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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笑 正文 第112章 刑场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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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刑场初遇

    大寒日,天地一白,片片鹅毛纷纷而下。

    永昌三十五年,苏南迎来十年难遇的大雪。

    大雪迅速覆盖苏南城中大小长街,嶙峋树枝在寒夜月光里落下吊诡虚影,家家户户家门紧闭,透过两街亮着灯的窗隙,偶尔飘出些腊八粥的香气。

    刑场后的乱坟岗中,冰雪洗去地场中黏稠的血腥气,一具具死尸重叠在一起,因被冰雪凝结看不出原来面目,月光下泛着青白色晶莹。

    在这一片静雪中,有暗色人影在其中穿梭,如在夜里出动的小鼠,动作迅捷而谨慎。

    十二岁的陆曈走在刑场后的坟岗中。

    前几日芸娘研制新毒,让她下山去寻新鲜人肝。

    她从落梅峰上下来,在苏南城中呆了三日,一直等到今日死囚行刑结束,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刽子手归家,官差将死囚尸体丢进乱坟岗后,才从栖身的破庙中出来。

    大雪静而密,雪花落在女孩子包裹严实的面衣上,面衣沾了一层濡湿,被寒夜朔风一吹,冰凉刺骨。

    陆曈恍若未觉,只低着头,借着月光仔细挑选尸堆中的死尸。

    苏南城的死囚行刑后,有家人的,会花银子将尸体带回。没家人的,死囚尸体便随意堆在刑场后坟岗草草掩埋。

    乱坟岗中从不缺尸体,有的新鲜,有的腐败多时。那些狰狞的伤口被风雪凝固,停驻在血淋淋的一幕。陆曈小心翼翼在尸堆中走着,冷不防脚下绊倒一个圆圆的东西,险些摔倒,她稳住身子,定睛一看。

    是颗自脖颈以下被齐齐斩断的脑袋,蓬乱长发如黑草,肤色惨白如蜡,唯有一双眼睛圆瞪,掩不住的凶恶。

    应当是今日被斩首的死囚头颅。

    陆曈身子颤了颤。

    她忙低头,双手合十,对着面前头颅小声拜了拜,适才绕开这头颅,继续往前去了。

    即使常见过各色各样的死尸,每一次遇到时,陆曈仍然无法做到全然的泰然自若。

    芸娘总是要做新毒,新毒则需要各种各样的材料。

    有些是草药、甘露、动物身体。

    有些却是人心、人肝、人的身体。

    当然,活人的身体最好,但芸娘无法为了制毒直接杀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寻最新鲜的尸体。

    有时候,芸娘会找到家中新丧的穷人家,与其家人们商量好价钱,买走尸体。

    有时候,芸娘会打听到有命不久矣的病者,谈好银子,在一边等人落气,好立刻取走最新鲜的药引。

    陆曈就曾见过一次,贫寒人家的小女儿病重不治,芸娘与其父亲谈好价钱,就在那户人家的小女儿跟前等着小姑娘落气。如秃鹫守着最后一口气的活人,教人悚然。

    但这样的人家也不常有,所以更多的时候,芸娘会让陆曈去乱坟岗找新鲜死尸。落梅峰上的乱坟岗不够新鲜,若要寻初死不久的,还得来苏南城中刑场后的乱坟岗。

    这些没有家人的死囚,生前罪大恶极,死后也无人在意骸骨,倒是最安全,官差也不会特意去管。就算被发现了,递一点银子,也就过去了。

    陆曈不是第一次来刑场找尸体,一开始时她总是很害怕,时日久了,倒能镇定一点。有时候甚至觉得,比起在病床前等着人落气,到这样的刑场上来与死人打交道反而更让人安心一些。

    毕竟有时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大雪从苍穹洋洋洒洒飘下,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苏南城中十年不曾下过雪,城里的小河都冻住了。

