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明坤死的那晚你和彬都在场?”老何嚼花生的动作慢了下来,“你俩小秘密蛮多的嘛,难怪老白把你调开。”
回到北京,我在第一时间就被袁适召到美术馆东街十六号院——说好听了叫汇报工作,其实各自心知肚明是交换情报。不想老何突然出现,似乎也是来面呈军机的。
“依晨进看守所前身体状态还行,有轻微脱水——那是被你们迫害的,还有些贫血,肝功不大好,但问题不严重……做了性侵害检查,不过你们别指望在一个处女身上找到什么性虐待的痕迹。”老何瞄袁适的眼神很是不以为然,“检查过程中发现她左腕有割腕自杀留下的疤痕,不过照你这么一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袁适背倚着警车,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Funny……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对她讯问?”
“自从进了看守所,她不吃不喝……刚打了两天点滴,今天中午才送回北院。讯问这事,最好先放一放。”
“抱歉,我并不是想显得很残忍。”话虽这么说,但袁适的样子活像嘴里叼着耗子在主人面前洋洋炫耀的猫,“但对她的讯问无疑是目前很急迫的工作。”
“你们刑侦的事按说轮不到我管,不过对依晨的羁押已经超期了。”老何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踩在了猫尾巴上,“就算她养父母不在国内,彬又下落不明,趁着没家属提异议的机会,一群宵小之辈轮番欺负个孩子……这他妈属于亵渎国家法律啊!你说对吧,馨诚?”说完,他还斜了我一眼,那目光让我这“宵小之辈”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袁适肯定也想换个话题:“赵警官这趟南下似乎收获不小,咱们不妨先听听他的。”
我就坡下驴,一股脑把两个礼拜的行程与见闻抖得干干净净。老何的注意力没那么容易转移,依旧是满脸鄙夷;袁适听得却相当投入,以至于完全忘了用各色名言洋屁来插嘴。
老实说,石瞻、时天、阮勋宋以及黄锋给出的信息都相当有限——有的是不能说,有的是不想说,有的是不说实话,有的是来不及说——但我依旧把彬的过往经历拼凑了个大概。
关于他和陈娟:一九九〇年,这对恋人分手后,陈娟去了国外,又在九四年不知为什么加入了一个由军火贩子控制的基金会所派遣的医疗援助团,并且来到柬埔寨与红色高棉政权进行接触,对方负责接洽的是宾森。在这次行动的过程中,陈娟因感染传染病死亡。就她的死,我有几点猜测:第一,陈娟死得蹊跷,就算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可一个医疗援助团队还预防、控制不了传染病,总有些说不过去;第二,陈娟如果是被谋杀的,那么在她被害前,很可能与彬取得过联系;第三,彬在陈娟死后立刻离家出走,来到越南,可能是想找机会进入柬埔寨查明陈娟的死因;第四,圣雷森基金会的老板被官方招安后,医疗援助团的人大多被遣散回国,从名单上看,彬几乎把他们杀了个干净,这等于反过来证明九四年在柬埔寨,陈娟很可能不是病故。
关于彬的“失踪”:陈娟死的那年,彬来到越南,很可能是试图从越南进入柬埔寨。我有两种猜测:一是他得知陈娟有危险,前去营救;二是他知道陈娟已经死亡,来调查死因。反正不管是哪一种,他一进越南就被抓了壮丁,被迫加入了越南人民军,计划暂时搁浅。先不说时天提供的情报水分有多大,按他的说法,彬被安排到了人民军126旅炮兵连,并在不算短暂的军旅生涯中结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据说他俩还一起杀过一个军官,算是关系好到能过人命。后来阴差阳错地,二人被调往河内陆军培训基地的861特工团,并共同参加了九七年六月河内军区直接策划的入柬刺杀行动,那次行动的目标,恰巧就是当年陈娟所属的医疗援助团与红色高棉政权进行接触的司令宾森。
我拍拍手:“所以说,他并非出生在克利普顿星的Superman,勉强算得上是军队与战争塑造的又一个杀手。”
关于“弑子”行动本身,对目前案件的侦破没什么太大帮助。这里面也许涉及政治阴谋或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灭口计划,但与彬后来回国实施连环谋杀没什么直接关联。至于宾森的死是“斩首行动”的战果还是帕所韦特在诛杀叛党,同样无关紧要。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很可能彬通过这次零距离接触,寻到了陈娟死亡的真相。
相比之下,倒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号发生在安隆汶的那场混战更值得玩味。彬和他的战友在撤退途中莫名地反目成仇,但两人却又都参与了二十二号那天突袭红色高棉据点、营救黄锋的战斗。借着苍茫雾色的掩护,彬和他的战友、黄锋、时天,甚至还有石瞻,先后从湿热的丛林中杀出,同在一片战场上纵横驰骋……据黄锋说,彬的战友在与彬相遇后爆发了激烈的冲突。结合越南人民军给“纳迦”小队下的自相残杀的秘密指令来看,彬恐怕是在逃亡途中出卖了自己的战友,而他的战友则怀着刻骨的仇恨,机缘巧合地突然出现在祖国的首都——他就是袭击了我和彬的那个神秘刺客。
袁适点头道:“那,这应该是另一个线索的连接点。”
不错。事隔多年,彬的战友在这个时候现身是有原因的。彬从柬越归来后,耐心查访,精心策划,把陈娟死前所属的医疗援助团成员先后除去。估计这帮人今儿死一个、明儿死一个的,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回首开始调查要把他们杀光的煞星到底是谁——彭康应该没道理认得彬的模样,但他又确实发觉了有人在跟踪他,所以慌忙向医院逃窜——也就是说,医疗援助团的幸存者们已经查到了彬的身份,他们知道彬是谁。不过光查到没用,这几个海归医生的医术有多高明我不清楚,但要论杀人越货,在彬面前都是废柴,所以他们找来了一个与彬势均力敌,甚至实力在他之上的对手,恰巧就是——或者说偏偏就是彬的战友。
“彭康求助的对象,也就是派车跟踪彬的人,大概就是那个刺客的东家。”我对自己的推断相当笃定,“招安了圣雷森基金会后台老板的,正是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的东家。这两个大东家,是第三个线索连接点。”
找来彬的仇人对付彬,会是谁的主意?我曾经有过好几种推测:第一,某个已被杀的圣雷森基金会医疗团成员;第二,医疗团的幸存者,顾帆,或是化名孟京涛的梁枭;第三,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
“在分析了目前掌握的情况后,我认为……”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肯定不是顾帆。”袁适指了下身后的一栋塔楼,“不信一会儿你可以上去直接问他本人。而且,如果说孟京涛的真名叫梁枭的话,我再告诉你:崴尔集团的执行总裁,就叫梁枭。”
2
顾帆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多。
大概是由于过往与彬交好的缘故,我先入为主地把顾帆认定为一个猥琐龌龊的鼠辈,或至少是个徒有其表的浮夸小白脸。而当这种人得知自己随时可能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惊恐万状自然是少不了的,没准儿还会哭天喊地、求神保佑或是奉鬼还冥——整体形象大概和一只满屋乱窜的蟑螂差不多。
但我想错了。
这其实算是个可笑的错误。等于说,我低估的不是顾帆,而是彬——一个能让彬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的第二任男友,不可能如此下作不堪。
顾帆站在客厅的窗前,魁梧的身躯几乎将所有的阳光堵在了外面。我走到近侧,见到的是一个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的中年男人。他回身望向我,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宁静如水。
以一个在北京生活了多年的单身男性来讲,顾帆的房间算是相当整洁的,就算是堆在地上的书,也都码放得错落有序,房间里隐隐飘荡着一股檀香的味道。
“您好,海淀刑侦支队,赵馨诚。”开场白很老套,我伸出手。
顾帆不轻不重地和我握了下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皮肤呈现出一种相当健康的古铜色;身上没有烟味,指节上也没有烟油熏出的痕迹;头发背拢着,自美人尖的位置向后稍微有点儿谢顶;他穿着灰色的西裤和一件白得晃眼的丝质双叠袖衬衫,光那个“哭泣牌”的袖扣估计就能顶得上我这一身行头的价钱。
“我已经回答过你们警方的问题了。”顾帆的态度倒很是礼貌,浑厚的嗓音和他的外形很搭,只是略显沙哑,“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保护措施很严缜,您不必害怕。”上楼的时候袁适就告诉我,目前对顾帆已经实施了二十四小时三班倒的保护措施,整个东街十六号院都被监控了,“但毕竟您不可能一直这样躲在家里,要想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协助我们将韩彬抓捕归案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我没想躲在家里,是你们警方不许我出门的——当然,是为了保护我。”顾帆话语间的停顿表明他很清楚自己的诱饵身份,“其实不需要麻烦你们这样做,社会上那么多案件在等着处理,太浪费资源了。”
我看到老何在和厨房门口一个当值的民警说话,袁适背着手在看墙上的画——在我看来更像是墨迹的涂鸦,有够抽象。顾帆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脚不停地轻轻拍地,显然是在催我切入正题。
“可以抽烟吗?”我又扫了一圈,发现屋里没有任何烟具。
顾帆没有露出任何厌烦的表情,只是走到书柜边,从里面取出一个装饰用的彩釉小碗,递给我:“请便。”
那个碗实在是精致得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烟瘾也就暂时压了下来。“您认识韩彬吗?或者说……”
“这个问题我先前就回答过:没见过他本人,但确实是久仰大名。”顾帆很大度地一摊手,“娟娟常提起他,也许她认为坦然面对才是从过去解脱出来的途径——当然,结果似乎不是。”
我不动声色地把称谓换成了“你”:“陈娟经常提到韩彬?在你面前?”
“呵,作为男人,是有些难以接受。”
“那你知道韩彬为什么要来报复你们吗?我指的是,你们这些圣雷森基金会医疗援助团的成员……一九九四年,柬埔寨,红色高棉——你应该还记得吧?”
和袁适告诉我的一样,顾帆的回答是:“知道。”然后他的表情也和袁适告诉我的一样,可以毫无歧义地解读为:但不想说。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穿着像外企老板一样的医生。据袁适说几天来轮番询问毫无结果,医院领导、老师、同学、校友什么的全找了个遍……但顾帆明显是不想对任何人透露任何信息。
“为什么?”我脱口问道。
“嗯?”顾帆偏了下头。
“你不担心被杀,还是不希望韩彬被抓?”我把手上的小碗放到茶几上,掏出烟来,“你提供的信息很可能成为我们抓捕他的重要线索。他已经杀了你们那个医疗团几乎所有成员,我不认为他会停手,除非你和梁枭死。”
顾帆从写字台上端起一个白色的马克杯,放到嘴边,似乎在用嘴唇试探温度:“我确实拥有两个博士学位……但还不至于‘蠢得像个博士一样’。”
“梁枭找了人来对付韩彬,是吗?”
“老彭曾经在电话里提到过一句,记得不是很清楚。”
“你相信梁枭找的人能摆平这件事?”
“其实无所谓……当然,从客观上来讲,我们在明,对方在暗……何况我也不认为找一个比韩彬更暴力的人,就可以制止他的暴力。”
“韩彬是在为陈娟的死报复,这我总没猜错吧?”
“我曾经回答过:‘我想大概是’——毕竟我没问过他本人,不能确定就一定是这个原因。”
“那看来,陈娟不是意外死亡。”
顾帆轻轻咽了口杯子里的东西,没有继续回答我,我能看到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正当我打算换个方式旁敲侧击的时候,他又开口了:“其实,我们全该死在那里……娟娟死了,还有老高和东方。无论谁死,都不能说是意外,那不过是我们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袁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一旁:“是你杀的陈娟吗?”
