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幽谧。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温热腥气,飞泉旁的荒草地上,飞溅的露珠变成殷红。
陆曈拼命抵着面前扑向自己的利嘴,灰犬凶残似猎豹豺狼,低嚎着将她扑滚在地。
喉头一甜,浑身仿佛要被撞碎。
恶犬又兴奋地朝她扑来,这回是冲着她脖颈,陆曈下意识用手臂一挡,狗嘴一口咬上胳膊,尖利犬齿没入肌肤之内,轻而易举将皮肤撕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陆曈霎时脸色苍白。
“擒虎,做得好!”另一头,戚玉台从马背上下来,远远瞧着草地上翻滚的一狗一人,兴奋得两眼发红。
太师戚清过去热爱养鸟斗鸟,将两只鸟放在一只大鸟笼中令其厮斗,谓之“滚笼相斗”,直到其中一只羽毛零落、头破血流至气绝身亡方肯结束。
戚玉台原先也看过几次斗鸟,然而方在此刻,觉得眼前这相斗比什么斗鸟、斗兽刺激多了。
女医官实在柔弱,在擒虎的爪下如只白兔被肆意蹂躏。
对,白兔!
像刚上山时被擒虎咬死的那只白兔,美丽纤细、温顺乖巧。
美丽的女人,若无强悍背景在后支撑,便如这林间野兔,随时会被强者咬断喉咙。说起来,这女子姿色美丽,同样是美人,身为太师嫡女的妹妹金尊玉贵,似琼枝玉叶、天上明珠,高贵连平人看她一眼都不敢。而陆曈只是个卑贱下人,同样的美丽,于她身上就是灾祸、是罪孽、是累赘。
好好一个美人,谁叫她惹了自家妹妹不高兴,只能在畜生嘴里变做滩腐烂肉泥。
想到那画面,戚玉台叹息一声,真是可惜了。
猎狗发出兴奋吠叫,林下,陆曈捂住头脸,在地上蜷缩翻滚着。
猎犬不依不饶,再次冲上来撕咬。她听见戚玉台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咬住她,别松口!”
猎犬得了主人命令,越发激动,咬住陆曈的腿不肯松口,它应当是被戚玉台专门训练过,视她如猎物,陆曈忽然想起山下时林丹青与她说起,这只疯犬曾咬伤一家农户家小女儿的事,说疯狗吃了对方半张脸,如今她在这挣扎间,明白了那小姑娘的痛楚,在这恶犬嘴里如嫩弱骨肉,任由对方撕咬。
她胡乱抵挡面前的尖牙,目光落在身畔因挣扎摔下的医箱上。
医箱里有毒粉,还有针……
她咬牙,用力一脚踹开扑在自己身上的猎犬,艰难站起身,跌跌撞撞朝医箱扑去。
手刚碰到医箱,还没来得及打开,猎犬从身后窜上来,一口咬在她的肩上,陆曈闷哼一声,手一松——
医箱应声而落,咕噜咕噜,顺着斜坡滚下崖壁。
“咚——”的一声。
不知所踪。
……
草径幽深,马蹄踩过落叶上,窸窸窣窣的细响。
幽静山阑里,龙武卫的马骑正往山下走去。
没了上山狩猎时的惊险激动,回去的队伍倒显得平静了许多。
段小宴骑在马上,扭头问身侧马上青年:“哥,你真的不先处理下伤口?要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上山的医官先给你瞧瞧……”
“不用。”裴云暎打断他。
羽箭射中他左肩,箭矢已拔出,在山上随意找清水擦洗洒了些金创药粉,看上去似无大碍。但段小宴总觉不放心。
太子元贞急着下山,不愿在山上多耽误一刻,龙武卫自然没有逗留的道理。
“那行,等下山去营帐要医官瞧也一样,”段小宴突然想起了什么,“让陆医官给你瞧!早上猎场营帐门口我还瞧见她了,只是那时候跟着班卫不好过去,不然就跟她打个招呼了。”
萧逐风闻言,面露诧然:“她也来了?”
