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寐。
陆曈回到医官院时,宿院的灯已经全熄了。
青枫的马车将她送回医官院门口,直到看着陆曈进了门后才离开。常进似乎已回宿院睡下,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待绕过长廊,陆曈才走到屋子门口,就见林丹青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个空脸盆从外面进来,瞧见陆曈,她便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我刚洗衣服回来。”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陆曈望着她背影,心中了然。
林丹青的衣裳都是攒着每月旬休时拿回家里,让府中仆妇帮忙浣洗,与她同寝这般久,陆曈还是第一次看她夜里洗衣裳,这理由实在寻得不够用心。
更何况盆里干得一滴水都没有。
屋中灯被点亮,陆曈跟着进了屋把门关上。
许是因为昨夜饮酒胡乱说话,林丹青举止不如平时自然,仔细看去,还有几分尴尬。
她自己也察觉出这份令人窒息的尴尬,走到桌前坐下,从桌屉里抓出一把松子递给陆曈,问她:“吃吗?”
陆曈摇头,把医箱放回桌上,起身铺床。
林丹青便只好自己吃起来,吃了几粒,忽而开口道:“你今日是不是和裴殿帅走了?”
陆曈铺床的动作一顿。
她回头:“你瞧见了?”
“我可没偷听!”林丹青忙解释,“我从制药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你和纪医官说话,你知道我最怕纪医官了,本想等他走了再过来,谁知裴殿帅会突然出现,还带走了你。”
“我发誓,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见。这点眼力见我还是有的。”
陆曈沉默一下,回身继续铺床,只道:“殿前司的萧副使突然头痛,遣我过去看诊。”
林丹青剥开一个松子,“萧副使头痛,找个人来递帖子就行,何必让裴殿帅亲自跑一趟?我看不是这个原因吧。”
陆曈捋好被褥上最后一道褶皱,回身在榻边坐下,看向林丹青:“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林丹青继续剥着松子,把壳丢到垫着的粗布上,松子则扔在一平日蘸醋的食碟里,叹道:“陆妹妹,其实我最会看人眼色了,从前我随家中去旁人府上赴宴,一眼就瞧出来那府上的大少爷和他继母间关系不同寻常,旁人毫无知觉,后来过了半年,果然东窗事发。”
“我觉得我这双眼睛,天生就是能瞧出不对的。”
陆曈望着她:“那你看出了什么不对?”
林丹青似是也来了兴趣,盘腿坐在椅子上,手上剥松子的动作不停,“你和裴殿帅关系不一般呗。”
“何以见得?”
“之前崔院使让你给金显荣行诊时,他帮你说过话。我原以为是报答你救她姐姐外甥女之恩,但总觉古怪。”
“哪里古怪?”
她老成地叹一口气,“咱们宫里当差的,一怕欠人情,二怕与人揪扯不清。陆妹妹,你一进医官院就得罪了崔院使,将来或许还会得罪别的什么人,他若想报答你,完全可以用更光明正大的办法,而不是向别人昭示你们有私交。”
“他是个聪明人,明知这么做还不划算却仍如此,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陆曈沉默一刻:“你该不会认为他对我别有所图?”
“我可没这么说。”林丹青笑嘻嘻道:“但至少你应该是特别的,你俩交情很好吗?”
交情?
林丹青这话把陆曈问住了。
她和裴云暎交情很好么?
似乎不算太好的交情,曾兵刃相见过,到现在彼此仍对对方完全没有丢掉防备。
但似乎又比寻常人多几分亲近,裴云暎知道她的来路和仇人,她也知道裴云暎背后的伤痕和隐秘。她会对他毫无掩饰,比和别人更坦荡地相处。
耳边传来林丹青的声音:“不过陆妹妹,身为友人,我还是要劝你几句。这裴殿帅虽然背景不凡,容貌也是盛京数一数二的出挑,却是个烫手山芋,你素日与他交往,记得留几分余地,否则得罪旁人,反让自己吃了苦头。”
这话说得颇有暗示意味,陆曈问:“‘旁人’是谁?”
林丹青剥松子的手一停。
她转过身,看向陆曈,郑重其事道:“太师府。”
陆曈心中一动。
她侧目:“这和太师府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林丹青压低声音:“宫里的绝密消息,别问我从哪里听到的,太后娘娘有意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裴云暎与戚华楹?
陆曈眸色微动。
从前对裴云暎不知底细、互相试探时,她是曾这样恶劣揣测过,裴云暎将来做戚清的乘龙快婿。然而相处下来,却并未觉出裴云暎对戚家有别的心思。
否则明明知晓自己要对付的是戚家人,他不该早就为了岳父一家将自己“绳之以法”?
何故放任自流、冷眼旁观?