顾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从他的嘴角上看到一丝轻蔑——真正的、不加掩饰的轻蔑,对象就是面前发问的人,他显然是很不屑于袁适这种突袭式的发问,或问题本身。
不是他杀的。
袁适没理会,有点儿像是在自说自话:“你挂了一墙杭法基[杭法基(1945—),安徽当涂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现为独立、自由艺术家]的抽象彩墨双联画,是不是赝品我甄别不出来,不过这组画我倒是认得,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原罪的肆虐与忏悔》,对吧?你在为哪种原罪忏悔?Gluttony?Greed?Sloth?Wrath?Pride?Lust?Envy?……你杀了陈娟,为什么?嫉妒——因为她和韩彬还有联系?傲慢——因为她在专业上超越了你?暴怒——因为你们在意见上有冲突?你们所有的幸存者都参与了谋杀,对不对?告诉你……”
没等我打断袁适喋喋不休的武断臆测,门外一阵杂乱,随后刘强冲了进来:“韩彬!发现韩彬!”
“韩彬刚刚出现在西边的隆福寺步行街,恰巧被巡逻的派出所民警发现了。一开始他们不太确定,就跟了一段,结果跟到钱粮胡同的时候反被袭击了。”刘强上车后边招呼我们边继续说道,“那孙子已经疯了!他持械袭警,把两个弟兄全捅了!其中一个还有意识,打开了紧急呼叫频段向指挥中心呼救,说韩彬正沿美术馆东街向南逃逸。白局刚得到消息,已经派人来支援。现在东四派出所正封锁隆福寺到这里的沿线,隆福寺派出所和隆福寺医院的人在赶往现场救治民警的路上……情况紧急,指挥中心要求周围所有警力立刻集中包围美术馆东街到宽街一带!”
“紧急呼叫”是警用步话机上方的一个橘黄色按键,一旦启动,该频段内所有话台都将变成只能接收无法发送的状态,为的是保障主台和启动紧急呼叫双方的信道通畅。这可不能乱按,只有在警务人员突然遭到严重不法侵害的危急情况下才可以启用。而且紧急呼叫一开,指挥中心会同时利用GPS定位该话台的位置,周围所有警力必须无条件前赴支援。
“我们这里有多少人?”袁适问。
“不算你们仨,二十一个。”刘强发动警车,拉响了警笛,“我吩咐留下了一组人,两组绕平安大道去宽街路口设卡,剩下一组在后面那辆车里跟咱们走。”
东城我还算熟:“亮果厂胡同那边呢?”
“景山派出所从那个方向迎过来了,东城治安支队在其余主干道上负责封锁。”
袁适显然对这种效率很满意:“包围完成了?”
“应该是。”
他又看看我:“韩彬这次来拜访顾帆,似乎挑错了时间。”
我没吭声。
车里安静了那么一会儿,袁适绷不住了:“OK,我投降!我承认他不该是这么简单的罪犯,你们有什么观点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瞟了眼老何。“我是法医,不懂刑侦。”他一口回绝,然后冷眼回瞪,看我如何进一步去演绎反复小人。
确实,彬不该这样简单地暴露自己,更不该像智障的生瓜蛋子一样拿刀去捅跟踪他的警察——当然,也许他疯了,反正他确实这样做了,不是吗?
“我没什么观点,只能说我们运气不错。”这里一半是实话,因为我的确没想出眼下这种情况后面还会隐藏什么阴谋诡计。
刘强用车里的话台问道:“那两个弟兄怎么样了?”
话台里传来回答:派出所的人已经到现场了,医院的急救车还没到。
他又问了一遍:“那两个弟兄呢?”
我们的车冲过美术馆东街的红灯,话台里传出一阵电流声,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回复:“人还没找到,正在搜索。”
话台里陆续传来各参与围捕单位的报告,不用想,全都是:人还没找到。
由于坐在后面,我必须探着身子竖起耳朵才能从无线电的干扰中把人声解构分离出来,但很快,我便发现自己在着迷地盯着前面,至于是在看什么,我本以为不知道,却旋即反应过来——
是的,所有的事情——彬做过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这车是咱们支队的吗?”我问。
“后面那辆是。”刘强刚从非机动车道上拐回主路,正在用力地摁喇叭,“这是东四派出所借咱们的巡逻车,比咱们支队的老爷桑塔纳可强多了。”
我嘟哝了一句:“要这么说,彬劫走的那辆车也有话台吧?”
袁适触电般地回过头:“地安门派出所的那辆警车!那辆车上也有无线电……他烧了那辆车……Damn!他拿走了车上的无线电!刘警官,掉头回去!快联系留守的人,韩彬正去顾帆那里!”
刘强没太搞明白事态,但车速慢了下来:“怎么了?”
袁适几乎就要去抢方向盘了:“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发现过韩彬!他偷了警车之后卸了上面的无线电!是他启动了紧急呼叫,把周围的警力都调了过去!”
“快联系留在十六号院的弟兄们,我们可能被涮了。”我边说边不安地用余光扫视老何,“也确认一下到底现场有没有人发现受伤的民警。”
刘强猛打方向盘,我被甩到了老何身上。
“现场没找到人!发现遗失的话台了!”我刚坐好便听到刘强转述来自话台的回复。他把车开得左拐右扭,搞得我不禁担心会不会在抵达十六号院之前就翻车。
“那就赶紧联系留守的人……”
“我一直在联系。”袁适拿着步话机,身体不受控制地随车摇摆,“没人应答。”
从现场来看,彬的行动过程可能是这样的:
首先,他选择了某个可以观察到顾帆住所周围的制高点,并且用了一段时间来确认警方的布控,然后在二十分钟前使用从被烧毁的那辆警车上取得的无线电,制造了假的突发事件。
为了确保能够将十六号院里的大部分警力调离,他先是以遇袭民警的口吻发出紧急呼叫,之后又先后使用两个手机号码拨打了110,剩下的就是静等我们上车离去。
当然,他很可能同时也一直在监听警用频段的通话。
留守十六号院的五名民警,有两个在楼门口的警车里,一个在院门口的保安值班室,一个负责移动巡查,一个在顾帆的房间里。彬必然是绕开正门进入的十六号院,而且,他以刘强的名义请求指挥中心通过处突频段通知留守的人员变更了通讯频段——到此为止,他已经成功地把十六号院所有的警力同外界隔绝开了。
这种隔绝是很短暂的,我们一去一回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不过对彬而言,足够了。
依据院内小卖部提供的信息,彬从那里买了一听易拉罐的奶茶——他突然出现在警车左侧时,就是用的这罐饮料砸开了车窗,随即便发现车门其实没锁。坐在驾驶席的弟兄头上挨了一下,可能是一拳或一肘,立时就不在了;彬开车门把打晕的人拽出来,钻进驾驶室,关上门;副驾上试图使用无线电呼救的民警在车里和他比画了几下,没能腾出手呼救,反倒给了彬利用中控开关把车门锁上的机会;最后,当这位民警发现不敌对手,准备开门逃脱的时候,第一下没拉开门,而彬从背后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上了个“活锁”——就是用小臂和上臂肌肉压迫颈动脉窦,造成脑供血不足,于是,副驾上的民警在几秒钟内便失去了知觉。
搞定了楼下的岗哨,上楼。
顾帆的住处有两道门,但外面的那道防盗门并没有锁——这倒是挺正常的,算不得什么失误。彬拉开防盗门,敲屋门。屋里的民警过来应门,没等开门就被彬连门带人踹了回去。他后脑的瘀伤应该就是倒地时磕的,昏迷的原因则是左腮下遭到重击。
可以说,彬没有辜负袁适的“期望”,一举一动,雷厉风行,精妙至极。
我有些不解:难道说他自鼓楼突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设计这一切了吗?从他窃走警车拆下无线电到我们找到顾帆还是有段时间的,他为什么不在警方实施保护性监控前就下手呢?现在全城的警察都在搜捕他,他却又一定要顶风作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正面袭警突入,彬不会不明白这将招致什么后果,他不是成心找死吗?
当然,最令我不解的还是:费了这么大心思,下了这么多功夫,甚至是以向整个首都的公安系统宣战为代价——
结果,他竟然没杀顾帆。
二十分钟前我们眼中整洁的客厅此时已是一片狼藉:茶几、书柜、椅子……连同那套《原罪的肆虐与忏悔》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了。顾帆坐在刚扶起来的沙发上接受包扎,一场激烈的打斗不但迫使他得重新收拾屋子,还得收拾自己——我看到他额头在流血。
冲袁适调侃“我倒蛮欣赏这屋子现在的装饰风格”时,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顾帆,我终究是带有某种挥之不去的厌恶。
顾帆样子有些狼狈,但神态依旧从容。他告诉我们:彬踹开门,打晕了警察,然后“正气凛然”地宣告,为陈娟报仇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我挠着下巴:“你不会也是什么USTU的门徒吧?”
袁适没理会我,问话的声音明显提高了:“看来他没得手。”
顾帆摊手向我们示意屋里的场景:“我……本能反应吧。”
“然后呢?”我饶有兴趣地问道,“胜负如何?”
顾帆直视着我,自行宽恕了我的无礼:“我不是他对手。”
我不顾周围各色眼神的阻止:“啊哈?那……他打赢了你之后就戴上冠军腰带乐颠颠地跑路了?”
袁适终于不耐烦地朝我扭过头。
“不,他今天来就没打算杀我。”顾帆的话把袁适和我的注意力都拢了回去,“他说就这么让我死,太便宜了。”
“哦?”我瞄了眼老何:他肩膀微微耸动,又似乎在专心处理顾帆头上的伤口。
“那他想干吗?”袁适问得很急切。
顾帆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眼睛有些泛红:“他说,要让我承受二十四小时等死的折磨——明天这个时候,无论有多少警察在场,他都会来要我的命。”
这话说完,我们全愣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甚至是莫名其妙。不错,彬肯定是来过。制造突发事件、诱离保卫人员、袭击留守民警、破门而入等等,铁定是他干的。问题是,他大费周章搞得鸡飞狗跳,到了最后关头却又狂妄得混淆了矛盾关系——把简单的私人恩怨,变成了对国家司法系统的正面挑衅——他疯了?
“他真的……”
“赵警官,他还让我给你带句话。”顾帆先是打断了我的话,随即也打断了我的思维,“他要我告诉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他说过的话吗?”
“我要真想杀他,凭你,拦不住的。”
我靠,他真的疯了。
白局已随指挥车来到十六号院门口,召集大家去开碰头会。出门后我先是问老何:“那个伤……”
“不是打击伤,应该是摔倒后磕的,没伤到眉骨。”
我又看看满腹心思的袁适:“你不会真相信他说的话吧?”
袁适先是没言语,走到楼下停住了:“顾帆是有可能在故意挑起韩彬和警方的对立,但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他没杀顾帆?”
我们仨互相看了看,低头,又抬头互相看了看。
老何先开的口:“也许没那么复杂,他只是太恨顾帆了。”
我不同意:“那就把他挟持走,找个僻静地方一刀刀剐呗。”
“我们回来得很及时,他挟持人质出逃太不方便……”
“挟持顾帆这种体形的人突围确实有难度。”袁适话锋一转,把手放在嘴边,指了我一下,“但如果只是要让顾帆忍受恐惧的折磨,何不对他说:‘我会在今后的某一天来杀你’——一个不确定的时间既可以让我们无从下手,又足以让顾帆担惊受怕一辈子。”
老何对袁适忽左忽右的思路一挑眉毛:“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最现实的问题是明天他会不会来。”
我考虑了一下,说:“他不会。”
袁适不负众望地又和我唱起对台戏:“No,他会来的。”
在我看来,袁适的想法就好像《天龙八部》里段誉的“六脉神剑”,总有时灵时不灵之嫌。作为犯罪剖绘的技术顾问可能无伤大雅,但统率人马侦破案件的前景着实堪忧。
“你就相信他会这么白痴?”