    陆曈紧了紧身上单薄冬衣。

    若是往年在常武县,这个时节,大寒迎年,该为新年做准备了。

    食糯、纵饮、做牙、扫尘、糊窗、腊味、赶婚、趁虚、洗浴、贴年红,母亲蒸的糯米饭又咸又香,她和陆谦总是为争夺祭灶的灶糖和油饼打架。

    只是今年这个大寒,没有糯米饭和灶糖,也没有父母兄姊,有的只是阴天大雪,冻云垂地。

    陆曈停下脚步。

    坟岗最外头平平摆着几副尸体。

    许是因为今日大雪天太冷,天黑的又早,刑场的人甚至没将这些新尸蒙上尸布,任由白雪一层又一层覆上去,将这些人体冻成一具具霜白坚硬的冰雕。

    女孩子蹲下身,搓了搓手,就着昏暗月色,双手在这些尸体上熟练的摸索着。

    摸索了片刻,陆曈找到了一具还算满意的尸体。

    是具身材魁梧的无头尸体,摸上去是位中年人,在一众尸体中,这具尸体显得更为精壮,应当能满足芸娘的需求。

    陆曈拂掉尸体身上的冰雪,打开医箱,从里面掏出罐子和小刀,用力划开尸体的胸腔,忍住不适,从其中摸索着找寻自己要的东西。

    大雪呼啸着落在人身上,空旷刑场中,只有风声呜咽。女孩子的身影在这冷寂中幼弱如觅食小兽,敏捷而机警。

    陆曈将最后一块血物放入盛满冰雪的罐中,将罐子盖好,收入医箱,又伸手抓了把地上雪水洗去手中血迹。

    雪水浸过指尖,冷得刺骨,像方才挖出的人心。

    人死了就没有温度了,再如何滚烫的血,在生命流逝干净后,就变成一汪冷沉的深泉。

    她把尸体搬好,又在四处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了尸体的头颅。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五官凶恶沉郁,双眼圆瞪。

    陆曈隐约听围观行刑的平人提起,此人劫掠过路人杀人抛尸,是因此才获罪入狱。

    她把头颅摆在尸体头上,后退两步,跪在地上冲这具死尸磕了几个头。

    “这位大叔,我只是从你身上取了些东西,已经替你找到了你的头,也算扯平。”

    陆曈虔诚开口:“不是我杀的伱,是你杀了人才会被处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的你,你要是心中不平,别找到我头上。”

    “等来年清明,我会为你烧些纸钱,千万莫怪,千万莫怪。”

    以前曾听人说过,处斩的死囚生前穷凶极恶,死后也会化作厉鬼。陆曈挖尸体心肝这种事,总归做得丧阴德,心虚之下,只能这样冲淡些心中愧意。

    她刚念完,还未起身,忽然听到身旁传来“嗤”的一声轻笑。

    “谁?!”

    下一刻,一道冰冷尖锐之物抵住自己颈肩,有人贴在自己身后,声音从耳畔传来,清朗的、尚带几分含混的沙哑。

    “哪里来的小贼,死人的东西也敢偷?”

    陆曈浑身冰凉,一瞬间,头皮发麻。

    她在刑场里呆了这样久,竟未察觉这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个人,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方才刨尸挖心,他看去了多少?

    定了定神,陆曈故作镇定地开口:“你是谁?”

    话音刚落,她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和方才死人身上腐臭难闻的血腥气不同,鲜活而浓重,是从身后这个人身上传来的。他在身后挟制着陆曈,颈间是冰凉刀尖,陆曈无法回头,也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

    那人默了默,刀尖微微往上一提,陆曈感到脖颈之上压迫感更强,伴随着对方含笑的声音。

    “我迷路了,这里很冷,带我去能休息的地方。不然,”他微微压低声音,“我就杀了你。”

    陆曈僵在原地。

    这人好像受伤了,藏在此地,说不定是什么亡命之徒。他的刀还横在自己脖颈上,这时候与他起争执太危险。

    僵持良久,她妥协了。

    陆曈慢慢地说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间破庙可以避寒……我带你去。”