这看着,可不像是要做一家人的举动。
林丹青又低头剥起松子来:“我瞧着,流水无不无情不知道,落花肯定是有意的。要戚家真不想结这门亲,以太师府那般强势谨慎风格,这绝密消息根本传不到我耳中。空穴来风,必事出有因,所以我才提醒你。”
“都说红颜祸水,蓝颜也一样。总归你平日小心些,别被人误会惹出事端。”
陆曈沉默。
林丹青又想起什么,复又叮嘱道:“方才我告诉你的,你可不能说出去。”
陆曈应了,低头兀自沉思起来。
若林丹青说的是真的,至少戚家现在是有意与裴家联姻的。
她忽而想起先前在遇仙楼时撞见戚玉台的那次,那次她躲在裴云暎怀里,只听见戚玉台话里话外有意与裴云暎交好,虽然当时裴云暎拒绝了……
她只见过那位太师千金一面,在宝香楼下惊鸿一瞥,当时对方虽然面覆薄纱,瞧不见脸,然而只看身段气度,也是出类拔萃,楚楚风流,又听闻戚大小姐诗文皆通,是盛京出了名的才女。就算不要太师千金这个名头,也足以令无数男人争相折腰。
裴云暎也是个男人。
一面是富可敌国、背景雄厚的岳父,一面是玉软花柔、端庄美貌的妻子,怎么看寻常男子都知道怎么选。若裴云暎选择做戚清的乘龙快婿,简直是水到渠成之事。
只不过这样一来,他就站在自己对立面了。
她低眉思索的模样落在林丹青眼中,无端证实林丹青心中猜测,倒对她起了几分怜惜。遂把面前装着剥好松子的小碟往前一推,站起身道:“这松子我给你剥好了,你明早记得吃,这般瘦弱,平日里不多补养怎么行。”
她起身要回自己榻上,陆曈在她身后叫住:“丹青。”
“啊?”
迟疑一下,陆曈才开口:“你可知盛京世宦家中,哪位府上最喜用金器盘具?”
“金器?”林丹青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曈不说话。
她去殿帅府一趟,裴云暎新拿给她看的药方中,虽药材有变,内容仍是与上次所瞧药方相同:若以金器盛之,救命之药,顷刻变刺骨之毒。
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见她不说话,林丹青也没继续追问,只笑道:“金器碗具这东西金贵,就是过于堂皇,巨富商贾爱用此物,盛京的官宦家中却好用玉碟玉盏,以显尊荣。一定要说的话……宫里倒是用金器的。”
陆曈蓦然擡头:“宫里?”
“是啊。”林丹青点头。
她道:“陆妹妹,你不知道吗,宫中皇室所用器具,皆为金银所制。”
……
夜阑人静,殿帅府屋中灯火通明。
萧逐风从外头进来,看一眼坐在桌前处理公文的青年,道:“人走了?”
“走了。”
他便冷冷道:“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陆曈来一趟殿帅府,裴云暎却以他突然头痛为由,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他本要去演武场练驰射,却不得不待在房中装虚弱。
陆曈甚至真给他把了脉,说他血气上浮,还给他开了两副方子。
他几年都生不了一次病,装一次虚弱,惹得殿帅府禁卫们纷纷关怀,个个嘘寒问暖。
裴云暎头也不擡地翻过一页公文:“你是副使,地位高嘛,擡出你显得比较重要。”
萧逐风不想搭理同伴虚伪的吹捧,在对面桌前坐下,问:“方子她看过了?”
“看了,和之前一样。”
萧逐风沉默一下,道:“看来,殿下那边已经知道了。”
裴云暎勾起嘴角:“心知肚明之事,多份证据明心罢了。”
萧逐风没接话。
房中一片安静,只有翻动卷册发出的窸窣轻响。又过了一会儿,萧逐风开口:“陆曈知道方子,没问题吗?”
青年提笔的手一停。
他擡眸:“我只让她看了方子,又没透露别的。”
“但她很聪明。”萧逐风提醒,“东拼西凑,未必猜不到。”
“多虑,她忙着报仇,没那么闲。”
萧逐风:“那你呢,要一直帮她,你不会真喜欢上她吧?”
屋中静了一静。
须臾,裴云暎嗤笑出声:“我是段小宴?”
“你要真是段小宴,随你喜欢谁。”
萧逐风闷着一张脸,依旧公事公办的语气,“殿下已打算动手,值此关键不容有失。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是不是又拒了戚家的帖子?”
裴云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萧逐风便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戚清想要你做他家乘龙快婿,偏偏你不识擡举,每次都推拒,他还真是看重你。”他话里带着讽刺,面上却一本正经。
裴云暎扯了下唇角:“他不是看重我,是看重裴家。”
“都一样。”
夜里安静得出奇,他侧首看向窗外。
盛京夏夜清凉,月色如银,有浅浅夜来香的香气顺着夜风吹到院里。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萧二。”
“嗯。”
“再过不久就是京郊围猎。”
萧逐风眸光微动,半晌,喃喃道:“时间真快。”
“是啊。”
青年望着桌前铜灯中跳动火苗,火苗在他黑眸中映出一层暖意,却把眼神显得更加漠然。
“时间真快。”
……
京郊围猎,也算盛京贵族间一大盛事。
太师戚清不喜热闹喧哗,唯爱清净,又年事已高,这样的场合是不参与的。然而其子戚玉台身为年轻人,却要跟着前往。
别的官家子弟忙着练习骑射,只想在猎场大展锋芒,太师嫡子戚玉台却清闲得过分。
他不善竞驰,骑射之术也只是平平,戚清更不许他做这些如武夫般打杀之事,年年围猎只是拿着射具在外随意跑动一圈走个过场。旁人问起来,便说是受父亲信佛影响,见不得杀生。
户部准了他的假,日日待在府里,也不知是不是拘得时日久了,这几日格外烦躁,越烦越闲,越闲越烦,就在这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偏叫他找着了件正事,就是去查害得妹妹掉眼泪的那女人是谁。
前两日戚华楹乘马车路过医官院门口巷间,见有女子与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举止亲密,裴云暎是太师府看中的人,此举与打脸无异?