“他的手法越来越戏剧化了。”袁适自动过滤掉我的问话,“这要不是在大陆,他很有希望成为另一个Jesse[杰西·詹姆斯(JesseJames,1947—1982),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著名匪帮首领,凶残狡诈,杀人无数,被黑白两道悬赏通缉,后被手下罗伯特·纽顿·福特出卖,遭背后射杀而死]式的争议性传奇——别误会,我并非影射你是CowardBob。[即罗伯特·纽顿·福特(RobertNewtonFord,1862—1892),杰西·詹姆斯手下的喽啰,出于悬赏等原因从背后刺杀了杰西,一八九二年六月八日被另一自称要为杰西报仇并惩治背叛者的枪手所杀。该枪手被判有罪后,因七千多名美国人联名上书,政府赦免了他。相比较带有传奇色彩的杰西,罗伯特吃里扒外的行径更为民众所不齿,遂流传下来“懦夫鲍伯”(CowardBob)的蔑称。]”
“袁大海龟,你不会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吧?”反正他说的那几个老外的名字我通通不晓得,“还能有比你更白……更传奇的?”
袁适似乎完全没在意我的中伤:“你去南方那段时间,北京方面也做了很多调查工作,几乎连韩彬去哪个报亭买杂志都摸清楚了。但他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很普通,而且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可以维持正常生活状态的同时实施极端暴力犯罪——典型的反社会人格。
“韩彬不是躲在山里的杀人狂或是藏在地下室的变态,他有家人、朋友、同事,他有正常的工作和社交,他会去便利店买东西,去法院开庭,去售票处排队,去纳税和缴违章罚单……就是这样一个在社会上处处留下生活记录的人,我们却根本不了解他。我们现在甚至不知道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所以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杀那么多人——自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放过其中某个人。”
“除非,”老何插了一句,“知道他为什么会杀人。”
我倒觉得这问题不难:“抛开那三年军旅生涯来看的话,他只杀两种人:他认为有罪的人和可能妨碍他继续作案的人。”
袁适问:“他不是在为陈娟报仇吗?”
“哦,我把张明坤也算进去了——尽管他没亲自动手。”
老何问道:“那他为什么不杀苏震?”
“因为苏震当初又没光顾过云南片马的……”老何的眼神告诉我没必要继续往下说了,同时袁适又问:“王睿呢?帮警察主持正义吗?”
“也许他不忍美人接连香消玉殒,或者小姜的死让他不得不帮我个忙?没准儿是打算借机搅乱线索?谁知道呢。反正杀王睿是他最大的失误。”
“至少他从没杀过好人。”
“但我不认为海淀医院西墙外那三个小子罪当问斩。”
袁适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那三个被害人是最古怪的部分。”
“我说了,这应当属于妨碍他继续作案的目击者。”
“那晚你和韩彬被伏击,你有看清刺客的容貌吗?”
“问这个干吗?当时光线很暗,而且……”
“我看过笔录,你没能详尽描述那个刺客的外貌——情况我也大致了解,这属于典型的突发状况下目击缺失,很正常。”袁适原地踱了几步,“我想这个你也懂……那好,你知道,我知道,韩彬会不知道?”
我仿佛听到大脑里发出一声轻响。
老何说:“可能他当时急于逃离现场,所以……”
“那他何不把那个孩子也一起杀掉?总不能说杀了三个人有助于恢复理智思维吧?”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杀那三个人?”
“我想,这恐怕要牵扯到他在南亚地区那几年……赵馨诚,想什么呢?”
我没想回答他,反问道:“他在南亚那几年发生的事,你能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都发生过什么。”袁适后半句加重了语气,“但我大概能推测出造成了什么后果……而且,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笑笑,身体有些放松:“我在想,先不跟你们去见白头儿了。时间紧迫,我打算去拜会一下崴尔集团的梁总裁。”
袁适望着指挥车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的,等你回来我们再碰吧。”
“哦对,关于明天的事。”我一边招呼楼下当值的民警帮我找辆车,一边说,“我还是坚持认为他不会来。这个意见,你——老何吧,帮我转达下白局。”
老何点头,袁适还是不甘心:“你就这么确定?”
“确定啊,他不是个承载着悲惨过去而且背负着沉重宿命的多重人格连环杀手,没您想象中那么传奇。”
“那就是顾帆在说谎了?难道除了你和韩彬,还有人知道你俩在张明坤自杀那晚的对话?”
“那倒没有。”顾帆这部分转述应该是真实的,不仅是在内容上,连表达方式也很符合彬的一贯风格,“但彬一向想在我们前面,他知道我们会怎么想、怎么做,然后再采取相应的对策。既然我们从现在起就会重点盯防这一带,那他就肯定不会来。”
袁适用洞悉了我思维的愉悦腔调说道:“看来你认为他会去袭击梁枭?”
老何跟着嘀咕:“那是说支队应该去保护梁枭?”
“按咱们赵警官的思路,如果我们去保护梁枭,韩彬就会来杀顾帆了,对吧?他不是总能想在我们前面吗?”
“那两边都做保护性监控不就完了?”老何乐了,“‘多上怂人’呗,这可是咱支队的传统打法。”
“不用想就知道老白肯定得这么布置。”我见车来了,转身离去,“记得帮我转告老白啊!”
袁适在后面喊:“你到底认为他明天会出现在哪儿?顾帆还是梁枭?”
我关上车门,摇下窗户:“废柴!他两边都不会去的。”
3
依据掌握的情况,中美崴尔医疗器械研究集团总公司是中德大厦产权单位的大股东,所以他们不但占据了二十五楼整整一层的面积,还在外面挂起比大厦名称更显眼的霓虹灯灯箱招牌。我坐电梯到二十五楼后先转了两圈,却没找到一个监视器——这种明显违反治安常规的设置无疑证明了梁枭非同一般的身份背景,或是在隐晦地揭示崴尔公司的经营活动恐怕不像其招牌那样正大光明。
在近二百平米的总裁办公室里,梁枭短小精悍的身材显得尤为突出,不过我怀疑房间里那五名彪形大汉除了保镖的本职工作外,还多少兼做了填充空间的材料。
梁枭的外表很难让人相信他已年近五十:长得白白净净,皮肤保养得犹若童颜,穿着休闲的针织开衫,留着艺术家式的披肩长发,唇上蓄了点儿半短不长的小胡子——老实说这也算是他全身上下最确凿的男性性征。但凡能倒退个十几年,这家伙绝对算得上是个能让泰国星探们眼前一亮的白面小生——当然,前提是他可别站起来。虽说始终窝在皮椅子里,但依我目测,这位跨国集团老总的海拔不会超过马拉多纳。
“赵馨诚警官,”没等我开口,梁枭便给了我一个很有风度的露齿微笑,“请坐。咖啡?茶?”
我上前和他握手:“不必客气,我很快就走。”
梁枭坐在老板椅上欠身和我握了一下手:“不急,先请坐。Sophy……”他叫住领我进来的秘书:“Uncafe,l'espressoitalien,merci。[法语,意为“一杯咖啡,意式浓缩,谢谢”]”
看着我坐下后,他两手左右一分,笑着问:“有何见教?”
“梁总,看来,您对目前的状况……可能比我们掌握得更多。”我直觉上认定这家伙会比较难缠,胡扯会是比较保险的应对之道,“不过我不是为了韩彬或你那些被害的同事而来。我来找您,是时天——”我注意到梁枭的嘴角动了一下,“时天说你们之前的交易……相信您还是很满意的,不过后来他却变得很麻烦。您也知道,干他那行的,人缘很重要。”
我的试探无疑令他有点小惊讶,不过梁枭的回答很没新意:“抱歉,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的是姚江和阮八,时天和他们的关系都相当密切。”我对自己近日来整理的推测相当有把握,“没想到您找其中一个是为了杀另一个,时天对您这种不具实情的委托很懊恼,希望您能住手。作为我们警方,也认为您这样做,违反了国家法律。虽说您是法籍身份,但中国的法律是属人与属地相结合的,要求国际友人入乡随俗,不算过分吧?”
他品味着我话里的真假成分,依旧采取了保守策略:“这个……我很尊重中国的法律,毕竟这里也曾经是我的故乡。只是,我不太明白您说的这些名字……我并不认识这些人。”
“我们都知道陈娟的复仇使者现在就在外面游荡,您有安全方面的顾虑,完全可以理解。”我有意扫了眼屋里的那几名保镖,“不过您目前采取的某种极端方式,于官,不合法律;在道上,抱怨也颇多。所以我来这里,是想劝您停手为妙。”
“Lahaine,c'estlacoleredesfaibles。[法语,意为“仇恨只是弱者的愤怒”]”梁枭小声嘟囔了一句,确认我不懂法语后,有些小得意,“我完全不明白您的意思,所以不知道能为政府提供什么帮助。”
“敞开说吧,梁总。”我掏出手机放到桌子上,同时解开制服和里面衬衫的扣子,表明自己没有监听或录音装置在身,“韩彬要杀您,我们会负责保护您并抓捕他归案。希望您能控制好那个杀手。如果他失手被杀,不但韩彬对您的威胁无法解除,还会招致道上的诸多怨恨;如果他得手杀了韩彬,我们就要改去追捕他,同时您也会惹上一身麻烦。外籍身份也好,军火商的后台也罢,您不要忘了,这里是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你们总统在这里随地吐痰,一样要罚款。”
梁枭本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被我最后一句话逗得笑了出来:“你很风趣,赵警官……”他顿了一下,秘书进来把咖啡放下,离开,“不过你不认为这件事没必要搞得很复杂吗?”
他愿意开口是好事,但我不认为他会向我透露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信息。
“怎么讲?”
“有个疯子因为某种古怪的情结,一直在连续加害我以前的同事,而且可能会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我相信你们大陆公安一直在尽力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我还是不停地接到老友们的讣告。所以,作为自保之需,我不认为采取一些积极措施有什么不妥。当然,我指的积极措施是——”他手眼并用向我展示了下周围的护卫人员,“而如果某个朋友因为我可能遇险,打算实施保护措施或是打击危险来源的行动,却又并不是我能控制的,希望您们警方能够理解这一点。”
我作势倒吸了口气:“您招来一个职业杀手去和另一个杀手级的罪犯在北京城斗鸡,作为国家执法机构,恐怕很难去‘理解’这种方式。”
梁枭抿着咖啡,微微朝我摇了下头。
一种似曾相识的警觉促使我本能地猛一回头:身后不远处,屋门半掩,没有人——可印象中刚才那个秘书离开的时候我应该听到了关门声才对。我飞快地扫了眼周围的那几个保镖,隐约感到了一丝轻蔑的嘲讽。
“很简单。”梁枭把左顾右盼的我拉回到谈话中,“有人想找我的麻烦,我会尽量小心地绕开,同时我愿意相信中国政府完全有能力及时抓到那名危险的罪犯。从个人安全的角度考虑的话,我不得不说,如果某个朋友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不只对我或公司,对中国政府,也算是一种有力的协助。那么,Tufaissemblantdenepaslevoir[法语,意为“可以装看不见”,或“睁一眼闭一眼”],我想这应该并不难。”
“抱歉,我不是法国人。”
“不好意思,坏习惯……我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互不干涉。”
想来跟这只老狐狸继续说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起身道:“韩彬曾数番出入安隆汶,恐怕不只查到了陈娟死亡的真相,还意外地掌握到了军火贩子的医疗派遣团与赤柬姘居的证据。婊子要想立牌坊,杀了知情人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我奉劝您:没人真正了解韩彬,也没人了解‘纳迦’小队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您的手段,不见得明智;再就是我说过的,别忘了,这里是一个法治国家的首都。望您三思。”
“感谢您的劝诫,毕竟世事不能尽如人意,不是吗?”梁枭对我的离开展现出与迎接时同样的热情与礼貌,“没办法,C'estlavie。[法语,意为“这就是生活”]”
我回家放下行李,和雪晶吃了顿饭,一抹嘴又折回顾帆的住处。在十六号院门口,刘强从值守的警车上迎过来:“白局问你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哦,没听见吧。”我的搪塞超没技术含量,一转念:这会儿老白找我,苗头不对。
“等会儿等会儿,兄弟。”刘强把我拦下来,“白局有吩咐,让带你去见他。”
“这都快半夜了,明天吧。”我闪了他一下,继续往里走。
“喂!”刘强一把拽住我,“白局现在就在后门的指挥车里等你呢!而且他说现在不允许任何与韩彬有牵扯的人接触顾帆,尤其是你!”