围猎随行医官名额不多,大多都是老医官,年轻医官多是些家世不错的——这样好的机会不太可能留给平人。
裴云暎扫他们二人一眼:“这么关心,不如下山请你们一桌一起吃个饭?”
“好呀!”
段小宴没听出讽刺,高兴地一拍巴掌:“那等我回去换身衣服,不过陆医官害怕栀子,不能带着栀子一起去……”
说到此处,段小宴一擡头,望着前面空空草地:“哎,栀子又跑哪去了?”
栀子上山一回,兴奋得不得了,只是在殿前司好吃好喝呆久了,对捕猎没有半分兴趣。乱窜了大半日,扑蝴蝶闻野花,连只耗子也没逮着一只,急得段小宴绞尽脑汁找理由护短:“栀子年纪大了,又生了孩子,生孩子催人老,很常见的!”
嗤得萧逐风冷眼回敬:“慈母多败儿。”
正说着,就见远处一条黑犬陡然从林后出现,朝他们落在车骑后的三人矫捷奔来,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
段小宴一喜,忙坐直身子:“栀子回来了!他猎了个什么,个头还不小?好栀子,快让我看看,这是狗獾、兔子?好像是只白狐貍啊!”
黑犬迅疾似风,几下扑到三人面前,冲到马蹄下拼命摇着屁股邀功。
三人一愣。
那嘴里的哪里是什么白狐貍,分明是只白色的医箱!
段小宴眨了眨眼:“栀子,你这是偷了哪位医官的医箱?”
黑犬兀自兴奋摇着尾巴,裴云暎看向狗嘴里衔着的箱子。
医箱就是寻常医箱,与市面医行那些老大夫、医官院的医官们所用大同小异,看不出什么区别。带子上却绣了一圈木槿花,针脚细密精致,给旧医箱添了几分婉约。
裴云暎脸色微变。
衔着的医箱看着有些熟悉。
陆曈隔段时日会去殿前府给禁卫们行诊,纵然只是名义上的差事,她也做得很仔细。那只医箱和寻常医箱不太一样,医箱带子上绣了一整面的木槿,听说是因为先前带子磨薄了,怕中途断裂,银筝给陆曈重新加固了一回。
他记得很清楚,带子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而如今眼前的木槿花却成了淡淡红色,像是被血迹染过。
他倏地勒绳,翻身下马,走到栀子跟前,栀子见主人上前,尾巴摇得飞快,乖觉地一松口——
“啪”的一声,医箱砸到地上。
那医箱大概本来就摔过一回,箱子上到处都是磕磕碰碰的痕迹,又一路被栀子啃咬,这般落地,医箱盖子终于经不住折腾从中裂开,一箱子瓶瓶罐罐砸得满地都是。
一只银戒“滴溜溜”的滚至他靴子边。
裴云暎脚步一停,目光不觉地落在那只戒指上。
那只是很寻常的银戒。
颜色发黑,工艺粗糙,放在任何首饰铺都不会再让人看第二眼。
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似有魔力,让他视线难以挪开。
青年定定盯着那只银戒,忽然弯腰,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银戒在他指尖微微旋过,露出戒面内环,摩挲过时,有浅浅凹痕掠过,似乎是一个“一”字。
裴云暎手一晃,指尖银戒险些脱落。
一瞬间,脑子里掠过很多零散画面。
雪夜、大寒、破庙灯花。
刑场、腊雪,供桌下破败木头聚拢的篝火。
戴着面衣的女童抱着那只破烂的医箱,紧张生涩地为他缝好伤口。
那伤口很粗陋简单,似他们初见时的匆忙潦草,却固执的、坚持地在他身上残遗多年。
耳边似乎响起她略带嫌弃的声音。
“殿帅的人情不太值钱,不如银子实在。”
所有零碎的图片在这一刻倏然完整,渐渐拼凑成一幅清晰画面。
萧逐风从身后走来,见他望着手中银戒怔忪,不由疑惑:“这戒指是……”
裴云暎蓦地握紧银戒,问面前黑犬:“她在哪?”
