了。
第一年忌日,她在父亲的指点下头一次给母亲上香,看看任世晏清瘦的脸,她在心里说的是:“妈妈,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一个好大学,不让爸爸为我操心了。”
第二年忌日,她告诉母亲:“我在大学里生活得不错,我会好好用功,也会帮你照顾好爸备的。”
然而现是,她过去的生活让她无法面对,她正在过和将要过的生活充满不确定的变数,甚至无法确定她爱的男人是否也爱她。一想到妈妈生前对她无微不至的疼爱,她的心便痛得紧缩起来。
她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她拿出手机打开一看,是祁家骏发过来的:今天是阿姨的忌日,我知道你肯定会难过。小苒,收到短信后,请给我打电话,我保证再不骂你了。
她眼眶中积蓄的泪水簌簌落下,她擦去泪水,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拨通了祁家骏的电话。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电话,声音急促:“小苒,你在哪里?”
“我刚刚买了花、水果,还有香烛,正准备拜一下妈妈。阿骏,你在上课吗?”
“课有什么好上的。”祁家骢骏没好气地说,却马上放缓了声音:“小苒,别难过。”
“我很好,没有难过。”她用力咽下一个哽咽:“你不要逃课太多啊,马上快期末考试了。”
祁家骏并不理会这句话,“别骗我了,每年的今天,就算任叔叔和我陪着你,你都会抑郁上好久。”
“阿骏,我……”
“祁家骢没有陪你吗?”
“他在北京的工作室有事,他赶过去处理了。”
“他要是爱你,就不会在今天让你一个人待着。”
“我总得学会一个人面对生活。”她轻声说:“以前是我太自私了,阿骏,只要有一点不开心,就巴不得能让别人跟我分担。我只顾自己,从来没想到过你也有你的心事。对不起。”
“你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对不起的。”祁家骏似乎又被触怒了,“如果你没被那个男人骗走,你就能一直被我好好照顾着,不用摆出这么一副懂事的样子了。”
任苒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祁家骏哑声笑了:“对,小苒,你觉得意外吗?其实我一直爱你,早就希望可以照顾你一辈子。我以为,我们总会在一起的。我要是早一点对你说出来就好了。”
“阿骏——”任苒紧张地叫着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