“搞什么?老刘,你这什么意思?”我停下瞪了他一眼。
刘强识趣地抽回手:“兄弟,这是最高指示。有意见你可以直接跟白局当面提嘛,别为难哥哥好不好?”
我还在犹豫是不是立刻翻脸,突然看到袁适正从院里走出来,急忙大呼:“袁……袁适!”现在正用得到他,直呼其名大概显得更亲热些。
袁适循声走到我俩面前,有些不明就里。我一拍刘强:“我现在有很重要的线索需要找顾帆核实。你看,有现任领导在场,我能搞出什么乱子来?人家好歹是市局下来的专家,你不信我也不能不给人家面子嘛。”
“白局有令在前,谁陪着你都不行!”刘强可能是真怕担责任,他越较真儿,我感觉越不妙,“袁博士,您别误会……”
袁适瞄了我一眼,大概清楚了状况,问道:“重要的线索?”
“非常重要。”
“白局长找你半天了,你可以先见完他再来核实,或者,你告诉我要核实什么……”
他这话是没错,可我就是预感不对劲儿:“不行,我必须立刻见顾帆!这是唯一可能找到韩彬行踪的办法。只剩十几个小时了,我们越早抓住线索,就越有可能阻止他!”
彬的名字绝对是海洛因,袁适一听着魔似的瘾就上来了,追问道:“你确定?”
我把球踢了回去:“确定不确定的,反正刘支现在不放我进去,就看你了。”
他还真没含糊:“刘队长,咱们和赵馨诚一起去询问下顾帆,如果真能发现关键线索……”
“袁博士,可……”
袁适的口气绝无半分斡旋的余地:“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大家都在场,不会有什么问题,白局长那里我去解释,就这样!”
半夜三更从床上被拽起来,顾帆的苦笑近乎哭腔:“各位警官,要这么折腾的话,不如让韩彬来杀了我好了。”
我可顾不上和他客套,沉声问道:“姓顾的,我知道你们九四年在柬埔寨和红色高棉的交易是什么,你们打着医疗团队的幌子,实际上做的是军火买卖。我现在只要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他们提供了武器,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顾帆惊骇的苦笑凝在了脸上。
“赤柬没和你们现金结账,陈娟、高建隆和许东方也不是死于疾病或意外!我见过梁枭了,他不只是为了自保才派出的杀手,他是想杀了韩彬。韩彬入柬得到了你们当年交易的证据,也许他只想为陈娟报仇,但你们不会放过他,因为他掌握着很重要的东西,足以毁灭你们所有人的东西!说实话吧,顾帆,他们到底给了你们——或者说是给了你们老板斯蒂文·巴加特什么回报?”
“对不起,我现在不想……”
“陈娟他们的死和你们要杀韩彬一样,都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陈娟是被你们灭口的!”
“不,我没有……”
“陈娟被害的时候你在场吗?还是说你亲自下的手?她有向你求助吗?你是亲眼看着她死的吗?”我又随口扯了句谎,“现在我们已经通过外交途径找到了陈娟他们三个人的尸骨,尸检结果会令一切真相大白的。你就真打算死扛不撂?”
“你听我说……”
“我只想听你说出实情!红色高棉给了你们什么!”
顾帆的眼中有泪光在闪动,脸色也变得异常灰暗,两手不停摩擦着膝盖。我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追了一句:“顾帆,你到底是哪边的?”
他目光聚焦在我脸上,似乎一时间拿捏不准该换成什么表情。过了几秒钟,他咽了口唾沫:“当时……队里的人,除了梁枭,其他人确实都是医疗研究人员。”
答非所问,这转移话题的伎俩也太低级了点儿:“我他妈没问你这个!”
“不,我说的就是,我们确实是去做医疗研究的。”顾帆似乎慢慢变得从容了,“娟娟也是因为在传染病研究上有相当特殊的天赋才被选派进队里的。”
“这么个高才生还被你们自己给废了,为什么?”
“因为她太善良,无法接受我们要做的事。”
“你们要做什么?”
顾帆有些出神,沉默了片刻。他再度开口,已语音如常:“您不是问红色高棉给了什么回报吗?”
“对,你还没……”望着顾帆的眼神,我猛地打了个激灵。
“红色高棉也叫‘赤柬’,是一九六〇年左右兴起的极左势力,而且是武装势力……”
“是搞过什么S21集中营杀了两万多人的那个吧?”
“托士楞只是其中一处,两万也就是个零头不到。”
“对了,九四年中旬,他们确实更换过一批自动武器……你不懂,这在当时都算是顶尖装备。”
“可圣雷森基金会在当时没有大笔资金入账,红色高棉买得起这么大的现金单?”
“反正天底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当时……队里的人,除了梁枭,其他人确实都是医疗研究人员……”
“九九年前后,巴加特被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招安入股,兼任生化技术开发部的执行总裁。”
“也许因为他是个人道主义战士?哈……”
“其实,我们全该死在那里……”
……
我的天!难道说,他们得到的回报是……
顾帆和我对视了良久,直到我确认了自己的推测,而他也确认我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为止。
“畜生……你们都是畜生……”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们都该去死!我操你……你们全都该去死……”
顾帆死气沉沉地点了点头。
刘强突然拿着步话机插了进来:“小赵,白局要跟你说话。”
我回过神,扭头看了眼困惑的袁适,从刘强手里接过话台,又回身对顾帆说道:“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话音未落,我直接抡起步话机砸在顾帆脑袋上,话台带着头发和血碎成了一堆零件。没等其他人有反应,我已经把顾帆从沙发上揪起来,又摔到地上。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我回肘荡开袁适,抬腿把刘强踹出一溜跟头。顾帆刚爬起来,我连续出拳猛击他的两肋和面门,这家伙明显没练过什么拳脚,既不会防又躲不开,像沙袋一样被我一通海扁——直到无数只手把我死死地按在地板上。
伴随着铐子划过手腕的凉意,望着满脸是血半昏迷的顾帆,我有种直抒胸臆的快感,异常满足。
何况,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得到了。
爽归爽,代价还是比较惨重的。
也许是因为眼下还顾不上,也许是因为出离愤怒,这次老白连理都没理我。被关在警车里铐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刘强直接来传达的指示。
“我说兄弟,你下手也忒重了,哥哥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捶啊!”他一边抱怨一边把我拉出警车,我注意到袁适跟老何也在,“摘铐子可以,咱先说好别再动手。”
我满口赔着不是,连连点头。刘强打开戒具,回手塞给我:“这个你自己收着,见领导的时候再戴上——他可没让我给你摘了。你小子要卖了我这回咱真翻脸啊……来,证件和手机给我,领导吩咐暂扣。”
如果不去想秋后算账的结果,眼下这已经算皇恩浩荡了。我二话不说掏出证件和手机递了过去,顺手又拍了拍刘强以示歉意。
“支队打算怎么处置我?”
“不知道。”刘强避开了我的目光,“不过领导说你现在暂时停职,而且直到后天早上,你都必须跟小何在一起,不许对外联系,不许出门,不许离开小何的视线——总之就是自己关自己禁闭。等明晚所有的布控围捕行动结束,白局会找你谈话……依我说,只要明天……哦对,现在都快两点了,就是今天的布控你别再来搅和,到时候跟领导好好检讨检讨,估计也就没什么事了……”
怪不得老何会在这儿,我叹气道:“麻烦大发了。”
刘强冲我一皱眉:“都知道白局宠你,可你不止一次冲自己人动手,也有点儿太胡来了,加上个别人再有意见,你这让领导多下不来台啊!韩彬这案子搞得这么狼狈,你不是给队里添堵呢吗?好啦好啦,你跟小何老实待一天,也反省反省,想想回头怎么跟白局认错。”他扭头看了一眼:“袁博士刚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你还把人家打了,别忘了道个歉。我得去安排布控,先走一步。”
等刘强走开,我把铐子别进腰里,问袁适:“现在什么状况?”
袁适咬着下嘴唇:“我是不是应该当你说过‘对不起’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现在什么状况?”
“这算我听过的最诚挚的道歉。”
“不晓得你打算在诚挚上加引号还是道歉上加引号,无所谓啦。知道布控方案吗?”
“你不早就未卜先知了?”
“顾帆和梁枭两边都上了吧?”
“确切地说,是十六号院和中德大厦。梁枭和一群保镖已经好几天没离开过办公室了。哦,bytheway,你被停职是一定的,就算你没让顾帆一天之内缝两次针,支队一样会把你下架处理。”
“为了布控不出纰漏,所有与韩彬有关系的人都必须回避吗?”
“这算原因之一,再就是你一离开中德大厦,分局立刻接到了投诉。”
这我可没料到:“不会是顾帆从水晶球里看见了我在痛扁他,提前拨了110吧?”
“No。是梁枭个人通过法国使馆以及崴尔公司通过美国使馆同时向市局投诉你,说你不出示证件、骚扰正常经营活动、以威胁恐吓方式进行询问blahblahblahblah。不过我想你应该没这么干过,哦对,你要真这么干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现在是后悔没这么干。”
“So,停你的职至少是种姿态——当然,你刚才的散打表演也给足了白局长做出必要回应的信心。情况现在越来越复杂,知道国家安全局的人来过了吗?”
“哦?”
袁适的话没接上,顿了顿说:“你倒不觉得惊讶。”
“除非你二十四小时前这么跟我说。”我上下摸了摸,没找到烟,琢磨着是不是在警车里翻翻,“看来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老何一直没参与我们的谈话,这会儿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先聊,我去车上等你。”
望着老何的背影,我张开口,又没去叫他。回过头继续问:“国安局的人来做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拿走了关于韩彬个人背景的调查资料。你似乎知道些什么。”
“应该说是猜到。”我从警车的仪表盘上找到半包烟,又开始发愁如何点火,“韩彬手里掌握了一些很要命的东西,而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了,所以现在是九月鹰飞,国内外黑白两道的鬣狗估计都闻着味来了。”
“红色高棉的那些绝密文件?”
“只可惜宾森被灭门了,‘纳迦’小队离开安隆汶之后,连个报挂失的人都没有。”
“韩彬要那些文件做什么?”
“捐给国际法庭,卖给林旺做政治筹码或者刷墙的时候铺地板……鬼才知道。我不认为他对那东西有什么兴趣,他只是去寻访陈娟的死因,没承想买了包动物饼干,还附赠了一管痔疮灵。”
“安抚消化道两端,倒不是完全没有关联……这算意外的收获。”
“意外的麻烦。”我捅了半天点烟器才发现车子没发动,一看钥匙也不在,只能彻底放弃,“所以他现在既是猎人,又是猎物。你、我、梁枭、他的战友、国安局、全北京的警察,还有其他在京城内外虎视眈眈的各路英雄贼寇,大家都想先找到韩彬。”
“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认为他会留着那些文件吗?”
“如果你被火星人日了,你认为对你感兴趣的科学疯子会只在乎你有没有怀上个星际杂种吗?”
袁适低头看着脚尖:“你是说,韩彬就等于那批文件?”
