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风雪未停,窗户被重新关上了。
林丹青在陆曈身前坐下来,微皱着眉,替眼前人把脉。
良久,她收回手,望着陆曈狐疑开口:“奇怪,没什么不对。”
“不必担心,”陆曈道:“许是这几日睡得太晚。”
林丹青摇头:“我刚才还以为你染上疫病。”
她一进屋,就见陆曈坐在窗下出神,鼻尖蜿蜒流出的血滴吓了她一跳。医官院中医官们虽日日佩戴药囊用驱瘟香,也每日服用驱瘟汤药,但这些日子,也有几位医官不幸染上疫病。
年迈的、身子虚弱的、本身宿有旧疾的人最容易被疫病趁虚而入。林丹青、纪珣和陆曈三人尚年轻,已算是救疫医官中最不必担心的几人。
“不会。”陆曈见她神色严肃,主动撩起衣袖给她看:“我身上并无桃花斑。”
苏南大疫,染上疫病的人身上手上会渐渐出红色成片,状如桃花,故名“桃花斑”。待斑色由红变紫,渐成“紫云斑”时,病者渐无生机。
翠翠的娘死前,全身遍布“紫云斑”。
伸出来的手臂苍白,并无半丝斑痕,林丹青松了口气,眉头又皱了起来,握住陆曈手臂。
“你怎么瘦成这样?”她道:“这手臂我一只手就能圈得过来。”
陆曈身材一直纤弱,从前林丹青觉得她这是南地女子的清丽秀气,如今仔细看来,确实有些瘦得过分。
“脸色也不好看,”林丹青打量着她,“比在盛京时虚弱好多。”
陆曈收回手,放下衣袖,“没有的事。”
“陆妹妹,千万别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林丹青摇头:“病者是很重要,但你也要休息。若自己先倒下,如何给那些苏南百姓治疫。平白无故流鼻血,纵然不是染上疾疫,也定是身子不适。”
“我等会就去告诉常医正,今夜疠所值守别叫你去了,这两日你就在宿处多休息。”
“不必……”
“什么不必,听我的。”她拿着帕子,擦了擦陆曈衣裙上血迹,血迹擦了两下,更斑驳了,红红一片,瘆人得很。
“多休息,多吃饭。”她说,“反正裴云暎带了药粮,咱们现在也不是吃不饱,知道了吗?”
她言辞坚决,陆曈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
……
许是林丹青对常进说了些什么,接下来两日,常进都不准陆曈再去疠所了。
疠所事务繁忙,常进寻了个空隙过来见陆曈时,十分严肃,亲自把过脉不说,还让纪珣也为她把了一次脉,直到确认她并未染上疫病才松了口气。
常进认为她是操劳过度、身子孱弱才会突流鼻血,令她在宿处好好休息。其间段小宴来过一次,带了许多干粮饭食,已是在当下情境下做到最好,又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千万多吃一点补养身子,若缺东西,尽可找他帮忙。
陆曈知道他是替谁带的话,认真谢过了。
不去疠所,药囊也不必她做,陆曈在宿处时,就开始写疫病的方子。
如今苏南城中,靠斑疹来确认是否染疫,然而斑疹发时,为时已晚。疫病起先并无疼痛,渐渐开始身痛发热,凛凛恶寒,走表不走里。
医官们如今先治里及表,不过汤药只是延缓斑疹变深程度,效用并不明显。
陆曈望着方子,皱眉将上头的药材划去。
仍是不妥。
正想着,林丹青从外头进来。
她拂掉身上雪花,见陆曈所书药方,念道:“三消饮……达原饮加升散三阳经柴胡、葛根、羌活、大黄……”
“升发疏泄的方子,”她琢磨一下,“这方子倒是和纪医官常医正写的那副新方很像。”
陆曈擡眸:“新方?”
“是啊,”林丹青道:“是啊,疫病迟迟不好,大家商量着换了方子,但这方子有些大胆,丁大哥自告奋勇主动试药。昨日夜里已经开始服用一副,”她不解,“我以为纪医官先前已经和你说过了。”
陆曈眉头一皱。
纪珣的确先前与她说过此事,但她也明确表达过并不赞同。本以为至少不会这样快,但没料到丁勇已经开始服用了。
她蓦地站起身,背起医箱就要出门。
林丹青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疠所。”陆曈顿了顿,道:“我去看看丁勇。”
……
陆曈去了疠所。
歇着这两日她都待在宿处,没在外头,翠翠见她来了,高兴地寻她说话。
“先前常医正说,陆姐姐你生病了所以没来,已经全好了吗?”