    对方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欣慰她的识相,紧接着,一只手臂绕过陆曈身后,搭在她肩上。

    远远看去,像喝醉的人将她揽在怀里。

    如果能忽略他藏在手心里对准她脖颈的匕首的话。

    陆曈任由这人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刑场外走去。

    对方半个身子靠着她,陆曈不得已承担他小半个重量,他个头又高,陆曈搀着他,能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更为浓重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陆曈心中笃定。

    但她不敢在这时候逃走,那把压在她喉尖的刀太锋利,而这人身子太紧绷,好似蓄势待发的兽,随时能咬断猎物的喉咙。

    她不敢冒险。

    约走了半柱香,风雪中远远出现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庙。

    庙门半开,没有灯,只有一点夜色余晖照着粗破横梁。

    陆曈感觉自己脖颈上的刀锋又逼近一点,连忙出声:“这里没人。”

    这里没人。

    苏南城中的乞丐游僧常住破庙中,刑场附近的破庙却无人问津。因时人常说,此地挨近刑场,刑场处死的死人冤魂不散,或成厉鬼,常在这附近游荡。就连破庙里原本供奉的泥菩萨也在某个雨天被雨淋坏了。后来,就再没人敢在这里过夜。

    陆曈常在这里过夜,是因为这里离刑场很近,以便她夜里去摸尸。况且与那些乞丐游僧居于一处,未必就比独自一人在刑场过夜安全。

    毕竟死人不会害人,活人未必。

    陆曈领着那人来到破庙前,伸手将门往外一推。

    “吱呀——”

    庙门被完全打开了。

    那人堵在门口,放下手上刀,问:“有火吗?”

    陆曈小声回答:“有。”

    言罢走到庙堂最中间,泥菩萨的供桌下趴下身,摸索许久,从里面摸出一盏油灯和火折子点燃。

    这是她之前就藏在这里的东西。

    油灯一被点燃,四周便亮了起来。

    供桌前供奉着一尊一人来高的泥塑菩萨,然而先前一场大雨,破庙漏水,连日大雨将泥菩萨身上彩塑冲毁了一半,连面目也辨不清楚。

    木盘里空空如也,没有半块供果,这里长久无人踏足,墙角结了一层又一层细密蛛网,灰尘遍布。角落里摞着些破败木板,许是从前塌掉的横梁。

    而在供桌底下,几张破烂的旧蒲团拼在一起,依稀凑成张床的模样,那是陆曈做成的“榻”,夜里她就躺在这上头休息。

    那人的目光在蒲团草席上稍稍一掠,若有所思问道:“你住这里?”

    陆曈霍然回身。

    刑场天阴,自己又背对着此人,无法看清对方面目。而此刻庙中灯火澄净,她就在这里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漆黑箭衣,面覆黑巾,看不出面容,只露出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睛,在灯火下泛着一点寒漪。

    他声音很年轻,虽然有些沙哑,却挡不住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陆曈猜他只有十六七岁,或许更小。

    他见陆曈看过来,将手中短刀重新插入刀鞘,漫不经心走到庙堂中间,开始打量四周。

    他没堵在门口,陆曈心中一动,慢慢朝门前踱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破门时,身后传来少年冷漠的声音:“去哪?”

    陆曈脚步一顿。

    她僵硬地转过身,看着对方的背影慢慢开口:“我已经将你带到了,这里没人会来……”

    他打断陆曈的话:“你这是打算去告官?”

    陆曈一愣。

    不等陆曈回答,面前人转过身,看着她慢条斯理道:“告官的话,我可是会说我们是一伙的。”

    “你!”

    他看了看陆曈身上的医箱:“还有,你偷尸体的事要怎么解释?”