我望着夜空沉吟了片刻:“哼!他可比那批文件值钱多了。”
袁适又向我详细讲述了一下目前支队的布控安排:朝阳、西城和东城分局都有增援警力参与;市局特警防暴队二十四小时待命;我们分局自然是全局动员,治安和预审的人也在外围轮岗。两个布控地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下三百人,真的是连鸟都飞不进来。
“好啦,反正我现在是戴罪候斩,剩下的就全靠你了,兄弟。”我看着院门口出出入入的车辆和民警,“哼!就这么搞还指望韩彬会来?”
“要你说他如约现身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把他的智商每除以二,应该可以增加一个百分点的出现概率。”
“你不是说找顾帆问话是有重要线索要核实吗?”
“嗯,核实过了。”
袁适歪着嘴:“至少这种暴力询问的方式还算别致。”
“得,现在想找老白汇报也没机会,你可得听清楚。”我拦下个民警借了火,总算如愿以偿,“从私人角度讲,我想搞清楚赤柬和那个摆摊卖枪的美国佬到底有什么交易——OK,这个我现在已经了解了。”
“这似乎是你唯一核实得到的信息。”
“不,我还……照你说的就是很‘别致’地核实了第二个推测——顾帆不会打架。不客气地说,以彬的身手来衡量的话,他几乎可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极品软柿子。明白了吗?”
“我只明白以此类推,你算没成熟的硬柿子。”
“靠,你真是博士吗?”我敲敲脑袋,“你想啊,顾帆被我一顿暴打,不但无暇还手,连基本的防御都做不到。我打赌彬光伸个中指都能秒杀他。咱们赶回去的时候看到屋子里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演完关公战秦琼。你认为顾帆有这种水平的搏击能力?”
袁适竭力掩饰恍然大悟的神态:“你的意思是,现场是顾帆自己伪造的?他不清楚韩彬的身手……因为韩彬根本就没动过手!要这么说来……”
“没错。”我嘬了口烟,反手握拳伸到他眼前展示伤痕,“你看,这我揍的还是个没能力还手的囊揣,看见了吗?甭管你多大本事,动手可能接触到任何位置:牙齿或纽扣、拉锁……打人手就会有伤。可顾帆的手上别说打人落下的痕迹,连防卫性伤口都没有,比AV女优的屁股还白净。光把脑袋敲个口子就想糊弄我,这戏演得也太不专业了。”
“可那时何法医没提到这个……”
“他只擅长在尸体上开Y形口,不是南丁格尔,疏忽了倒也正常。”我不自觉地瞟了眼远处,辨认出老何的车就停在路边,“不过这可蒙不了我。韩彬确实打伤了我们的人,踹开门,见到了顾帆,但并没有动手,更别提杀不杀他了。”
“那他冲进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还得靠猜……装逼点儿叫推测吧:韩彬找顾帆,为的是问出最后一个人的名字。我认为最贴谱的一种可能性就是韩彬一直没查到孟京涛是谁;我是从时天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但时天当时也不知道孟京涛就是梁枭,否则他应该不会搭线让两个‘安隆汶的死神’互掐。顾帆可能是最直接,甚至是彬唯一能找到的知情者。”
“等等,时天从你这里得知后,不会告诉韩彬吗?”
“我说给时天的话彬不一定信,他需要核实。”
袁适点头:“就是说顾帆出卖梁枭换回了自己一条命,同时为了掩盖他和梁枭的关系以及当年在柬埔寨的经历,伪造现场让我们以为韩彬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会来杀他。”
“孺子可教。”我长长地吐了口烟,“不过这个逻辑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袁适垂首想了想,抬起头:“即便顾帆供出了孟京涛的真实身份,韩彬一样可以杀了他。”
“没错。而且,我想除了梁枭以外,韩彬应该早已查清其他人的底细。那么如果我是他,第一个要杀的就是睡过自己前女友,最后又直接或间接参与谋害了自己前女友的那个杂种。”
“也许是担心顾帆与陈娟的关系可能会导致自己过早暴露?”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但至少我不会留他到最后,或像你说过的,仅仅因为狗咬狗这么点儿立功表现就赦免他。”
“Makesense……那看来顾帆没参与谋杀陈娟,所以韩彬从一开始就没想杀他。”
我踩灭烟头,期待他彻底开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除非……”他还真没让我失望,“JesusChrist!Cooperation……”
袁适略带犹豫地向我询证,我一努嘴:“透露给你一个真实感受——梁枭没两句话就蹦出个单词来的时候,我特想抽丫的。你不想挨打吧?”
“我是说,他们其实……他们可能是在合作。”
“Smart!”我从贫乏的鸟语词汇中择了一个作为奖励,同时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这是我核实到的第二个线索——最有可能知道韩彬下落的,就是顾帆。想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韩彬?那就往死里审楼上那个道貌岸然的骗子!”
袁适无疑也是这次跨区布控的主要指挥者之一,这么会儿工夫,他的手机在不停地响。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叮嘱他:“我去自关禁闭,你赶紧忙吧,顾帆那边就拜托你了……哈!我做梦都想不到,居然会有能指望你的这一天。”
袁适似乎已完全不在意我言语间的嘲讽,淡淡地说:“顾帆被白局长派专人保护起来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时限前接近他……不过赵馨诚,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依照大陆的法律,韩彬要是被捕了,有可能被判处死刑吧?”
我侧过头:“也许吧。”
“那你这么竭尽全力地追捕他,是想让他去死?”
“竭尽全力抓他的人又不只我一个。”我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我看你就差使出吃奶的劲儿了。”
袁适没应声,只是看着我:“我们也许互不欣赏,但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会随意背弃朋友的人——尤其是韩彬。对你而言,他既是老师,又是兄长,几乎像亲人一样。”
我还是没回答他,反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拼命想抓他?”
“在匡迪科那两年,我接触过很多特殊的人,犯罪心理学专家以及智商高得夸张的连环杀手。实案支援期间,我出过十一份书面的犯罪心理画像评估,协助调查局抓到了五个谋杀嫌疑人,四个被起诉定罪——其中一个还是全美十大通缉犯。我的评估准确率一直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很漂亮的履历。”
“我做那些事不是为了装点门面。”
“嗯,连环杀手喜欢杀人,你只是喜欢追缉罪犯。”我冲他眨眨眼,“连环杀手或屠杀型谋杀犯大多是自以为可以超越人类存在的疯子,单纯地相信他们可以掌控人类的生死,而你若能掌控他们的生死,就证明自己站在了进化论的尽头或食物链的顶端,对吧?”
“我只是想通过每一宗案件挑战自己。”
“从没失败过吗?”
“那倒不是,但无论是我遇过的专家还是罪犯,在犯罪心理画像的领域里,我还没见过能真正超越我的人。”
“直到你遇上彬。”
袁适有些惊慌地低头笑了一下:“那天他就坐在我对面,不到两米远的距离,戴着测谎仪,始终在微笑——就是那种很普通、很宽容,甚至是很真诚的微笑……”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但却让你觉得自己形同裸体。”
袁适愕然地看着我,点点头:“看来我们是难友。”
我突然对他的坦白有些感动:“你认为抓到他,就能重新超越失败的自我?”
“不能吧,我只是不想回避。”
“那就加油吧!袁大博士,这次算我看好你!”
“那是因为你别无选择。”袁适斜眼看着老何的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吗?我是想当面问他一些事。”
“问他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也许还会问他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唔,可能还有其他要问的,到时候就知道了——前提是我得能见到他。”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如果你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问完问题,然后呢?”
“不好说,看他怎么回答了。也许我会亲手宰了他,或者帮他逃亡,没准儿打不过他反被他杀了……要是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办,就把他铐回支队,让老白去打他屁股。”
“你只想见他。”袁适莞尔一笑,饱含同情,“其实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你越来越像韩彬了。”
“吓着我了!”我拍着胸口,“看到你在眼前裸奔我会做噩梦的。”
“你的梦想不就是成为他吗?”
我不想越扯越远:“咱俩有互相揣摩口唇或肛门期心理状态的时间,不如各自去做些有用的事。能撬开顾帆的嘴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就想办法再查查那份名单,是不是遗漏了某个人或某个人其实没死;另外联系下广西警方,让他们盯一下黄锋,但不要试图去使用强制措施控制他——别看残废,那家伙也是个杀人如家常便饭的狠角色——盯死他就好。彬现在四面楚歌,如果感到势单,可能会寻求援手。”
“我会去想办法。”袁适把响个不停的手机调成振动,放回兜里,“也许韩彬只是在争取时间逃走。形势这么严峻,他不会完全没察觉到。”
“那他可以留下三天之后或者三个月之后再来杀顾帆的信息,时间宽裕一些不更好?但他只在二十四小时内把警力引诱到两个地区,必定还存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目标。”我朝他伸出手,“前面有些话都是玩笑,你别计较。说真的,拜托了!”
袁适也伸出手,但却是拉住了我的手腕,然后从怀里掏出笔,在我手上写了一串数字:“这是市局临时派发给我的保密线路,就是移动电话的号码。你那边要是有什么进展,可以用何法医家里的电话随时打给我。”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老实说,这是我自年少时起就一直期待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是个男人……”
这次他也忍不住反击:“不好意思,给女人留电话号码是我的社交习惯……你说的线索,我会尽力去追查,但我们必须随时保障沟通。一个多小时前指挥中心就已经宣布实施通讯封锁了,除了个别重要组织人员拥有加密的移动电话之外,行动专用的加密通讯频段大概到中午才会开通。联络我只能打这个号码。”
“我说怎么门口人来人往跟赶集似的,原来韩彬利用了一次警用频段,就把咱们打回了通讯基本靠吼的石器时代。”我乐着乐着咂摸出不对,“等等,你是说……无线电静默?”
“这是必要的防范措施,至少应当顾及韩彬可能具备侵入警方通讯网络的能力。”
这才是彬的目的——孤立,画地为牢的孤立。
“怎么了?你是担心……”
“布控行动对外是保密的吧?”
“当然,白局长对这次……”
“把所有人都圈到了孤岛上。”
“什么孤……”袁适显然从我的脸上读出了什么,“你是说,两个布控地点,已经在通讯上被孤立了?”
“至少十六号院和中德大厦两边的几百号人,对外围的联系与反馈不会那么有效率。”
袁适的表情开始失控:“这才是韩彬突袭这里的真正目的。那……那他打算……”
“不知道,问顾帆吧。”我抬腕看了眼手表,“或者再等不到十六个小时……反正这两个孤岛之外,他可以在整个四九城里肆意畅游。”
老何的住所是位于赵登禹路的一套小四合院,是他那著名抗日将领爷爷留下的祖产。工作这么多年,法医队不是没分房子,他却坚持不搬,除了骨子里对先人的缅怀,恐怕就是无法割舍这片北京城为数不多能闹中取静的平房区带来的安逸了。
我俩都很疲惫,一路无话。老何的爱人箐箐不但没睡,还为我们准备了夜宵,招呼我们吃上东西,她又去收拾出一间北屋供我休息。在第一千次感叹老何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之余,我隐约臆想到:这也许就是许多年前,彬所憧憬的未来吧。
还有不少事情要问、要查、要处理,不过不急。连日奔波,我囫囵觉都没睡上一个,后脑根子的神经直跳。彬要有什么举措,应该是在十几个小时后。抓紧时间充足电,准备迎接大决战是正理。所以两碗馄饨下肚,我接过何夫人递来的牙刷,跑去厨房捣鼓了几下嘴,连晚安都没道就钻进北屋去了。
脱去外套,裹上被子,炉火带来的温暖又让我有些“思淫欲”的小冲动,正踌躇是否该借睡前的工夫整理下思绪,困倦的大棒毫无征兆地对我挥了记本垒打——跟眼下的局面差不多,彬得分,我出局。
被推醒的时候,老何先是递给我一杯热茶,我条件反射地灌了几口,眯着眼睛注意到窗外有阳光照进来,迷迷糊糊问:“几点了?”