陆曈道:“没事。”
“那就好。”翠翠笑起来,“我还担心了好久。”
陆曈擡眸,视线在疠所逡巡一圈,总算瞧见丁勇的影子。丁勇刚擡手将一碗褐色汤药饮下,抹了抹嘴巴,盛药的碗不是平日里用的白瓷碗,在他身边,坐着纪珣,正低头在纸上记着什么。
陆曈走到他二人身边。
“陆医官来了。”丁勇见她来,忙起身与陆曈打招呼。
陆曈微微颔首,看向纪珣:“纪医官,我有话和你说。”
纪珣一怔,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放下空碗,随陆曈走到疠所外的草棚下。
草棚下放着装着药囊的竹筐,几个护卫守着疠所大门,自打上次疠所出现刺客后,裴云暎叫了几个人换着值守,以免突发意外。
外面飘着小雪,苏南这个冬日格外冷,雪似乎从未停过,地上积雪一日比一日厚,远远望去,天地一白。
“为何这么早就让丁勇做了药人?”陆曈站定,直截了当地开口。
“药人?”
纪珣愕然一瞬,与她解释:“他并不是药人……”
“未经在人身上实验的新药,作用于病者身上,不是药人又是什么?”
女子目光犀利,在她逼视下,纪珣僵持良久,终是败下阵来。
“这么说也不错。”他道:“丁勇身上桃花斑已渐渐开始发紫,先前汤药与他无用,若不赶紧换上新药方,他一定撑不过七日。”
“我和医正认为,与其没有希望的拖延,不如试试另一种可能。”他看着陆曈,“况且丁勇所用药方,你也是看过的。”
新药方都要经过每一位救疫医官的检验。直到确定当下的确寻不出更多漏洞时才会使用。
纪珣道:“之前药方保守,可如今看来,表里纷传,邪气伏于膜原。半表半里,应当换用更强劲的方子。不是你曾经说过,天雄乌橼,药之凶毒也,良医以活人。病万变,药亦万变。”
这是陆曈曾在医官院时对纪珣说的话,那时他不以为然,如今渐渐接受其中道理,她却不情愿了。
“但对丁勇来说,一切尚未可知。”
纪珣:“我和医正已经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告知他,是丁勇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陆曈蓦地擡头:“他不知道。”
纪珣一愣。
“药人将要遭受什么,且不提新药结果,也许他在用药中途会浑身疼痛难忍,也许他会失明残废,也许他会丧失理智变成毫无知觉的一滩烂泥……谁都无法保证这些结果不会发生,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风吹着,雪在茫茫天地中打转,一朵一朵落在人身上。
纪珣望着她:“陆医官……”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我知道。”
陆曈一顿,回过身来。
丁勇站在她身后,双手忐忑地交握,上前几步,鼓起勇气对陆曈开口:“陆医官,我都知道。”
“纪医官告诉我,新药用下去,谁也不知道结果什么样。但就算不用新药,我也活不了多久。”他伸手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斑痕,那里红斑痕迹在逐渐加深,已比上一次陆曈看到的浓重许多,渐渐趋于紫色。
“反正都要死,还不如来试试新药。我还想多陪翠翠一些日子。”
丁勇看向疠所门口,翠翠正在拨弄火盆里的炭块,见他望来,冲父亲摆摆手,丁勇也笑着冲女儿摆摆手,又转头看着陆曈。
“就算不成,至少能多出点经验。日后你们研制解药时,说不定能帮的上忙,翠翠也能用上。”
丁勇笑呵呵道:“我没陆医官想得那么厉害,说实话,也只是为了翠翠。”
他语气诚恳,朝着陆曈拜下身去:“陆医官,我真是心甘情愿的。”
雪下大了。
更多的雪花落在丁勇头上,分不清雪和白发。
四面寂静,只有簌簌雪花落地的轻响。
陆曈望着雪地里的人,许久,垂眸道:“我知道了。”
“太好了!”男人高兴起来,感激地朝她再拜了几拜,仿佛终于长松了口气,又朝纪珣投去感激的一瞥。
“爹——”翠翠在那头叫他,丁勇便与陆曈二人打了个招呼,朝疠所门口走去。陆曈望着他背影半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陆医官。”纪珣追了上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问。
陆曈脚步未停:“纪医官指的是什么?”
“你对尝试新药一事,格外慎重。但先前你在医官院做药的方子,从来大胆,此举与你往日不同。”
陆曈道:“人总是会变的,纪医官先前不是也在规劝我行医需保守。”
“但尝试新药是权宜之计,以你的理智,不应当强烈反对。”
陆曈脚步一停,面对着他。
“纪医官,”她开口:“疫邪再表再里,或再表里分传,说不定会反反复复,此新药中,加入一味厚扁,此物有毒。你我一众同僚,皆未寻出可制厚扁之毒,就算新药能将丁勇身上桃花斑暂且压住,然而一旦复发,厚扁之毒、疫毒同时发作,他根本撑不下去。”
“就算暂且撑下,来来回回,一直用下去,也会身体有损。丁勇过去从未做过药人,用医官们都不知其药效的东西对他,真的妥当吗?”
纪珣语塞。
陆曈很少说这么多话。
从前在医官院时,不奉值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在角落自己翻看医书。
纵然来到苏南,也一副万事冷淡的模样。疠所的病人曾偷偷与林丹青说,常觉陆曈待人冷淡,就连每日衙役们带走新的尸体时,她也只是一脸漠然,仿佛习以为常。
她像片淡薄的落叶,飘在水中,随波逐流。
唯独对此事态度激烈。
落雪无声落在二人身上,茫茫雪地里,二人沉默相对。
远处,又有人行来,在瞧见二人时倏然停下脚步。
段小宴一把抓住裴云暎衣袖:“哥,是纪珣和陆医官!”