栀子高兴地吠叫一声,“腾”的一下跃出老远,朝林中某个方向奔去。
青年翻身上马,掉转马头。
萧逐风拦在面前:“去哪,三殿下还未下山……”
裴云暎一抖缰绳,马儿疾驰而去,只余翻飞袍角在林间留下流云般淡影。
“你护着,我有急事。”
……
“好!擒虎,咬得好——”
林间草地上,狗与人撕滚一团,猎狗凶恶的咆哮轻而易举将女子细弱惨叫包裹,淹没在不远处飞瀑声声水花中。
戚玉台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太弱了。
斗鸟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滚笼相斗”的斗鸟双方旗鼓相当,你来我往,方有种浴血厮杀之美。
但若实力悬殊太大,成了单方面屠杀,这兴味便要大大减半。
如今陆曈与擒虎间正是如此。
这女子先前还试图反抗,努力踢咬挣扎,趁机会逃走,然而这地方是他特意让护卫寻来的“斗场”,宽敞安静,四处荒草,连块尖石都没有。跑几步便被猎犬从背后追上扑咬下去,反复不知几个轮回。
她的执着反抗令戚玉台意外,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惊喜。
虽是注定结局的比斗,但一场互不相让、有来有往的比斗远远比乏味无聊、一眼看的到头的比拼来得更让人激动。
但时日渐渐流逝过去,猎物的挣扎已慢慢不敌,草地上因翻滚留下的血迹越来越多,这场比斗接近尾声,已快至狩猎的最后一环——
咬断猎物的喉咙。
他摇头,果断对着远处指示:“咬死她——”
猎犬兴奋地咆哮一声,再次冲上前来,凶狠地扑向她脖颈!
陆曈被扑得全然仰躺在地,只觉压在自己身上似有千斤,猛兽的牙就在离自己头脸很近的地方,她的胳膊塞在猎犬的利嘴之中,硬生生地不让它继续向前。
猎犬也察觉眼前这人渐渐虚弱,不肯松口,低嚎一声用力咬下,她冷汗淋漓,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抵挡,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长时间与猎犬搏斗,它在她身上撕扯下血淋淋的伤口,血的味道使野兽越发激动。
陆曈觉得自己身上力气在迅速流失,身子也在渐渐变冷。
身为大夫,她很清楚这样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奇怪的是,到这个时候,她仍未觉得有多疼,只是觉得灰心,有种深深的疲倦从心底传上来。
很累。
实在太累了。
很想好好睡一觉。
在过去那些年,在落梅峰的时候,她也曾有过疲惫的时候,在乱坟岗里寻觅尸体的时候,替芸娘尝试新的毒药的时候,乌云在暴雨中落气的时候……
每一次她以为自己撑不过去了,最后却又会奇迹般地醒来。
但这一次却不同。
眼睛被复上一点温热,那是额上伤口流下的血落进了眼睛,那点艳色的红像极了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梅花,她恍然看见芸娘的影子,坐在树下拿着药碗对她微笑。
“小十七,”她说,“过来。”
陆曈闭了闭眼。
传说人死前会有回光返照,会瞧见生前最想见的人。
她见过很多濒死的人都如此,嘴里喊着早逝的家人来接引自己,临终时了无遗憾的笑。
可她既要死了,为何什么都没看见?
为何不让她见见爹娘兄姊,为何让她仍是这样孤零零一人?
是不是他们也责备她,责备她没有早些时日回家,倘若早日回家,或许陆家就能逃过此祸?
又或许是他们见她双手染血、冷心薄情,不愿相认,所以临到终时,也不愿来看她一眼?
猎犬尖利獠牙深深嵌入她手臂,陆曈的眼角有些湿润。
脑中浮起吴秀才刚出事的第二日,西街读书人自发在街角焚烧纸钱安抚怨灵,何瞎子手持一根竹杖从长街走过,边洒黄纸边唱: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
是啊,倘若世上真有长梯,她也想爬上去问问老天。
为何总有这么多屈事,为何总有这么多不平?