又有戚华楹的贴身侍女说,瞧见与裴云暎亲密之人穿着医官院女医官的裙袍,戚玉台当即差人去打听。
打听消息的人回得很快,不过一日就打听清楚,那日夜里出诊的女医官只有一位,是翰林医官的医官陆曈。
戚玉台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去告诉戚华楹。
戚华楹歪在软榻上,随手拿了册诗集翻看,见戚玉台从门外进来,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望着手中诗页发呆。
自打那一日乘马车归来后,戚华楹便一直这样神色恹恹、郁郁寡欢,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妹妹,我打听到了!”
一进屋,戚玉台快步上前,在戚华楹身侧坐下,道:“那日和裴云暎一同出行的女人,是翰林医官院的新进医官使,叫陆曈。”
戚华楹怔了一下:“陆曈?”
她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是个平人医官,从前在街上坐馆的,先前她去司礼府给金显荣施诊我还见过一回。”
戚玉台眉间隐带激动。
打听消息的人回来禀说,和裴云暎一道出行的女医官叫陆曈。
听到这个名字时,戚玉台也大为惊讶。
他记得陆曈,金显荣身下那玩意儿不好使,官员间都传遍了,医官院换了几个医官都没辙,却在一个女医官的手里渐渐好了起来。上次他在司礼府做噩梦时,就见到了陆曈,她还替他把过脉。
平心而论,那女医官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是和盛京闺秀截然不同的清冷,戚玉台当时都差点动了心思,只是毕竟是当差的人,父亲近来又管束颇严,最后便熄了念头。
如今得知这女医官竟然就是让自家妹妹伤心垂泪的罪魁祸首,自然怒不可遏。
“妹妹,”戚玉台望着戚华楹似是消瘦几分的脸庞,心疼道:“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介低贱平人,给你作奴仆都不够格,竟敢惹你伤心。”
“哥哥给你出气,明日就让她尝尝苦头,让她知晓得罪了我们太师府的千金明珠,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戚华楹一惊:“哥哥不可!”
“妹妹,我是在为你出气。”戚玉台面露不解。
戚华楹深知自己这位兄长虽看着有礼恭谨,实则自小行事冲动,平日有父亲管家约束,在外尚能不显,然而私下无人时,却总是忍不住做些败事之举,越发头疼。
她道:“哥哥,你也是男子,裴殿帅既然钟情那位医女,正是浓情蜜意时,你若出手,岂不是结仇?”
戚玉台轻蔑:“为个贱民结仇?”
见戚华楹不赞同的目光,戚玉台冷笑:“我会让人处理得很干净,绝不会被人知道是戚家干的。”
戚华楹只摇头:“父亲说过,殿前司的手段不容小觑……而且就算他不知道是你,那医女真出了事,反而成为他心中遗痛,永不能忘怀。”
“最重要的是……”
戚华楹垂下眼睛,“我已经决定放弃他了。”
“妹妹?”
“他既心里有人,我何必自讨没趣,况且我这样的身份,和一介平人争风吃醋岂不自降身份。哥哥不必劝我,也不必多做什么,父亲说近来盯着太师府的人多,马上又要到父亲寿辰,这个关头,别再生事端让父亲操心了。”
她虽仍是郁色难平,语气却很坚决。戚玉台一听她说起父亲就头大,这个妹妹比他聪明,也比他生得好,待人又端庄得体,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教训起自己的时候和父亲一模一样,让人心中发怵。
他轻咳一声,不敢再继续这个话头,正想起身离开,目光掠至桌屉时,忽而想到什么,眼睛一眯,又坐回去,望着戚华楹轻声道:“妹妹,上回我和你说借我一点银子……”
戚华楹叹息一声,招来婢女,从桌屉里取出厚厚一叠银票递给他:“别让父亲知道。”
“明白明白,”戚玉台接过银票一捏,心中顿时一喜,笑着起身道:“还是妹妹对我最好。”
“裴云暎那混账不识擡举,配不上我妹妹,”他道:“等着,过几日夏藐,我去猎场叫人给你打只雪白雪白的小狐貍,你养着逗个趣,别不开心了。”
戚华楹摇了摇头,只望着他的背影叮嘱,“哥哥拿了银子,可别再服那药散了。”
“当然,当然。”
戚玉台满口答应着,笑着走出了屋门。