裴云暎:“我看到了。”
“怎么神情有些不对,”段小宴察言观色,“好像在吵架,咱们要去浇浇油吗?”
裴云暎不耐:“闭嘴。”
段小宴谨慎闭嘴。
他站在风雪中,不动声色看着远处的人。
更远处,纪珣神色微动,盯着面前人试探开口:“陆医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若你有难言之隐,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他道。
纪珣总觉得不太对。
一个人若举止与寻常不同,必定事出有因,然而他对陆曈了解太少,现在想想,除了知道她曾在西街坐馆外,其余都一无所知。
陆曈一顿,道:“没有。”
“可是……”
“纪医官。”一道声音突然从斜刺插了进来,纪珣转头,就见裴云暎从另一头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裴云暎走到二人身前,看了一眼陆曈后就转过身去,对纪珣淡道:“段侍卫突感不适,正好你在,就请纪医官替段侍卫瞧瞧。”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然“唉哟”一声捂着肚子叫起来:“是的是的,我今日一早起来就头痛不已。”
这浮夸的动作令纪珣不觉皱眉,正想说话,陆曈已对他二人颔首,转身离去。
纪珣还想跟去,裴云暎稍稍侧身,挡在他身前,笑道:“纪医官?”
却是将他拦住了。
眼见陆曈越走越远,纪珣收回目光,看向裴云暎。
对方唇角含笑,眼神却是淡淡的。
僵持片刻,还是段小宴上前,把自己胳膊往纪珣手里一塞:“纪医官,来,先帮我把把脉吧。”
……
陆曈回到了宿处。
新药风波很快过去,接下来的几日,她又重新变得忙碌起来。
丁勇换了新药方,然而药材中那味厚扁始终让她觉得不妥,于是日夜翻看医书,希望从医书中得出一些新的法子。
然而令人惊喜的是,丁勇的疫病竟一日比一日轻了起来。
新药服用的第三日,丁勇手臂上的红斑没再继续变深,第五日,瞧着比前几日还淡了一点,第七日,淡去的红痕已十分明显,到了第九日,桃花斑只剩一点浅浅红色。
翠翠欣喜若狂,抱着丁勇的脖子对众医官表示感谢。
“我爹身上桃花斑淡了好多,我爹快要好了,常医正先前告诉我,等爹好了,要把新药给疠所所有病人吃,蔡县丞也说了,咱们苏南的瘟神快要走了,疫病要结束啦!”
丁勇的好转,所有疠所的病人都很高兴。
新药有用,意味着一切都有了希望,谁也不愿意一觉醒来就成了刑场下的一具死尸,身上手上一日日变深的斑疹总会使人焦虑。
翠翠躲在丁勇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递给陆曈一只新编的蚂蚱。
“我已经和爹学会了编蚂蚱,等春天到了,苏南河边岸上长满青草的时候,就用新鲜青草编,绿蚂蚱还会跳,我都和疠所的叔叔婶婶伯伯婆婆们说好了,待那时我要去庙口摆摊卖蚂蚱,大家都要来捧场!”
她说得清脆,笑声动听,疠所的人都忍不住被她逗笑起来。
丁勇也笑起来,看着围在众人身侧的医官们,轻声道:“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将来有机会,老丁家一定报答。”
医官们便纷纷称份内之事,又各自散开,接着忙手中未完之事。
陆曈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一直担心新药药效未明,或许对丁勇造成别的伤害,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好转。再观察些日子,就可以尝试给疠所其他病人用上此药。
有了起色,病者欣慰,医官们也有了新的动力。蔡方更是干劲十足,琢磨着待新药成功后,多增加几口投放汤药的水井。
到了夜里,宿处无人,陆曈坐在灯下,从医箱中抽出一本文册。
自打林丹青撞见她流鼻血那日,陆曈就对常进说自己近来浅眠,想单独一人入寝,常进便单给她留了一间屋子。
此刻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陆曈把文册摊在桌上。
文册不算厚,已写了半册,就着昏黄灯火,她提笔,仔细在册子上低头添了几笔。
写完后,陆曈搁下笔,拿起手中文册,往前翻了几页,翻着翻着,渐渐有些出神。
直到“砰——”的一声,门被猛的撞响,陆曈一怔,眼疾手快将文册一把合上,塞进手下木屉中。
“陆妹妹!”
回来的是林丹青,她像是才从外头飞奔而回,落了一头一身的雪花,气喘吁吁开口:“不好了!”
陆曈问:“发生何事?”
“丁勇,丁勇出事了!”
林丹青脸色难看:“白日里还好好的,夜里睡了时,翠翠喊他爹在抽搐,值夜医官去看,丁勇开始吐血。”
“他身上原本的桃花斑……变成了紫色!短短一刻间,已成了紫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