“再不起就得改吃晚饭了。”老何把一个冰凉的无绳电话塞进被窝里,搞得我一激灵,“你和袁适的‘基情热线’都打到我家了,快抚慰下人家躁动的心吧。”
我立时就醒了,拿起电话:“最好能有个吵了我春梦的好理由。”
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你希望我告诉你顾帆死了还是梁枭死了?”
“我希望他俩都挂了,彬就可以一心外逃避世隐居,我也可以睡觉的时候有老婆陪,而你可以对着连环杀手图鉴打飞机……到底出什么情况了?”
“布控的两边都没动静,有不确切的消息说国家安全局也参与了。”
“看来你没审顾帆。”
“已经不可能了,现在跟顾帆在一起的根本不是公安的人。”
“国安局的人?”
“楼下停了两辆民用牌照的别克,楼上楼下围着七八个人。”
“嗯,国安局。水够深……行了,没新鲜的就跪安吧。”
“还有,黄锋失踪了。”
“什么!”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核实了?”
“刚核实,黄锋已经失踪——从时间上推测,没准你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我举着电话,半晌没说话。
“喂?”
“我在听。”
“你认为他也来北京了?”
“不知道。能不能查一下这两天机场和火车站的监视器录像?”
“现在哪有这么大的资源?何况他也可以利用其他交通工具……这根本不现实。我们只能假设他已经在这里了,并且可能会成为韩彬的强援,虽说我不太明白以他的身体条件能做什么,但我愿意相信你的判断。”
“如果他也来了,会很棘手。”
“不会因为他是残奥会冠军吧?”
“不,因为他太简单。”
“一个杀人不会有任何顾忌的单细胞Frankenstein?”
“不管他了。”脑子里千头万绪,不知道该拣那条路走,又似乎觉得路路不通。我问他:“那个名单呢?”
“还在核实,至少目前得到的回复中没有新的发现。”
“还有多长时间?”
“如果韩彬只是开玩笑耍我们玩儿,那就有一万年;如果他确实打算实施什么行动,还剩不到三个小时。”
我从枕边摸出手表,惊觉已是下午三点:“六点?”
“五点五十左右,是昨天他闯入十六号院的大致时间。”
“也好,出事总比等死强。你能运用自己天才分析能力的时间不多了,抓紧吧。”
“现在不是做犯罪心理画像的时候,我们需要切实可行的方向!”袁适的务实吓了我一跳,“我都不知道该去哪个现场守着,这里还是中德大厦?”
我看看手,跳下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找了根笔:“把你的号再给我一遍,我洗手不小心洗掉了。”
不耐烦地叹息之后,他还是念出号码,并且又向我确认了一遍。
“老实说,我发现,其实你有种很特殊的天赋。”我把记好的纸条塞进兜里,“大概足以用来解释你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准确率。”
“什么?”
“没什么。”其实我是盼着他能胡分析一通,最后阴差阳错地成为正确答案,不过眼下时间还是很紧迫的,“保证电话开着,我一会儿打给你。先这样吧,我收线了。”
洗漱后来到东屋的客厅,老何已经在吃饭了。桌上花花绿绿摆着好几样菜,闻起来非常有食欲,但我却并不想吃。“嫂子呢?”
“小姨子家里出了点儿事,她去幼儿园帮接一下孩子。赶紧吃吧,都凉了。”老何头也不抬地用筷子指了下盛好的饭。
我毕恭毕敬地坐下,把碗推到一边,动作很轻,但相信足以引起老何的注意。他还是没抬头,自顾自地进餐。
“我说……”
“食不言寝不语。要说什么吃完饭再说。”
“这是彬说过的吧。”
“孔圣人说的,多念念书吧。”
“你是打算被我唠叨一顿饭还是等我说完再吃?”
老何没搭理我,又拨拉了两口之后,还是放下了碗筷。他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满脸的疲惫——印象中,他被捆在尸检台边上四十多个小时下来都不曾这样疲惫过。
“没休息好?”
“嗯。”
“怎么了?”
“你说呢?”
“你漏了。”
“嗯。”
“不是漏查,是漏报。”
老何未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顾帆身上没有防卫性伤口不是什么惊天大发现,至少还不能帮我们直接指明彬的所在。你漏报,充其量就是拖拖时间。”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他拿起筷子,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了。
“至少到现在你都没否认。”
“去检举我吧。”
我有些生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吗?”
“不。”老何的态度令我难过不已,“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这个朋友。”
他把嘴里的那口东西慢慢咀嚼了很久,终于还是抬起头,问:“一定要把他置于死地?”
我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继续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某一拨儿人找到。我只希望能在所有人之前先见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相信你。”
“那你想问什么?”
“你的另一个老相识。”我探身向前,两肘支在桌子上,“陈娟。”
“彬的女人,我不熟。你该去查访她的家属和同学。”
“一女得道,鸡犬升天——她举家都移民国外了,查个毛啊。至于那些同学,时隔这么多年,现在都忙着离婚搞破鞋或者托人送孩子上个重点学校什么的。我不认为他们还有什么询问价值。”
“她本身只是个原因,算不上什么线索。”
“但我想知道彬是不是真的为了她在杀人。”
老何垂目思考了一下:“事到如今,有区别吗?”
“也许吧……”我掏出烟,看到老何指了指炉子边的火柴,“你、小杨、彤哥、时天、黄锋、顾帆……没准儿还有我老婆和工作室的那群孩子,哦对,甚至包括那个叫马莉的修女,甭管是什么立场身份,几乎所有人都在直接或间接地排斥我,帮助彬。最不可理喻的是,你们并非不相信他在到处杀人,却宁愿选择用‘他这样做一定事出有因’或是‘他杀的那些人一定有该死的理由’当借口来纵容事态发展下去。老何,这么多年的兄弟,你来告诉我,什么理由可以允许一个人扮演上帝去随意处置生命?”
“必须承认,他没杀过无辜者。”
“什么算无辜者?”我竭力克制住拍案的冲动,“从一个小学生口袋里劫两块钱就该去死?”
老何沉默了,毕竟这是纯粹的滥杀行径。
我把烟放下,做了个深呼吸以缓解血压,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彬是单纯地为陈娟报仇,只不过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或防止暴露身份,不得不铲除一些障碍……但真是这样吗?那三个小伙子就不说了,除非陈娟小时候也被逼吹过喇叭,否则张明坤与彬的复仇行动完全无关——别跟我提那条‘圣河’有什么破逼纪念意义!不错,王睿是该死,但绝对轮不到他下手。他可以巧妙地引导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嫌犯身上,你我都知道他最擅长这个;就算不巧撞上了,以他的身手,制服王睿扭送到支队轻而易举,事后也不难解释,还有可能受个表彰得个锦旗什么的,何必搞得像屠宰场一样?”
老何抬手遮住嘴,缓缓地出了口气:“那你认为呢?”
“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整个社交圈子的核心人物,我不想做最恶意的揣度……但恐怕有可能,我们都颠倒了主次。”
他只是为杀而杀。
“没道理,我和他相处那么多年……他没道理这样做。”
“不错,自身条件优越、家庭和睦、经济宽裕、社交广泛……他不符合犯罪剖绘的任何一种特征类型。”我点着烟,“但别忘了那三年浪迹南亚的日子,他被一个军事集团出卖,回过头又出卖身边的战友。战场是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我们都没有过这种经历,谁知道彬会因此发生什么变化?你敢说你还了解他?谁敢说?”
“我不知道……”老何颓靡地搓了把脸,“我确实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说过我相信你。但至少,告诉我他和陈娟之间是怎么回事。”
听起来,彬和陈娟的交往经历相当普通,除了早恋之外——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连上八卦小报的水准都不够。
陈娟是彬下面两届的校友,具体怎么搞到一起的不明。那时陈娟似乎还不到十四岁,称少女都勉强,几乎还是个孩子。彬那时是出了名的花心大萝卜,一天到晚拈花惹草、不着四六地到处鬼混。除了明显异于常人的优秀成绩以外,陈娟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对彬的不羁一直容忍再三。但就在彬即将转性从良的节骨眼上——大抵是陈娟上大一前后,这个多年来“夫唱妇随”的女孩突然举家移民加拿大,同时向彬提出分手。
“陈娟看似单纯,其实是个很有心机的人。”老何的评价也许并不客观,“彬也好,我们这些周围的同学、朋友也罢,谁都没看出来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也知道该如何去得到;最残酷的是,为了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可以不惜代价,包括不惜伤害任何人。”
两人分手的当天,彬在宿舍里服药自杀。亏了老何心细,发觉到彬竟然没来操场踢球。“他从不逃体育课。”再后来,彬洗胃出院,随即休学回家调养。
“我记得很清楚,他醒来后对父母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我太不理智了’。”
“他后悔不该自杀?”
“我看他是后悔没找个偏僻的地方了结自己。”
没过几年,波澜再起,彬突然接到了陈娟从柬埔寨打来的电话——
“那天我见到他很阴郁,就问他怎么了,他语无伦次,大概是说陈娟有危险……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没说。隔了个周末,我再打电话就找不到他了,去他家问,才知道他失踪了。家里人以为他离家出走,急得团团转。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我知道一定和陈娟有关。”
一失踪,就是三年。
“彬为了陈娟可以……不恨她吗?”
“我从没听他说过陈娟一句坏话。我不喜欢她,只因为她伤害了彬。平心而论,也许她并不是什么坏人,至少她当初一直对彬很好……再说了,毕竟恋爱自由,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
是的,但前提是不该伤害别人。
眼下,我不打算随意为他们的交往经历下定义:“感情的事,难免受伤害。你要知道……”
“我只知道陈娟伤害了一个她不该伤害的人,而这个人在几年之后为了她,伤害了很多很多人。”
“蝴蝶效应。”
“要我说。”老何冷冷地注视着我,“是因果报应。”
我想了想,问他:“你是觉得,归根结底,陈娟改变了他?”
“不,她改变了一切。”
4
时间在叙谈中不知不觉流逝。对于老何源自友情的隐瞒,我倒没什么特别的愤懑。知道得越多,我越发现,对彬的了解真的很贫瘠。他身边的很多人,无论朋友还是敌人,似乎都或多或少握着一块或几块拼图,我周旋在其中苦苦寻觅,彬的人生却依旧犹如雾里看花,不得全景。
老何问我:“你想抓他,还是找他?”
我曾一度骗自己上述二者是一个概念。当然,找到他靠实力,抓到他还要靠运气——唔,颠倒过来说也可以。对我而言,彬是某种意义含混的命运坐标。袁适想抓他归案以证明自己,我却连为什么找他都搞不清。
从谈话伊始我就明白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信息,否则老何应当不会干坐在这里,糟糕的是,我也不晓得在等待什么。彬有所行动无疑会带来新的线索,可我又隐约希望他能赶紧溜之大吉。
六点刚过,无绳电话响起——那一刻,我竟然丝毫没有紧张或兴奋的冲动,失望得近乎平静。
果然是袁适:“他下手了。”
半小时前,彬大摇大摆地再度造访海淀医院,在四楼东侧的监视器前掐晕了值守民警,然后走到“庞欣”的榻边,将相当于三百毫克剂量的吗啡推进生理盐水吊瓶。相信在他沿原路走出医院正门的时候,被袁适视为亚洲女性连环杀手的标志性人物,已因呼吸衰竭而沦为历史。
再无任何掩饰与顾忌,赤裸裸的杀戮。
袁适迷茫到了痛苦的境地:“他到底想做什么?那个‘黑寡妇’和他之间……”
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
正因为布控牵制了大量的警力,加之通讯封锁,以致案发后拖延了很久才得到消息。最先赶到的110民警固定现场后,立刻通知了分局指挥中心,指挥中心却尴尬地发现辖区内既无人可供调派,又联系不上两个布控现场的大队人马,封锁和区域性搜捕自然就泡汤了。等从市局专案指挥中心绕了个大圈,再把话递到十六号院指挥车里的白局,“庞欣”的尸体已经僵了。
“白局长担心这又是一次声东击西,所以两个地点的警力都没撤,只临时让各派出所的值班警长带人去现场,我也正在路上。”袁适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有什么回应,“如果你能想到什么,随时打给我。”
“你去做什么?”