为何偏偏是他们,为何偏偏是陆家!
幼时读书,书上总说:“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时亏辱,定注显达。”
也曾看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到头来竟全都是假。
刻薄者仍然富贵,不善之家也并无余殃。
而她快要死了。
陆曈仰头,透过林木的间隙捕捉到一点金色的日光。那点日光看上去很温暖,却很遥远,落在人身上时,也透着层冰冷的寒。
浑身力气在渐渐流失,四周像是忽然变得格外安静,戚玉台同护卫的说话声顺着风传到她耳中。
“就这么咬死了有点可惜,但谁叫她惹妹妹伤心。”
“我做哥哥的,当然要为妹妹出气。”
为妹妹出气?
林间躺着的陆曈茫然一瞬,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个。
原来是为了这个。
难怪戚玉台会突然对她发难,明明她绸缪许久,还未寻到最佳动手的时机便先被他要了性命。以他之身份要对自己动手轻而易举,而这初衷是为了给戚华楹出气。
毫无人性如戚玉台,也会真心实意的心疼妹妹,将妹妹视作唯一的软肋。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妹妹受了委屈,哥哥理应给妹妹出气。
陆曈茫然地想,如果陆谦还活着,知道她如此受别人欺负,也会为她出气的。
她也是陆谦的软肋。
有珍爱之人才会有软肋,可她已经没有珍爱之人了。
她没有软肋!
眼中蓦地迸出凶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陆曈把胳膊往面前犬嘴中猛地一塞,几乎要将整个胳膊塞进去,猎犬被塞得一滞,而她翻身坐起扑向面前灰狗,一口咬上灰狗喉咙!
那点细弱的力气根本无法咬断对方咽喉,却能使畜生也感到疼痛。灰狗疯狂想摆脱她的牙齿,然而陆曈却如长在它身上一般,紧紧抱着狗不松手,另一只手胡乱摸到头顶的发簪。
那支发簪,那支发簪的花针被她磨得又尖又细,无数个夜晚,她揣测着可能出现的境况,握紧木槿花枝对着脑海中的仇人挥舞,就如眼前,对准狗头猛地向下一刺——
“噗嗤——”
像有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发出。
猎犬惨嚎一声,拼命想将她甩下身来。
而她只紧紧抓着狗,像是抓着自己飘渺的、低贱不知飘往何处的命运,如何也不肯松手,像落梅峰拖拽乱坟岗的尸体,细小的簪子发尖虽磨得锋利,落在野兽身躯时也感到吃力,像用不够锋利的刀切割冰冷尸体的心肝,剁碎骨肉的触感是那么熟悉,刃刃溅血,那血却是温热的,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她在极致的疯狂中得到一种快感,像溺在泥潭中的人抓着身边唯一浮木,却并不想借着这浮木游上岸边,只想拽着它一同沉没下去。
“噗嗤——”
“噗嗤——”
“噗嗤——”
颈脉、天门、肺俞、心俞、天枢、百会……
她骑在恶犬身上,一下又一下疯狂捅下,热血溅了满脸。
猎犬与人撕咬在一起,分不清是狗还是人在叫,直到血染红了满地荒草,人和狗都不再动弹。
长风吹过林间草木,把血腥气冲淡了一些。
戚玉台上前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草地上灰犬斜躺在一边,皮毛全是血迹,一动也不动,戚玉台只觉不妙,试探地喊了一声:“擒虎?”
陆曈猛地擡头。
戚玉台顿时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女子浑身是血,身上那件淡蓝色的医官袍子血迹斑驳,看不出原来模样,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通红狰狞,凶光闪烁。
这一刻,她比地上那只獠牙森森、雄健矫捷的野兽看起来更像一头疯犬。
一头伤痕累累、望而生畏、穷途末路的……
疯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