    其实偷尸体的事不难解释,那些官差并不会真的将她怎么样,但若与眼前人稀里糊涂扯上一堆……

    谁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陆曈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道:“我不会告官,你放心,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陆曈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忽而哂道:“外面这么冷,你去哪儿,这里是你的地盘,没有客人将主人赶走的道理。”

    他指尖轻弹一下手中刀鞘,声音似带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

    陆曈紧紧盯着他的刀鞘。

    对方神态轻松,语气甚至称得上友善,不动声色的威胁却让人隐隐令人感到心悸。

    她半垂下眸,目光极快朝门外掠了一眼。

    这里地处刑场周围,除了此间破庙,并无人居住屋舍。她若夺门而出,外面没有可蔽身之所,只有一片大雪,他虽受伤,但眼下看来气息平稳,一个男子想追上一个小女孩,总是轻而易举。

    他可以很轻易地杀死她,并将她埋在雪地中,无人知晓。

    黑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雪大,关门吧。”

    对方这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实力悬殊之下,硬碰硬总不是个好办法。陆曈暗暗攥紧衣箱的束带,磨磨蹭蹭走到门边,将那扇破得快要掉下来的门推了过去。

    风雪顿时被掩盖了大半。

    他在蒲团上坐下来,脊背笔直,目光扫过墙角那堆破败木板时顿了顿,随即吩咐陆曈:“小贼,屋里有木头,你去生火。”

    陆曈暗暗咬牙。

    这人要杀要剐,不如给个痛快,偏这样磨磨蹭蹭。

    陆曈疑心他是受伤太重,没什么体力做事,所以将她当佣人指使。

    但她没这个胆量去和此人交手,且不提他手中刀,年幼的女孩子与年轻的男子,体力总是悬殊。

    若她也能拥有像芸娘一样精妙的毒术就好了,至少能一抹毒灰毒瞎面前人眼睛,好过这样任人宰割。

    陆曈沉默地走到庙中墙角处,挑选几根稍短些的破木头抱到供桌旁,又借着油灯的火一点点烧燃。

    这些木头是掉下来的窗框和横梁的木头,时日久了,微微泛些潮湿,陆曈折腾了许久,总算有了些热气。

    她将几根短木头全偎在一起,一簇小小的火堆升起,风雪夜似乎也没那么阴冷了。

    她抹了把汗额上汗,一抬头,对上的就是对方看过来的目光。

    这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在微弱烛火下像颗清澈宝石,目光却似盯着猎物,侵略性很强。

    陆曈怔了一下。

    此人虽面覆黑巾,形迹可疑,但身形举止不凡,并无半分逃犯畏缩狼狈之相,反而从容自在,风度过人。若非陆曈被他一路要挟至此,单看外表,还以为这人是什么身份神秘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少侠。

    着实出色。

    不过蒙着面也不好说,说不定面巾底下是张麻子脸。陆曈恶劣地想。

    黑衣人自然不知陆曈暗地腹诽,瞥了一眼陆曈后就移开眼。

    冲糊了脸的泥菩萨脚下,供桌空空如也,只摆了只生锈铜灯。油灯亮亮的,烛火在这风雪夜里成了唯一的暖色,一朵朵细小灯花从灯芯中爆开,在供桌上落成隐约的花色。

    “灯花笑……”黑衣人微微扬眉,“看来你我运气不错。”

    陆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油灯四处爆开的灯花落在铺满灰尘的供桌上,划出丝丝缕缕细微而纤巧的油迹。

    像是瞧出了她的困惑,黑衣人歪了歪头:“你不知道吗?”

    他笑:“昔日陆贾说,灯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灯花法,灯花连连逐出爆者,主大喜。”顿了顿,又没什么诚意地开口:“恭喜你啊。”

    陆曈蹙眉。

    她从未听过什么灯花占卜之术,疑心这人是胡诌哄骗她。何况她日日呆在落梅峰试药,哪来的喜事,真幸运,也不会遇见眼前这人,还被他一路要挟至眼下境况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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