“他在病房的墙上画了点儿东西。”
“什么?”
“通讯不方便。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似乎是某种图案。”
扯淡!这么无聊的噱头明显是圈套。“别去。”
“什么?”
“无论他画的是什么,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看。你去,他就达到目的了。”
“我马上就到了……等看完他画的是什么再和你联……”电话里传出一阵噪音,我“喂”了几声,才发现通话已经断了。
我放下电话,向若有所思的老何宣布:“他又杀了一个人。”
“他杀的是……”
“是谁都无所谓,他已经停不下来了。”我点上烟,看着火苗吞噬着纸卷里的烟草,“我敢打赌,公安部正在发A级通缉令。”
“你想抓他,还是找他?”
“这是你第一百遍问我了。”
“因为你从没回答我。”
“我不知道……天啊!当然是抓他!你以为老百姓纳税养活咱们是干吗使的?坐在四合院里喝茶聊大天的吗?”我对自己的焦躁感到很吃惊,“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已经黑下来了,屋里没开灯。老何镜片后的瞳孔在晚暮的笼罩下泛着明亮的灰色。
“你真的只是想抓他?”
“等我见到他就知道了。”
他手撑桌子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灯。我还没来得及习惯突如其来的明亮,本能地闭了下眼,只听得他说:“给你看样东西。”
老何拿来的是本相册,他翻了一会儿,将其中一页展示在我面前——一共是六张照片。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左上角一张学生的团体照,因为其中一个身高明显异于他人的女孩吸引了我。
心中一惊,我抬起头问:“马莉?”
“哦,她和陈娟是同学。世界真小,是吧?”老何指着右下,“不过我让你看的是这张……”
那是彬和依晨还有老何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成都的“武侯祠”。那时的老何还很苗条,彬则比现在的肤色更深一些,至于依晨嘛……依晨的样子怎么……
就在我迷惑的时候,老何在侧故作遗憾地解释道:“你和袁适本都不该漏了这条线索的。”
盯着照片发呆的那一阵,云南片马、张明坤家楼下、咖啡屋、柬埔寨、十六号院……恍惚中,我仿佛在各个场景中飞速穿梭。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件,所有的碎片,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释。
合上相册,我站起身:“要不要我做做样子,把你打晕之类的……你好说是我强行离开的。”
“不必了,留着力气吧。”老何如释重负地坐下来,“就算你能找到他,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我点点头,拿起车钥匙往外走:“多谢帮忙。不过我也好奇,你想我抓到他,还是找到他?”
“看你本事了。”老何打开相册,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一页页回忆的剪影,“我只是不想他再杀人。”
驱车跑出一段我才发现身上没电话,这可麻烦了,这年头连要饭的都有手机,公用电话反倒不好找。我在新街口商场外停下,冲进去买了部手机和一个神州行的号码,插上去又发现电池没电,急得脑门子直冒汗。女服务员在一旁礼貌细心地向我解释新的锂电池应该重复充几次、充多少小时以激活蓄电记忆功能……我斜了她一眼:“你脖子上挂的那个看上去不错……”
我边向外跑,边举着个粉色的山寨电话拨了袁适的号码,结果却传来“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医院病房屏蔽手机信号,这个计无不中的变态!
有困难找民警,直接拨打110吧。
报上姓名、身份和警号之后,没等我继续说,接警员让我稍候。过了半分钟,话筒里一个男的叫我名字,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刘强。
“不是让小何盯着你面壁思过吗?你怎么跑出来了?这手机号又是哪来的?”
“呃……你怎么在指挥中心?”
“白局让我来这里负责协调联络。我刚问你哪。”
“刘哥,现在没工夫解释。你听我说……”
“你该听我说才对。看在兄弟一场,你现在乖乖回去继续关禁闭,这事我不跟老白提就是了。别搅和啦!还嫌今晚不够热闹是不是?添乱!赶紧回去,就这!”
我正打算用凶猛的气势和高昂的嗓音夺回谈话主动权,电话已经挂断了。110怎么这么接警,我他娘要向督察投诉啊!
开过健翔桥,我决定投诉暂缓,又拨了袁适的电话。
这次电话通了:“你还在海淀医院?”
“您——赵馨诚?我刚下楼。你知道韩彬在墙上画了什么?他画的是……”
“他画的是蒙娜丽莎和德川家康唱二人转。先别管那些!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你能不能想办法找到增援?”
“他要做什么?”
“他的目标是北院——在两处布控地点和一处谋杀现场牵制了所有的警力之后,再借着通讯不便的时机,打算突袭预审处看守所,他要去救韩依晨!”
“等等,你是说他疯子样跑遍半个城市就是为了救那个领养来的妹妹?哦对,也可以说是他的……”
“那是陈娟的女儿!”我有些分神,错过了主路的出口,忙靠边停车向回倒,“韩依晨,其实就是‘韩亦陈’……这也是为什么顾帆会选择和彬站在同一立场对抗我们。”
“那孩子是他和陈娟的女儿?”
“这我不好说,也许顾帆才是正牌老爸……关键她是陈娟的后代,这就足够了。”
“你确定?”
“见过陈娟的照片吗?”
“案卷里见到过,可我没觉得……”
“你见过十五岁的陈娟吗?”
“和韩依晨长得很像?”
“不知道的以为是孪生姐妹。”
“Wow!显性遗传?”
“从性别到长相,XX对XY的压倒性胜利。”
“喂,遗传学告诉我们,性别是XY一方决定的,别去怪女人。”
“那你爹一定是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跑题冠军。到底能不能找到增援?”
“遗传学还告诉我们,男性的智商全部来自母亲的遗传,跟父亲无关。只有女性的智商来自双亲的中和——譬如韩依晨就很可能中和了韩彬和他天才女友的智力水平……我手里没人,但我可以直接打白局长的临时号码。你在哪?”
“我离北院还有不到五分钟。别废话了,赶紧叫人!”我倒出主路,换挡继续前进,“如果他真的来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袁适念叨了遍“如果”,挂断电话。
我又给北院打了个电话。我的老上级廖处恰好是今天的带班领导,他听完倒是相当重视:“值班的人手不多,你小子赶紧来帮忙,我让门口的武警放你进来。”
几分钟后,我驶入北院。门口的武警已经加配了双岗,院里也出现了巡逻的队伍,看来廖处的反应还算快。把车停在篮球场旁边,我先跑去看守所。中央大厅的管教告诉我说,依晨刚被民警提走。我愣了一下,旋即想到大概是廖处打算做特别监押以策万全,随口问了句:“谁来提的人?”
管教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从登记夹里翻出提票,眯着眼大声念道:“赵……赵什么诚……”
我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胸口,抢过提票,只见经办人处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彬已经得手了。
这会儿再跟管教废话也没意义,我丢下提票直奔办公楼,同时打电话给袁适:“他已经乔装民警伪造手续把依晨带走了!快派人封锁周围路段!”
袁适显然没料到机会稍纵已逝:“布控的队伍赶来至少还需要一刻钟,我试试联络周围的警力,你先就地组织搜捕!”
预审处夜班当值的一般不超过七八个民警,不知道能否组织得起有效的搜捕。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廖处的办公室,推门就进:“廖支……”
领导斜靠在沙发上,姿势很放松——是过于放松了。
身后传出轻轻的关门声。
我定了定神,辨明昏迷的廖处,还有站在办公桌旁已脱去号坎的依晨,同时背后感到巨大的压迫。危机感的抽打令肾上腺格外活跃,我毫不犹豫地身子一矮,扑向依晨。
彬比我更快。
这第一步就没扑起来——他的手已经勾住我的肩膀,左侧支撑腿的膝窝挨了一脚。我正想侧身摆脱然后前滚,一记重击落在了耳根子上。倒地的时候,我失去了疼痛感。
朦胧中,我听到彬的声音飘了过来:“我说怎么突然就加岗封锁。最不想你来搅局,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的头仿佛裂开了一样,后脑火烧火燎,嗓子眼儿里直泛酸。在地上爬了两下之后,我摸到沙发,撑起身子靠在上面。彬身着笔挺的警察制服站在窗前向外观望,我一时间几乎没认出来。
依晨朝我走近了两步,迫使我放弃了站起来的打算——她双手握着一支黑色的五四式手枪,以一个标准的三角式据枪法指着我的头。
“南院和北院的枪库都在地下室,我一直觉得这设计好失败。”彬转身走近两步,倚在写字台边,“万一有武装恐怖分子冲进来,只要堵死地下室的楼梯口,整栋楼的警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我还在头晕眼花地试图判断形势:电话打得还算及时,廖处立刻下令加岗并巡查院落。彬救出依晨后发现出不去了,只能先躲进办公楼。结果可能是恰好撞上了去枪库拿武器回来的廖处,于是彬制服了当值领导……再然后我就进来了。
此时此刻我仍旧愿意单纯地相信,彬是不会对我下杀手的,但依晨就不好说了,所以这把警用制式武器在她手上显得格外有威慑力。我只能祈祷她的右手食指够稳定,或是不晓得击发前要拉套筒,最起码,她的性格别遗传自那个在我看来满腹心机的冷酷母亲。
彬应该不会放任她的手上也沾满血污——这么想想多少有些安心。
我对着枪口舔了下嘴唇:“知道吗?你的母亲叫陈娟,为了她,这些年来韩彬杀了很多很多人。”
依晨的嘴角动了一下,没说话,但能看出对我的爆料很是不屑。
彬一言不发地走到近前,俯身搜了我一遍,只拿走了手机和车钥匙。透过极近的距离,我借机盯着观察他:除了眼袋上略有憔悴的印记外,刮得乌青的下巴、整洁的头发和漆黑的瞳孔都一如往昔,完全看不出逃亡的落魄。
“要是根据你的年龄推断,最有可能是你父亲的,就是他。”我对依晨说话的样子又像是在对彬耳语,“虽说大家都觉得你们之间完全是另一种亲密关系……”
彬没有看我,拿着手机靠回桌边。依晨的回答却令我无言以对:“嗯,我知道。”
嗯,那我也知道,真没辙了。
“这是袁适保密线路的号码吧……”彬摆弄着那个粉色的电话,对了下表,“你通知了他,那么增援大概十分钟内就会到。押送人犯至少需要两名民警,陪我把晨晨送出去。”
我终于得到了讥讽的机会:“做梦呢吧?让你闺女一枪打死我算了。”
彬把电话揣进裤兜,然后保持双手插兜的姿势看了我一会儿:“兄弟一场……”
“这么多年你有拿我当兄弟吗?”
“还能怎么办?开始就告诉你一切?你无法容忍的。”
“当然……当然不能,但我至少可以阻止你!陈娟不过是个把你甩了的女人!好好好,就算你情圣好了,杀多少人能让她活过来?”我撑起身,依晨随即后退了少许,但始终保持在攻击半径之外,“韩彬,你有种别偷袭,一对一咱俩干一场,少他妈指使个孩子拿枪吓唬我!”
彬忧郁地低垂着双眼,轻轻摇头:“馨诚,你这么说,我很失望。”
我突然恢复了平静:“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失望。”
“不是这个意思。我失望是因为我杀人与娟娟无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去联系。”他把一只手从兜里抽出来,端详着手掌,“我杀他们,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谋杀就是谋杀,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不可能因为任何粉饰而变得纯洁、美好或高尚。但此时我宁愿彬只是不屑找借口来美化自己的所作所为,或信口胡诌以维持强硬姿态。
不然的话,这大概就是我一直盼望,却又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再就是:即便是为了娟娟——”他手掌一翻,我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在看手里的银色小物件,“她就好比我的家人一样。既是为了家人,就没什么是我做不来的。相信你应该能理解这一点。”
我的视力还没完全恢复,没能一下子看清楚,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彬抬手把东西扔了过来,两道银光慢镜头般划落在我面前,我的心也随之跌落——勇气的防线,瞬间瓦解得灰飞烟灭。
那是一对玫瑰花形状的铂金耳环。
我颤抖着捡起自己送给妻子的纪念日礼物,大脑一片混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彬的话语中已听不出任何感情:“现在还有十三分钟到七点,七点前黄锋接不到我的电话,我保证你女人死无全尸。要是没续弦的打算,你就别再拖时间了,出发吧。”
“你唬我,雪晶根本不在你们手上!”发动警车之后,我扔出一句,然后死盯着倒车镜。
彬坐在后面正给依晨戴手铐,没理会。
“你先让我确认雪晶的安全!”
他抻了抻制服,戴上帽子:“开车,或者熄火。”
“不行,你必须先……”
他伸手指了一下,我回过头,才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仪表盘上的时钟。“你女人还有八分钟。”
我操!要了亲命了!
车到大门口,两名值勤的武警拦下我们,上来盘查。我摇下车窗,把彬事先给我的手续递了出去。一个娃娃脸武警列兵仔细地逐行审阅着文件,另一个肩章上有道杠的站在车的另一侧,检查车内的情况。
我心急如焚,禁不住解释道:“情况紧急,廖处让我们尽快转移这名嫌犯,她很可能是另一系列案件的重要证人。”
“娃娃脸”皱起眉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认真相:“不是你们廖处长让我们封锁大门的吗?”
“对,现在不是情况有变化嘛!”
彬似乎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句:“太急了……”
“娃娃脸”探头又扫了遍车里的人,绕过车头跟另外一个武警交谈了几句,走回来对我说:“等一下,我给你们处长打个电话。”
我做无所谓不耐烦状:“行,你麻利儿的!”
差七分七点……只能盼着廖处这会儿别醒过来。
电话显然没人接听,“娃娃脸”又去和“一道杠”商量。我觉得握方向盘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右腿也在不受控制地抖动,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直接撞飞门杆冲出去。
“没联系上你们领导。”“娃娃脸”走回车门边,“你们等一下吧,我们上去找一下……”
“兄弟你这不是耽误事吗?”我伸出左手拍着车门,“手续都在啊!”
大概是我的失态触动了他们某根神经,另一个武警低级士官突然端起枪,在车的右侧冲彬喊道:“下车!”“娃娃脸”愣了一下,随即也拉了一下我的车门,但没拉开,“你也下车!”
我气急败坏地推开车门,借以活动下麻木的手臂,“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彬下了车,踱到车头的另一侧,面无表情地斜睨着我。
“娃娃脸”正待与我理论,岗亭里的电话响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两名武警大概是有些忙乱,我则推断事态已经暴露。彬低着头在看什么——直到他抬起左手,我才注意到他手机上闪烁的呼吸灯,继而反应过来:他的手机也在响!
难道时间有误?来不及了吗?
彬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把还在响的电话放在车的前机盖子上,转身扑向正走去岗亭的武警士官……
“既是为了家人,就没什么是我做不来的。”
我无暇再想,上前一步格开“娃娃脸”手里的79式步枪,抬肘直接别住了他的喉咙……
“相信你应该能理解这一点。”
“右拐,沿八达岭高速辅路走。”彬摘下依晨的手铐,平静地命令道。我慌乱地猛踩油门,大概也希望能尽快摆脱北院传出的警铃声:“快给那个瞎子打电话!别伤害雪晶!”
彬望向窗外,没有任何反应。
“你他妈快打电话啊!雪晶要有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回过头笑了:“之前你也一直不像是会放过我的样子。”
“我求你了大哥!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我保证再也不掺和你的案子,求求你……”
“不用急,我已经发短信告诉他了。”
我刚要松口气,忽然发觉不对:“短信?黄锋不是看不见……”
“停车。”
我条件反射地踩下刹车,挂上空挡,刚要扭头,脖子就挨了一拳,扑面趴倒在方向盘上。晕眩中,车门开了,彬把我拖出来扔在地上。
他接下来的话让我骤然恢复了清醒:“你还真相信一个连短信都看不了的人有能力实施绑架……起来!”随后我听到手枪拉套筒的铿锵声。
扶着车门,我慢慢撑起身:“你根本没绑架雪晶……我早该想到的……”
“走吧。”他摆了下手上的枪。
走进路边的一片小树林后,彬喝住我,把手铐丢过来:“抱着树把自己铐上。”
我疲惫且沮丧,梦游般地照做了。
彬没再说话。我看着他戴上手套,把枪拂拭干净,倒没什么害怕的感觉。他要想杀我,没必要搞这么烦琐——连铐我都没必要。
确实出于好奇,我问:“你怎么会有她的耳环?”
彬没抬头:“找这身制服的时候恰巧撬开了她的更衣柜,得怪你老婆丢三落四。”
——以及上班时间不许佩戴首饰的白痴制度。狗屎运……我琢磨了一下,又问:“你和‘庞欣’或‘王睿’有什么关系?”
他似乎愣了愣,摇摇头。
“那为什么要杀‘庞欣’?”
“我刚才回答过了。”他左手掏出那个粉红色的山寨手机,“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别再管我的事。”
“我拒绝,你打算射杀我吗?”
彬很诧异地看着我,透着一丝含混的委屈。
朝公路的方向张望片刻后,他回头把电话举到耳边,语气突然变得惊恐不已:“救命!救命!我在小营附近……救命!赵馨诚!你别想杀人灭口!”
我起初蒙了,继而反应过来他在打110,刚打算扯开嗓子借机开口呼救,彬抬起右手朝天连放数枪。两耳嗡嗡作响中,我见他将电话在树干上砸了个粉碎,手枪往草丛里一扔,转身离去。
不到一小时内接连遭受感官重创,我不得不跪在地上缓了有那么一会儿,心里却早已打定主意。最后看了眼手表确认时间,我在树干上磕开盘面,掰下表针,捅开了手铐。
这些年来,小月河的变化也很大。
雨从后半夜就开始下,经由风的操纵,从各种角度落下。我冻得要死,紧缩着身体,但被彻底浸透的衣服让我面对寒冷已无路可退。
在某个雨夜,彬若驻足在此,一定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助。
沿着河边信步行走,却无景致可观——除了雨滴打在河面上的反光以外,四下漆黑一片,就像彬的瞳孔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能暖和一点儿,我努力构想着河畔阳光明媚、草长莺飞的烂漫景象。男孩牵着女孩的手,稚嫩的羞涩在生机勃勃的大地上滋生出青春的冲动,吻在嘴唇与额头的承诺,在时间与命运的一手操办下,演变为心中永远的烙印。我张开手臂,滑过护栏上的铁索,抚摩树干上的起伏。泥土与植物的味道无处不在,原始又自然。
“她改变了一切。”
我有些入迷,乃至没有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直到不远处传来压低嗓音呼喊“赵馨诚”的声音,我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去。
袁适这样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居然没有打伞,令我有点儿小意外。他看着我,表情显得同样意外——为我狼狈的外表,或之前发生的一切。
上了车,我让他关闭车灯,保持暖风。袁适递给我一袋麦当劳快餐。我确实很饿,取出个汉堡咬了两口,又觉得实在难以下咽,最后总算翻出杯热可可,烫到不能喝,拿来焐手倒正合适。
“我建议你还是回支队去说明情况。”
我盯着杯子里的咖啡色液体:“我被通缉了吗?”
“白局长压下来了,暂时的。”我能感觉到袁适始终在观察我,“但全市已经发了内部协查通告,可以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彬呢?”
“两小时前,公安部正式发布A级通缉。”
“什么程度的?”
“可以任意射杀。”
“果然……”我抿了口可可,嘴里终于有了味道,“两边布控怎么样了?”
“顾帆被安全局带走了,布控自然也撤了。中德大厦留了一个探组值守。我还是希望你跟我回去。既然是受到要挟,总有机会澄清。”
“哈!对。这个我相信。”我把杯子放在一边,侧过身,“彬也没想真的陷害我什么,他只是需要几天时间——没有我赵馨诚存在的几天。”
“他不逃跑吗?”
“逃跑就没必要拖住我了……有烟吗?”
“我不抽烟。”
“新好男人楷模。他要杀梁枭——如果他滞留在北京还打算杀什么人的话,一定是梁枭。”
“我同意,从医院他留下的那幅图来看……”
“别跟我说什么图了,他只是想让区内其他留守人员去个能屏蔽手机信号的地方,和那个黑寡妇没什么关系……至少他亲口否认有任何联系。”
“对啊,你见到他了。”袁适坐直了一点儿,“问出什么来了?”
“你想问我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人?”
我扭头去看小月河,其实车窗被雾气完全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他说,是为了给陈娟报仇……我需要你提供些帮助。”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庞欣’可以和‘王睿’合作,彬可以和顾帆合作,他的战友可以和梁枭合作,公安局可以和国安局合作,所以你也可以,或是说不得不跟我合作。”
袁适认真地想了想:“他为什么杀‘王睿’?”
“大概是因为‘王睿’没打算放他活着离开。”
“那韩依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这个我没问,不过可以推测。依晨出现在那里被我们的人抓到,时间正好是我和彬被袭击,并且分局撤下了对他家的保护之后,同时他还把我干爹干妈送去国外,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
“他把自己女儿送去案发现场让我们带回看守所保护起来?太夸张了吧?”
“是有点儿过分,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然后再去劫狱?疯了!”
“我倒觉得他本来的如意算盘是把依晨送去看守所保护起来,然后利用这段时间去办了梁枭,同时对付自己当年的战友,等羁押时限一到,我们自然得放人。没想到因为‘王睿’的事暴露了身份,弄巧成拙,最后只好去冒险补救。要是我没被临时关禁闭,要是老何早些决定帮我,要是他没在更衣柜里找到雪晶的耳环,要是你们这帮增援能他妈动作快点儿……”
“没你跟他临时‘合作’,他一样出不去。”
“对,但案子可以不破,这身制服可以不穿,老婆我还不想换。你到底能不能帮我?”
“我能帮你什么?”
“我需要些钱。”
袁适掏出个“驴牌”的大皮夹,从里面抽出厚厚一叠钞票,又拿了两张放回去,把剩下的全部塞给我:“不用数了,没指望你还。”
“谢谢。我还需要你帮我在中德大厦附近的酒店开一间房,窗户的朝向必须能监视到大厦正门,酒店登记和各分局都有联网,我不能用自己的证件开房。你有身份证吧?”
“我会安排。”他从手抠里找出张纸写了个号码,“保密号码被收回了,你以后打这个号码和我联系。对房子还有其他要求吗?”
“南北通透,有浴缸和早餐的客房服务,床一定要软,冰箱里的矿泉水最好能免费。”
“我还是报警或把你带回支队吧。”
“我还需要武器。现在彬的小脑比大脑更难对付。”
“Holyshit!你不是让我去给你搞枪吧?拜托,现场他扔下的那把枪你干吗不带走?”
“真该抽你……持枪出逃?现在就不光是内部协查了。我不喜欢枪,匕首或甩棍你有没有?算了,我自己搞吧。”
袁适长出了口气:“还有什么吗?”
“别熄火,把暖风再开大点儿。”我在座位下面摸到调节杆,把椅背拉了下去,和衣而卧,“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